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成
陳春醪在燒柴時打了個盹。碧粳米在鍋里煮著,水已成淺綠,咕嘟咕嘟。童子用一條帶葉的竹枝輕輕攪動,讓水和米染上竹葉的清香。昨天夜里,陳春醪做了個漫長的夢,醒來后就忘了夢的內(nèi)容,但夢的氣味仍在,繚繞在屏風(fēng)和枕席之間。他一整天都神思不寧,這會兒打了個盹,這片刻的睡眠接通了昨夜的夢境,像小水池接通遙遠的湖泊。他想起夢中自己是個童子,跟隨師父去黃河的源頭取水??伤髅骶蜎]有師父啊,真是奇怪。河道兩岸土色如丹砂,空中有白鶴飛鳴。師父白須飄飄,凝視著水面。后面就記不清了。
陳白墮,字春醪,青州齊郡人。世稱春醪先生、大白堂主人、壺中君。二十歲開始釀酒,無師自通,當(dāng)世莫及,人都說他得自天授。三十歲不到,就研制出名酒“昆侖絳”,名動帝京。釀酒的水就取自黃河源頭。他乘舟溯流而上,手持一瓢,袍袖當(dāng)風(fēng),眼睛緊盯著水流,不時用瓢抄起一點水,倒進桶中。他能分辨出水中最精華的部分,捕捉最優(yōu)美的波紋。一日不過收集小半桶。取水就花了九個月。這水積貯久了,就呈赤紅色,運回來釀酒,芳味無雙。這秘法沒人教給他,他自己也不知得自何處,仿佛天生就知道。本朝詩宗李若虛,喝了昆侖絳后,頹然道:“我的詩只能流傳于口舌上,最多抵達胸臆之間,春醪先生卻能以水米為詞句,以曲蘗為韻腳,所釀的詩能透人臟腑,隨血脈流遍周身,真是天下絕藝。”
陳春醪說:“先生過譽了。這酒滋味雖佳,卻算不上真正的好酒?!崩钊籼搯枺骸霸鯓硬潘闶呛镁??”陳春醪沉吟半晌,答不上來。他也沒喝過比昆侖絳更好的酒,但他確切地知道,曾經(jīng)有更好的酒存在。
童子猶豫半天,扯了扯春醪先生的衣袖。陳春醪從瞌睡中醒來,一看爐灶,還好沒誤了火候。空氣中滿是碧粳米特有的香氣。這種米煮熟了是碧綠色的,價昂量少,極難收羅。便是豪門巨賈,不識門路也買不著。只有他的大白堂能用碧粳米來釀酒。米熟了,在晾堂里攤鋪開來,待涼透了才能用。米香中有竹葉氣味。這種味道在成酒后極淡極淡,尋常人飲用時只覺得有點清爽之氣,當(dāng)世只有幾位酒中方家,才能從杯中嘗出露水的記憶和風(fēng)的形狀。
秘制的麥曲餅研磨成粉后,已在玉泉山寒松澗擔(dān)回來的水中浸泡了三天。再取出瀝干,放進甕中,傾入北辰嶺百年以上的積雪煮成的清水。這只大甕出自建窯名匠之手,制成后七載,從未盛放過他物,再填滿松毛,靜置三年,以去煙火氣。這日午后水面開始冒出極細的氣泡。陳春醪沐浴更衣后,開始投米。涼透的碧粳米,香軟之極,用手抓起一把,溫柔地撒入甕中,一次只一把,投了三斗,花了一下午。靜置一夜后,第二天繼續(xù)投米,五斗。夜里甕中發(fā)出奇異的聲響,像有人在山谷中吹塤。隔了三天,第三次投米,投一石。這時往甕中瞧瞧,里邊像凝碧的深潭,水中有細小的熒光幽幽旋動。最后一次投米之后,處置完畢,用荷葉蓋住甕口,糊上黃泥。荷葉一定要用當(dāng)天采的,黃泥淘過九遍,極細膩。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時間。這是陳春醪最不喜歡的部分。他常常懊悔自己不當(dāng)個畫工或木匠,整個作品從頭至尾,都是自己一筆一刀弄出來的,不假外物。釀酒師和窯工相似,最后一步要么交給時間,要么交給火焰,無法親自掌控,真是令人焦躁。
