李 琴
(牡丹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張抗抗長篇小說《隱形伴侶》講述的是一對知青戀人肖瀟與陳旭在北大荒相愛卻因相守艱難,最后只能分開的故事。小說以女主人公肖瀟的視角,巧妙設(shè)計一系列的童話故事穿插于文本之中,人物心理與童話變奏相融,游離于社會現(xiàn)實與童話故事兩者之間,給予現(xiàn)實生存處境與內(nèi)在精神追求以雙重思考,一再地叩問著生命的真實。所謂“變奏”,原本屬于音樂領(lǐng)域的專業(yè)術(shù)語,變奏手法是指“一種將原型曲調(diào)加以變形之后,進行再重復(fù)的旋律發(fā)展手法”[1]80,而文學中的變奏也就是指在原作品的基礎(chǔ)上添加一些修飾或者作一些變形,使得文本具有更豐富的表現(xiàn)形式?!峨[形伴侶》中的童話書寫,正是在已有的童話原型基礎(chǔ)之上,對原故事作了一些修飾與變形,使之有了新的發(fā)展與變化,更好的表現(xiàn)了主人公的感情與思緒,同時也傳達出作者對于“真實”更深層次的思考,文本具有了更豐富的文化意蘊。
《隱形伴侶》以女知青肖瀟的視角,穿插講述了一系列的童話故事,使小說洋溢著夢幻般的奇妙色彩。其中包括雪白的天鵝蛋、丑小鴨、農(nóng)夫與金魚、海的女兒、青蛙公主、小蝌蚪找媽媽、七色花、快樂王子、海的女兒等,都是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故事。張抗抗小說中的童話書寫,是在童話原型的基礎(chǔ)之上,創(chuàng)造性地將人物的心理發(fā)展過程與童話故事相融合,尤其是在童話中加入大量主觀的幻想與情緒,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童話變奏。
作者將童話書寫融入對女主人公肖瀟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僅寫到肖瀟對于童話的執(zhí)著,還寫到肖瀟在童話基礎(chǔ)之上添加了自己的個人幻想,常常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童話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試圖在現(xiàn)實世界里追求童話世界里的自由,她這種自由不羈的幻想與童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從而形成一種特有的童話幻想來抒發(fā)心中所感所想。所謂“童話幻想”,是人物在一定情況下對童話的幻想,這種幻想有著多方面的展現(xiàn),可歸納為兩類:一類是積極的正面幻想,指幻想力向提純、美化的方向驅(qū)使,另一類是消極的負面幻想,指幻想力向扭曲、丑化的方向推動,這兩類幻想在《隱形伴侶》中都有具體的呈現(xiàn)。當肖瀟心情愉悅、情緒高漲時,更多傾向的是正面幻想,正如當她和陳旭在湖邊淺灘上驚喜的發(fā)現(xiàn)一只仙鶴時,她想到“如果能撿到一只天鵝蛋就好了”[2]33;當肖瀟生產(chǎn)后沒有奶,牤子送來半麻袋魚時,在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雪白的天鵝,天鵝本身即是高貴與美好的象征,而這只天鵝“停在她腳下,懷里滾出一只潔白的天鵝蛋?!盵2]195這便是對美好事物的進一步幻想,并與個人的主觀期待完美相融。正如高爾基所說,“童話幻想能夠打開通向另一種生活的窗子,幻想更美好的生活,有一種自由的無畏的力量存在著和行動著”[3]149,童話的確具有如此積極向上的正能量!而當肖瀟情緒低落或者遇到難題時,負面幻想則會一涌而出。小說寫到陳旭、泡泡兒等人在男宿舍打群架時,肖瀟想到的是“那只天鵝蛋呢?一定是碎了,中午在低頭就碎了”[2]10之后與陳旭分手,也一再想到破碎的天鵝蛋。然而,肖瀟在產(chǎn)生負面幻想之后,又多次借童話來傾訴對于自由的渴求。正如在經(jīng)歷了生活的艱難和陳旭的欺騙,肖瀟受到身心雙重折磨之時,多次喊出這一祈求:“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2]32這正是借《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的童話,表達著肖瀟內(nèi)心對自由、安穩(wěn)的極端渴望,童話中的金魚是遇見了一個好心的漁夫,從而化險為夷,肖瀟也幻想能像金魚一樣轉(zhuǎn)危為安,回到平穩(wěn)的生活中去,真正獲得自由,這是對安穩(wěn)的渴求、對美好的向往和對自由的真切呼喚從而獲得繼續(xù)堅持、努力奮斗的勇氣。因此小說整體上還是以積極向上的童話幻想為主,呈現(xiàn)出夢幻般的童話世界,這些幻想在某種程度上都能十分吻合地反映主人公的真實情緒。
