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倩

（河南理工大學建筑與藝術設計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中國書法自產生以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發(fā)展特點。清代梁巘曾從歷時態(tài)角度，對中國書法的發(fā)展特點作過精辟的概括。他說：“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 ”[1]（p176）此后，中國書法的“宋尚意”特點，就逐漸為學界所認可。但關于宋人“尚意”中“意”的內涵，學界卻存在著較大分歧。大多數學者認為，“尚意”之“意”是指書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要充分表達自己的主觀意趣和思想。如姜澄清認為：“從總體上看，宋人書法思想，重主觀情趣的表現。中國的寫意畫，發(fā)端于唐，成熟于元，而書法的‘寫意’則走在畫前。在北宋時代，無論是理論抑或創(chuàng)作，都一反唐人‘尚法’的軌轍，而主‘造意無法’。 ”[2]（p122）這種對“意”的詮釋不乏有真知灼見的成分，但卻不夠全面。因此，還需要我們深入到宋代整個書學思想中去進行仔細的考究。在理清這一時期書法整體思想的基礎上，我們再來探討宋人“尚意”之“意”的深刻內涵。

1.宋“尚意”之“意”的歷史淵源

“意”是中國藝術史中一個重要概念，更是宋代書法的核心。但“意”的提出，并非是宋人首創(chuàng)?！耙狻钡奶岢鼋洑v了一個由自發(fā)形態(tài)逐漸向自覺形態(tài)的轉變過程。

古代書論中最早提出該概念的是東漢的蔡邕，他在《筆論》中說：“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 ”[3](p43)蔡邕所說的“意”是指書法創(chuàng)作之前書家的一種自發(fā)的心境和情緒。

西晉時期，“意”開始逐漸走向自覺形態(tài)，即強調“意”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自覺性和主動性。西晉文學家成公綏在《隸書體》中，就開始強調“意”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主動性與自覺性。他說：“工巧難傳，善之者少。應心隱手，必由意曉?！盵3](p57)他所說的“意”是指書法技法要靠心靈領悟，強調學書過程中人的主觀能動性與自覺性。東晉王羲之等人則明確指出了“意”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自覺性與能動性。他說：“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結思成矣。 ”[3](p112)王羲之除了強調“意”的自覺性與能動性之外，還強調作書要“有意”，即筆意，指書法作品的意趣、氣韻、風格。他說：“吾盡心精作亦久，尋諸舊書，惟鐘、張故為絕倫，其余為是小佳，不足在意……頃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 ”[3](p105)王羲之把“意”作為評書的美學標準，要求書法創(chuàng)作要“有意”，表現書家的情意。至此，“意”在中國書法藝術上開始走向獨立、自覺的道路。

“意”的意義開拓在南朝，王僧虔《筆意贊》針對當時人們對“意”理解含糊不清，提出用筆之道和書法神采、書家個人情感表達等問題。他說：“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以斯言之，豈曰易得？必使心忘于筆，手忘于書，心手達情，書不忘想，是謂求之不得，考之即彰。 ”[3(p171)]他開拓了“意”在書學理論中的含義，即作品的筆墨趣味。

古代書論中“意”指思想感情的大概是從南朝齊梁間的陶弘景開始，他在《與梁武帝論書啟》中贊揚其書曰：“晚所奉三旨，伏循字跡，竊恐既以言發(fā)意，意則應言，而手隨意運，筆與手會，故益得和諧稱。下情探仰，寶奉愈至?！盵3](p196)“以言發(fā)意，意則應言”之“意”，指的是人的主觀情意。“手隨意運”之“意”為心意。

至唐代，唐人之“意”一方面繼承前人的“意在筆前”思想，即重視創(chuàng)作法則和藝術構思，另一方面又強化書法的抒情功能。如孫過庭在《書譜》中指出：“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 ”[4](p134)“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盵4](p117)

綜上所述，宋代之前已經有了關于“意”的內涵探討，主要集中在書家的主觀情感，即作書前的精神狀態(tài)、抒情達意、藝術構思，側重于書家創(chuàng)作主體方面。雖然也提及書法作品要表現出一定的意蘊和氣韻，但尚未深入探討。宋人則在其前人論書的基礎上，向前又邁了一大步，對“意”的論說進一步具體化、明朗化，由宋前的重“心意”拓展到了書法作品的精神意蘊，并形成一種社會風氣，成為宋代的審美風尚，這是中國書法藝術的一大進步。