封口之后,一般人要焚香祝禱。其辭曰:東方青帝威神,南方赤帝威神,西方白帝威神,北方黑帝威神,中央黃帝威神,某年某月某日某辰,敬啟五方之神。主人某某,謹(jǐn)造某酒若干。飲利君子,既醉既逞;惠彼小人,亦恭亦靜。酒、脯之薦,以相祈請,愿垂神力,使蟲蟻絕蹤,風(fēng)日相宜……
陳春醪從不做這些。他認(rèn)為釀好釀壞是自己的事,不喜歡別人(包括神靈)插手。
整個釀酒期間,甕都在鳴叫。起初甕聲甕氣,像塤;后來清亮如笛聲,有時淅瀝如急雨;夜里像某種動物的哀嘯。大白堂附近人家夜夜都聽得見,凄婉之極,婦女聽了常忍不住哭起來。三個月后,聲音才漸漸平息。這說明酒曲的“勢”盡了,酒已熟。
開甕那天,李若虛來了,陳春醪請他第一個品嘗。酒名老春,酒色青碧透亮,濾過一遍,仍是極稠,盛在杯中如柔嫩的碧玉,微微顫動。眾人圍觀下,李若虛小心地捧起,喝下。閉眼沉默許久后,他說,好像有月光在經(jīng)脈中流淌,春風(fēng)吹進了骨髓。他說自己平生游宦海內(nèi),所歷風(fēng)霜苦楚無數(shù),此時仿佛都被洗滌一空。酒是試釀,只有幾壇,當(dāng)下被嘉賓分酌殆盡。陳春醪自己留了一壇。賓客中有一位是海外萬憂國來的客商。萬憂國人生性多憂慮,容貌特異,矮若侏儒,無論老幼,全身皮膚都是皺巴巴的。這位商人喝了老春酒,頓時大哭起來,眾人不明所以,看他哭了大半日,像擰干了水一樣,身體漸漸舒展開,皮膚平整起來,人也伸展成常人高矮,成了一個體面的富家翁模樣。問他感受如何,他想了一會兒說,明明讓人發(fā)愁的事全都還在,卻覺得沒什么好愁的了。心上像臟桌子被抹布抹了一遍似的,干干爽爽。他生平第一次哼起歌來,蹦跳著揚長而去。
眾人紛紛向陳春醪祝賀杰作的誕生。陳心中卻想,這還不是最好的酒。應(yīng)該還有更好的。
苦思月余之后,他開始著手研制新酒。老春酒的成功大半在于材料器具的珍貴精良,其中包含了很多偶然。這一回他決心要造一種不差毫厘的酒。他在竹筒內(nèi)部刻上很多道細細的標(biāo)記,用來量取水量。他花半年親自制作了一種刻漏,用以計時,比大內(nèi)名工所制的還要精準(zhǔn)。每一根木柴的形狀都經(jīng)過挑選,每一簇火苗的顏色都關(guān)乎成敗。所用不過是尋常的水、米、麥,但配制的比例臻于完美,每個步驟的時間拿捏得妙到分毫。酒漿流過極長的蘆葦稈,滴落進壇中,半個時辰只得六滴。經(jīng)過他精心設(shè)計和無數(shù)次演算,九千九百九十九滴之后,不再有酒流出,壇子恰好齊口而滿。
這種酒他造了兩壇。酒名真一,色如琥珀。其中一壇被進貢給圣上。此時春醪先生的名頭早已傳進大內(nèi),當(dāng)今圣主飲用了昆侖絳后贊不絕口,派人詢問可有新作問世。于是只好將一壇真一酒獻上。圣上已年近花甲,滿飲一杯后,白發(fā)紛紛脫落,頓時青絲滿頭,紅光生頰,恢復(fù)了盛年面目。圣上大喜,說朕只能統(tǒng)領(lǐng)壺外的江山,壺中的天地盡歸你管。這就是壺中君稱號的由來。圣上正待將御用的紫霞杯和九龍玉壺賜予春醪先生,這時一旁傳來啼哭之聲,眾人一看,原來張貴妃貪飲了幾杯,竟變成了嬰孩。
領(lǐng)了賞賜回到家宅,陳春醪在院中步月良久,心中琢磨,老春酒能抹去煩憂,真一酒能抹去歲月,但總覺得未盡其妙。他呆立了半夜,直到鬢邊衣上都沾染了濃霜。第二天就病倒了,在昏迷和囈語中熬過了冬天。春天病愈之后,他來到酒窖,又開始研制新酒。