童話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并非全是虛構(gòu),實際上也來源于生活。正如著名世界童話家安徒生也曾有過相關(guān)論述,認為最奇異的童話也是從現(xiàn)實生活里產(chǎn)生出來的。張抗抗正是基于對北大荒生活的熟悉,從而將北大荒特有的元素與童話故事相結(jié)合,在表現(xiàn)肖瀟與童話的關(guān)系時,非常真切自然地呈現(xiàn)出與生活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而且在不同的生活境遇下,肖瀟對于童話的幻想也隨之變化。當小說開頭寫到陳旭和肖瀟準備逃離北大荒時,小說出現(xiàn)了《漁夫與金魚的故事》的場景,金魚“苦苦哀求: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給你”;而在經(jīng)歷了一路顛簸,終于逃離北大荒時,原本以為新的生活即將開始,但回到杭州的她,同樣面臨著無家可歸的窘境,即使跟隨陳旭回了家,仍沒有安身之地,只能躲在一間小黑屋子里,此時肖蕭再次體會到了人情的冷漠與生存的絕境,她深刻認識到自己此時就是一只丑小鴨,只能選擇再次逃離,“這是因為我非常丑陋的緣故!小鴨想。于是它閉起眼睛,仍然繼續(xù)逃跑”。這個即將要逃離的家鄉(xiāng)是原本自己所期望的美好歸處,而能去往的地方卻是原本逃離的北大荒,這種多重糾結(jié)下的折磨,給肖瀟帶來了更深層的心理創(chuàng)傷?;氐奖贝蠡模Y(jié)婚的兩人慢慢融入當?shù)氐纳?,感受到小日子的滿足,此時肖瀟重拾了對生活的幻想,幻想丑小鴨會變成白天鵝。然而,隨著孩子的不期而至,為人父母的肖瀟與陳旭矛盾越來越多,肖瀟無法真正直面陳旭的欺騙與丑惡本性,在迷惘和掙扎中的美好幻想也隨著破滅,她感到了丑小鴨原有的弱小、丑陋和無助,因此在寫到奇丑無比的小鴨子腳下有一中潔白的天鵝蛋時,“忽而那只蛋裂成了兩半,從中飛出一片白云,悠悠地升上天空去……”倘若說肖瀟還堅持相信丑小鴨一定會蛻變?yōu)槊利惖陌滋禊Z,但卻又因生活的打擊而表現(xiàn)出“丑小鴨何時才能變白天鵝”的無力感,美麗的天鵝蛋終將破碎。直到小說末尾,“金魚”的童話原型還在文本中穿梭,“金魚們朝一條大網(wǎng)中游去,又從網(wǎng)眼中穿出,搖搖尾巴不見了”,若有若無的童話幻想穿插于人物描寫之中,到底什么才是真實,哪部分是真正的美好,卻又無從知曉,這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真實與虛幻相交融的浪漫世界。作者雖然不直接去描繪北大荒的真實生活,但是借助幻想去塑造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卻又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形象,通過對于美好童話故事的展現(xiàn),間接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與殘忍,借童話幻想來讓女主人公肖瀟內(nèi)心的情感得以自然的宣泄,一再地叩問著生命的真實,以追尋超我的自由。
《隱形伴侶》中有如此夢幻般的童話書寫,與作者自身經(jīng)歷是密不可分的。少年時期對于童話故事的喜愛與女性作家和童話之間的親密聯(lián)系,成為張抗抗善于在小說中進行童話描寫的重要原因。正如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所說,“人的這類精神活動始初的痕跡應(yīng)當?shù)絻和抢锶ヌ綄?。無論是詩人,還是兒童,都能夠創(chuàng)造自己的幻想世界?!盵4]59可以說作家的童年生活對其創(chuàng)作有著重大的影響,張抗抗小時候大量接受了“漁夫與金魚”“丑小鴨”“灰姑娘”等童話原型故事,這得益于母親的啟蒙教育。張抗抗的母親自己就寫過一些兒童文學作品,1948年印成了《幼小的靈魂》一書,抗抗在三十年之后還是非常愛讀這些作品,正如張抗抗回憶母親時說道:“她教會我背誦普希金的長詩《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我會在她學校舉辦的文娛晚會上,用童稚的聲音清晰地朗誦起來:在蔚藍色的大海邊,住著一個老頭兒和他的老太婆……”[5]4,這些都成為作者童年揮之不去的記憶。