2.宋代“尚意”之“意”的內涵

宋人“尚意”之“意”是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我們認為，宋代“尚意”之“意”的內涵可以從創(chuàng)作主體和創(chuàng)作作品兩個方面來闡述。從創(chuàng)作主體角度來看，它主要是指書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包括書家創(chuàng)作時的主體感覺、情緒、情感等，表現為倡導一種恬靜自在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從創(chuàng)作作品角度來看，它是指書法作品所體現出來的一種超凡脫俗、自然天成、含蓄蘊藉的意蘊。其中，書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決定了書法作品的風格傾向。直言之，宋人“尚意”的核心是對書家主體精神的強化以及對主體自由精神的強調，這使得宋代書法逐漸成為一種表現性藝術。

第一，從書家角度來看，宋人認為作書前需有一種恬靜自在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歐陽修亦把作書作為自己生活中的一件樂事，他說：“蘇子美嘗言，明窗凈幾，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然能得此樂者甚稀，其不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余晚知此趣，恨字體不工，不能到古人佳處，若以為樂，則自是有余?！盵5](p307-308)同時他又提出作書“可以樂而不厭，不必取悅當時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適而已。”[6](p7)蘇軾的靜中之樂，歐陽修的“自適”觀點都體現了書法的超功利的思想。而米芾則把書法比作抒情悅性的一種游戲。他說：“學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別為一好縈之，便不工也。”[6](p185)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同前人“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的作書方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學書為樂的思想為書家的情感抒發(fā)提供了先決條件，正是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轉變，書家才可能自在地表現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實現書法“尚意”的審美追求。蘇軾的“無意于佳乃佳”，米芾的“率意”說，把書家作書前輕松自在的精神狀態(tài)描繪得更為具體。

第二，從創(chuàng)作作品角度來看，宋人更加強調蘊含于書法藝術作品之中的精神意蘊，這種精神意蘊具體來說就是書法作品要表現出一種超凡脫俗、自然天成、含蓄蘊藉的藝術底蘊。如蘇軾的尚“神”論、黃庭堅的尚“韻”論以及米芾的“真趣”說。蘇軾《論書》中說：“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盵5](p313)蘇軾把“神”放在第一位，這里的“神”指的是書法作品的“神采”，其實就是作品中含有的意趣，只有得“意”，才能得到書法之本質，不為外在的法度所束縛?！耙狻笔菚ㄋ獋鬟_之神，書法必須通過傳神、寫意來表達深刻的內涵，傳達“言外之意”“味外之旨”。黃庭堅論書重“韻”，他在其《題東坡字后》說：“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能書者數家，雖規(guī)模古人，自有長處，至于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謂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與也。”[6](p157)從中可見，山谷所說的“韻”的涵義，首先是脫盡俗氣，而脫俗的根本在于人的品格氣質和內在修養(yǎng)。其次，“韻”要求書法要有書卷氣。書法家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和廣博的見識，寫出的字才能具有高雅的風神氣韻。其 《跋東坡書遠景樓賦后》云：“東坡學問文章之氣郁郁竿竿，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盵6](p157)“韻”要求書家具有超凡脫俗的品格風神和深厚堅實的學識修養(yǎng)，反映在書法作品上，能以韻勝的作品能夠表現出書家的精神、性情，在筆墨之外含有無窮的意味。米芾《海岳名言》中提出“真趣”，如他在評裴休“率意寫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評沈傳師變革，“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他推崇晉人自然天成、超凡脫俗的書風，因而他的尚古雅正與平淡天趣相通。其云：“吾書小字行書，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跡跋尾，間或有之，不以與求書者。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盵5](p360)他又提倡變化，反對呆板一律，使得作品富有生氣，這也是從“真趣”出發(fā)的。運筆出于心意，任乎自然，筆端才能生出變化，這就是“真趣”。這里的“真趣”也就是獲得趣味，這種趣味指的是書法作品含蓄蘊藉的審美效果。這要求剛健有力，這是書法作品的藝術生命；又要風流蘊藉，形成一種藝術形象，不能一覽無余。

蘇軾、黃庭堅、米芾的書法作品可以說是宋“尚意”書風的集中體現。如蘇軾《黃州寒食帖》，此帖以手卷形式寫出，以筆畫直抒胸臆，表達自己的郁悶之情。側鋒行筆，筆酣墨飽，結體多變，行間自然天成，隨意而行。整幅作品剛柔相濟，天真浪漫。黃庭堅狂草作品《諸上座帖》，書寫的線條任性自然，用筆多變，牽絲引帶布滿全幅，空間布局節(jié)奏多變，全篇錯落有致，氣勢不凡。正如元代趙孟頫所言：“黃太史書，如高人勝士，望之令人敬嘆?！盵7](p181)米芾《蜀素貼》，用筆多變，長短粗細，姿態(tài)萬千，形成他獨特風格的“刷字”。他們的作品體現出一種超凡脫俗、自然天成、含蓄蘊藉的意蘊。