這次他依然用尋常的材料,只求潔凈便可。制曲時不再用模具,他直接用手將曲料揉成餅狀,隨便地疊在一起。晾多久,曬多久,摻水幾升,研磨成多細的顆粒,米如何蒸,投米幾次,一次幾何,全部隨心而為。沒有法度,他自己就是法度。過往歲月中的經(jīng)驗?zāi)闪虽h銳的直覺,除了直覺他無所憑依,任意直行。他造酒之時,一舉手一投足都好看極了,都合乎節(jié)拍,行云流水,洋洋灑灑,輕快舒暢,像一種舞蹈,自身生出韻律。他一邊投米,一邊低聲哼唱。封口后,壇中如鳴佩環(huán)。等壇子安靜下來,他拍開泥封,將酒倒在粗瓷大碗中,潑灑出不少。酒呈乳白色,盈盈如云氣,像隨時要飄騰而去。對面坐著的李若虛急不可耐,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剎那間,一種純澈的歡樂流遍他體內(nèi)。過了一會兒,他若有所失,才發(fā)覺已記不起自己的名字。非但他記不起,陳春醪也忘了,所有原先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忘了。但他并不覺得苦惱,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念了兩句詩:“醉后不知名與姓,生前全付酒同詩。”便不顧陳春醪的呼喊(陳也不知道該喊什么名字),歡呼著踴躍而去。
后來他在南方創(chuàng)立了一個沒有名字的教派,但也不叫無名教,教義宣稱名字是人生煩惱的根源。萬物本都沒有名字,山便是山,虎便是虎,只有被占據(jù)的地方、被馴養(yǎng)的鳥獸方有名字。人便是人,姓名徒增累贅,抹去了名字便如摘除了枷鎖。教徒們冥思終日,力圖提升自己的修為,好達到忘記名字的境界。教眾日多,數(shù)年后被官府剿滅。匪首不知去向,原本要通傳各州府緝拿,因他沒有名字,緝捕文書不知該如何寫,遂不了了之。圣上有些不悅,下令陳春醪今后不準(zhǔn)再研制這種怪酒。
此后一年,陳春醪足不出戶。家人也不知他每日在酒窖中忙些什么,只覺他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濃香。童子每次進去掃地,見他也只是呆坐。“師父,該吃飯了。”“知道,你先去吧?!钡诙甏禾欤蝗焕狭撕芏?,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有時也會上街轉(zhuǎn)悠。人們紛紛傳說,他的酒已經(jīng)釀成,只是秘不示人。一天夜里,一伙好事的世家子弟,翻墻潛入陳宅,到酒窖中偷了一只壇子出來。壇上貼著“大槐”字樣,酒漿黑乎乎的,像芝麻做的。眾人坐地分飲,酒一沾唇,都跳起來歡呼舞蹈,好像快活之極,然后突然倒下死去,死狀極其歡喜。衙門查明此事原委,派人提了陳春醪去公堂,陳春醪說,這壇中原本只是清水。我對著它日夜冥思,設(shè)想制酒的種種步驟,放進虛無之曲,投入烏有之米,靜候了不可計量的時辰,直到它真正變成了酒。這是極好的酒,只是人的微軀配不上它,因此享用后丟掉了性命。畢竟是死者自己偷了酒來喝,咎由自取,怪不到陳家頭上,官府便放他回去,遣散了苦主。