除此之外,張抗抗從小就很喜歡童話并且看過很多童話故事,“媽媽經(jīng)常從學校借回來那么多的童話和兒童文學,《灰姑娘》《丘克和蓋克》《魯濱孫漂流記》,都是我從小熟讀的書。媽媽有時開玩笑就叫我‘丑小鴨’,我非常喜歡安徒生的童話。”[5]6這些童話故事深深地影響了張抗抗的小說創(chuàng)作,因此《隱形伴侶》中反復(fù)出現(xiàn)了《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與《丑小鴨》,尤其是丑小鴨的故事讓張抗抗更有感觸,正如作者所說,“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也像一只可憐的‘丑小鴨’,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飛到天上去。”[5]6可見丑小鴨的形象已成為張抗抗心靈鏡像的反映。可以說,這些童話被定格為一個個電影鏡頭,存儲在作者的頭腦中,幾乎可以伴隨一生。
童話,是天真純潔、浪漫夢幻的代名詞,“童話書寫本身就實現(xiàn)了從創(chuàng)作到出售的全程連貫的爛漫,成為一種浪漫的表達方式與言說可能。”[6]253因此,童話不僅僅局限于天真的兒童群體,女性實際上也擁有天真爛漫、純真可愛的氣質(zhì),成為童話的忠實追隨者,張抗抗即是如此。實際上,女性與兒童向來都被認為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而被關(guān)注?!芭院蛢和谙喈斅L的時期內(nèi)處于從屬地位,都曾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在討論‘第二性’時,法國女性主義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就看到無論是男權(quán)社會還是女性自己,都把女人看成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盵7]19女性與兒童一樣實際上都具有天真浪漫的氣質(zhì),對童話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之感。尤其是女性成為母親需要養(yǎng)育孩子時,會給孩子講述大量的童話故事,這又拉近了女性與童話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兩者的這種親近關(guān)系使得女性創(chuàng)作更易于受童話的影響,張抗抗也正是更傾向于以純真的童話來表現(xiàn)女主人公的復(fù)雜心理。在主人公肖瀟回憶自己母親時,直接以自己兒時對于童話的回憶為素材:“她講了一個《快樂王子》,又講了一個《海的女兒》。是媽媽講給她聽的,她再講給妹妹聽。”[2]87這就是使得童話故事代替現(xiàn)實生活成為了肖瀟對于童年的回憶,此時的童話故事已經(jīng)具有了更深層的內(nèi)涵,成為聯(lián)系著母親、肖瀟、妹妹三個女性之間的精神紐帶,也成為他們共同的集體記憶。
在肖瀟經(jīng)歷了精神的磨難之后,并不曾找尋到自己堅持的那份真實,她一直堅信著丑小鴨一定會變成白天鵝的愿望,終究還是破碎,不僅沒有蛻變成白天鵝,還陷入了更深的困惑與迷失之中。這種童話的悲劇性破滅,既是社會使然,也是時代的必然。然而,不得不指出,借用虛幻的童話世界,來追問真實,事實上就已經(jīng)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主人公所一直追求的善的真實。滿嘴謊言的陳旭所代表的人性惡的真實,是為肖瀟所不能接受的,她甚至不承認這也是人真實的一面。她一直所追求的隱性伴侶,實際上也是在真假、善惡之中,肖瀟自始至終得不到自己追求的真實。小說最后以極具悲劇性的童話破滅作為結(jié)局,也真實的揭露了善與惡存在的必然,無論是肖瀟追求的善的真實,還是陳旭人性的惡的真實,都是不可比回避的必然存在。
張抗抗作為一名北大荒知青作家,始終關(guān)注著知青,但向來主張反映知青人性之惡,展現(xiàn)知青歷史中的陰暗面。在她看來,“知青的歷史,實際上是時代的悲哀。知青不僅只有值得炫耀的經(jīng)歷,更多的是惡,是黑暗?!盵8]295因此她在《殘忍》寫下了牛錛、馬嶸的惡,《白罌粟》中寫到獅子頭的惡,到《隱形伴侶》寫下了肖瀟、陳旭的惡。知青的這種惡是在文革開始時在城市里就已埋下的惡果,緊接著又把惡帶到了諸如半截場的北大荒。正是這樣的社會,處于一個法律沒有法庭的時代,真的真實與假的真實相互交織,向來憎惡撒謊與欺騙的肖瀟,也無奈成為虛偽的代言人,昔日美好的童話理想難以生存,成為泡沫。而正是她所痛恨的丑惡的世界使她自己也成為一個虛假、不道德的偽君子。事實上,作者將肖瀟與童話相融合,一再地對真實發(fā)出強烈的叩問,正是在指出我們不能只看到善與美的真實,而惡的真實、丑的真實也是不可回避的必然存在,正如作者所說:“我的知青作品不是時代的一個簡單詮釋,不是簡單述說知青的苦難,也無意探討知青運動的得失,而只是籍此揭示更深的人性”[8],在真與假中揭示人性的真實,這也是作者對于知青歷史給予的深層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