綜上所述，宋之“尚意”在主觀上的傳情達意、作品上的筆墨意趣的傳達依賴于書家的人格品質和學識修養(yǎng)的具備，這一點是書法“尚意”的基礎?？傊?，宋書“尚意”，從書家和書法作品兩個角度具體闡述了“尚意”之內涵，較前人更加具體化，使宋之書法進一步注入了書家更多的個人情感和生命活力，主體精神得到進一步強化，從而使書法逐漸成為一種表現性藝術。

3.宋代“尚意”之“意”的當代價值

當代中國書法，在展廳文化的沖擊下，書法展覽轟轟烈烈，如火如荼，熱鬧異常，看似繁榮了當代書壇，但卻存在著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如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下，一些書家內心浮躁，文化修養(yǎng)偏低，書法作品缺乏文化內涵等。因此，我們今天探討宋代“尚意”之“意”的內涵，對于化解當前中國書法存在的不足，推動中國當代書法實現新常態(tài)，具有重要的時代價值。

首先，從書家角度來看，探討宋人“尚意”內涵，有利于我們重視書家的內心情感的抒發(fā)。宋人極為重視內心情感對書法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古人強調“詩言志”“詩緣情”，書法也不例外。但遺憾的是當代中國書法受市場經濟的影響，書界部分書家出現了內心浮躁、急功近利的現象。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部分書家過分追求經濟利益，導致書法創(chuàng)作缺乏情感，甚至是無病呻吟。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書家追求適當的經濟利益是可以的，但一味地追求經濟利益，急功近利，書法創(chuàng)作就失去了其原有的意義。當前，部分書家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片面地重視書法技巧的訓練，而忽視書法是人的一種內心情感的體現。這種缺乏情感投入的書法創(chuàng)作，也就失去了創(chuàng)作的目的性、意向性，即使形式再好，它也不是藝術，而只是技術；第二，書家的文化修養(yǎng)有待提高。當前，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不斷發(fā)展，人民生活水平有了顯著提高，喜歡筆墨紙硯的人越來越多，這本是繁榮中國書法的大好事，但是它在給書法大眾化帶來契機的同時也給書界帶來了一些不利的影響。如，很多人喜歡書法，但由于自身文化修養(yǎng)不高，且短期內又不可能得到較大提升，書法創(chuàng)作主體的審美水平、內心情感匱乏，嚴重影響當代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主體整體水平的提高。因此，我們重新回味宋人的“尚意”內涵，對于提高當代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化修養(yǎng)，重視其內心情感，具有重要意義。

其次，從創(chuàng)作作品來看，學習宋代“尚意”，有利于書法界重視和提升書法作品的文化底蘊和情感體現。

當前，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書法作品缺乏文化底蘊和情感體現，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書法作品雖然形式夸張，視覺沖擊力強，形式美感突出，但卻缺乏深厚的文化內涵。如一幅作品幾種顏色拼湊在一起，或者作品故意表現出一種殘缺狀等等，雖然形式感強，但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其缺乏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審美情趣。第二，書法作品抄錄居多，自我創(chuàng)新不足。當前，一些書法作品在內容上只是抄錄古今詩詞、傳統書畫論，盡管文辭優(yōu)美，但并非是現代書家的自我創(chuàng)新，更談不上書家自身的真實感情的抒發(fā)。這種文化缺失癥是當代書界的表征。正是這一點，當代書壇外表上很是熱鬧，但是深度不足，因而很少產生經典的書法作品也就不足為怪了。因此，加強對宋人“尚意”的學習，對于重視當代中國書法作品的文化底蘊和情感體現具有重要意義。

概言之，宋人“尚意”的豐富內涵，對于我們今天提高書法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化修養(yǎng)和審美水平，豐富其內心情感，重視書法作品的文化底蘊以及情感體現無疑具有重要價值。沒有繼承就沒有創(chuàng)新，我們要想實現當代中國書法的新常態(tài)，不僅要大膽創(chuàng)新，也要注重汲取豐富的文化遺產。

[1]潘運告.清前期書論[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3.

[2]姜澄清.中國書法思想史[M].蘭州：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

[3]潘運告.漢魏六朝書畫論[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

[4]蕭元.初唐書論[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

[5]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6]潘運告.宋代書論[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

[7]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