這天夜里,陳春醪叫童子到自己房中來。童子見桌案上擺著五只酒缽,一個空壇。陳春醪說,這些年師父光顧著自己鉆研酒道,只讓你在一旁做些雜活,沒教你什么東西。最近我悟出了一些道理,這就說給你聽。有個故人,我忘了名字,說酒是水釀出的詩,誠不我欺。你知道詩有起承轉(zhuǎn)合,酒亦同此理。我這里有昆侖絳、老春、真一、大槐,還有一種沒名字的酒。酒分五色,青紅白黑黃,暗合五行?,F(xiàn)在我要試著將它們調(diào)和起來。
陳春醪說,黃為土色,土居五行中央,以土為基底。說著他往壇中倒入金黃色的真一酒。其余四色對應(yīng)四方,又合春夏秋冬之色,各含起承轉(zhuǎn)合之相。曼妙的開頭,宏大的承接,玄妙的轉(zhuǎn)折和虛無的收尾。春屬木,色為青。他倒入碧綠的老春酒。夏屬火,色紅,說著倒入赤紅的昆侖絳。秋屬金,色白。倒入乳白色的無名酒。冬屬水,色玄。倒入黑色大槐酒。五種顏色在壇中彼此追逐、排斥、交融。壇中一會兒傳出戰(zhàn)陣殺伐之聲,一會兒如奏仙樂。一會兒又像在絮絮低語。最后歸于寂然。
陳春醪緩緩揭開封口。童子湊過頭往里瞧了瞧,說師父,里面什么都沒了。陳春醪揮手示意他退開些,將壇口慢慢傾倒。一些透明的物質(zhì),與其說流出不如說飄出了壇子。非水非氣,注入杯中,近乎空虛。隔著這物質(zhì)看杯子,形象有些扭曲,像空氣的漣漪。陳春醪毫不思索,端起杯一飲而盡。童子緊張地端詳他的臉。片刻后,他的皮膚透明了,全身像被剝了皮一樣紅艷艷的,內(nèi)臟清晰可見。再過片刻,只剩一副坐著的骷髏;骷髏隨即也消失了。童子在一瞬間明白:這酒抹去了他師父的存在。下一瞬間,他忘了他有個師父,看著面前空空的酒具,不明所以。
陳春醪的家人也忘了他,仿佛這人不曾存在。可這家宅和產(chǎn)業(yè)總有個主人吧?主人是誰,誰也想不起來。有關(guān)他的記憶全都陷入一片蒼茫,像山脈在某處被云霧截斷。童子離開了這座宅院,開始浪游天下。后來也以釀酒為生,釀酒的門道,上手就會,不用人教,如有宿慧。最后不知所終。
那只盛過五種酒的壇子,輾轉(zhuǎn)多處,后來被大食國一位商人收藏。據(jù)說里面有無盡的黑,能看見瑰麗的星云。凡是往壇中看過的人都癡了,從此對世間事不屑一顧。這只壇子最后出現(xiàn)在一次越洋航行的乘客托運物品清單上,在一場風(fēng)暴中,隨那艘船沉入海底。
沒有戀愛攻略的蠻荒時代
王子服呆住了。
如中毒,如中蠱,如荒原上的一棵樹猝然中了雷擊,他形骸劇震,精魂飄散。以這一刻為界,他此前的人生隱退入混沌的霧中,此后的人生在這春天的郊野上不知所措地明亮起來。
耀眼生花,不可逼視。
那持花女子又粲然一笑,擲花于郎前,飄飄裊裊地去了。
王子服回到家,躺倒,把撿回來的花藏在枕頭下,就開始生病。
《聊齋》里的書生都喜歡生病。孫子楚思慕阿寶而病,魂隨之去;楊于畏苦思連鎖月余,形為之銷。花姑難覓,安生沉疴垂死;連城已殞,喬生一慟而絕。
更有甚者,杜麗娘因夢而癡,癡而病,病而死;《西廂記》十六折,張君瑞害相思病就足足害了四折。神經(jīng)如柳絲般細,性命似飛花樣輕,他們的矯情在現(xiàn)代人看來簡直是病態(tài)的,什么朱顏改,玉肌瘦,沈腰潘鬢暗消磨,我們一律稱之為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罷了。
《聊齋》《西廂》之類,固然是小說家言,或戲臺上唱的,不能當(dāng)作時代的鏡子,至少也是塊水面,影影綽綽地照見些古人的眉目。彼時沒有“泡學(xué)”,沒有午夜電臺和情感咨詢,懷揣五字真言的王婆又非隨處可遇。于是在小說和戲曲中——那是教化唯一默許的法外之地,他們?nèi)狈记傻那楦性诖蟮厣峡v橫奔突,他們未經(jīng)馴化的力量充滿了洪荒感,粗野、質(zhì)樸、滾燙,浪濤般一往無前,同時又是一觸即碎的。
他們甚至不大去區(qū)分性和愛,兩者是氤氳一氣的。張生托紅娘暗遞音書,說道相思百般苦,求小娘子垂憐。紅娘道:“手指兒告退了消乏!”一語道破張公子的病根。鶯鶯初次赴約,竟然是帶著枕衾來的。王子服后來找到了嬰寧,向她示愛,那句蹩腳的“夜共枕席耳”也就比“吳媽我想和你困覺”略文雅些。書生小姐隔墻各念了二十個字,就定了一切:那是極端的含蓄和極端的放縱。
僅從小說戲文中的表現(xiàn)來看,這些古人都不太會談戀愛,尤其不會情緒管理。老是一見面就傾心,一傾心就相思,一相思就病,一病就奄奄一息。好容易見著面了,沒說幾句話就共赴巫山;見不著的就病死,死了化成魂再來共赴巫山……他們究竟是脆弱之極還是彪悍之至?
現(xiàn)代人的戀愛則健康得多,不再動不動就斷腸就銷魂就此恨綿綿了。小姐書生式的愛情是賭博,我們的戀愛則像投資,符合基本的商戰(zhàn)法則。我們清楚一見所鐘的是臉,一往而深的是荷爾蒙,因此要謹(jǐn)慎入市,要知己知彼,要揣摩試探,不能一上來就把對方捧得太高把自己貶到塵埃里。信息不能回得太快,對話不能每次都以自己開始又以自己終結(jié)。更不能把心情的遙控器交到別人手里,那簡直是遞刀柄給對方然后自己在砧板上躺好。一旦顯露出了“非君不可”的意思,那無異于把自己變成貨架上的薯片,只能眼巴巴盼著逼近的購物車和對方游移不定的眼神。
失戀呢?男曰沒什么是一頓燒烤解決不了的,女曰買個包包就開心了。我們相對于古人的一大進化,就是不再那么容易被某種情緒殺死。當(dāng)然也有返祖現(xiàn)象,許多人都為愛生猛過,但只有生猛的時刻、生猛的階段,不會一直生猛下去,像體內(nèi)有了某種抗體。充分地否定了愛情的唯一性,這是文明發(fā)展史上的重大勝利。過了這一關(guān),人類簡直就彪悍無比。
站在文明的高度上俯瞰,像王子服張君瑞們那樣無來由的鐘情,是讓人驚駭?shù)模耗阍趺淳湍軓摹芭R去秋波那一轉(zhuǎn)”里看出她體內(nèi)就有一朵和你契合的靈魂?還是詩句里那些花瓣、霜雪和白玉在蠢蠢欲動,慫恿你去找一個可供它們比喻的對象?那種孤注一擲的莽撞竟然充滿了不可置疑的宿命感,如茨威格所說:“就這樣一頭栽進了自己的命運當(dāng)中。”想到我們的愛情是先滿足了多少硬性條件、經(jīng)過了多少輪可行性研究后才被批準(zhǔn)釋放的,再想想他的輕率、他的篤定,簡直讓人憤憤不平。有各種技巧護體的愛情是安全的,可是愛情的本質(zhì)似乎和危險更接近一些。
注定的是,我們將越來越不能理解牡丹亭畔、相國寺中那些春水初波、花枝蔓發(fā)的情節(jié),越來越不耐煩張生們萎蔫的病容和長夜里的輾轉(zhuǎn)。這似乎是一種物競天擇:那些敏感脆弱的玉人們都多愁多病地死去了,他們琉璃做的基因在歷史的長河里碎成粉屑。而沒心沒肺的我們,若無其事地活了下來,昂首闊步,并將更沒心沒肺地進化下去。后世的專家們將無法理解斷腸二字的含義,推測那是一種殘酷的刑罰,或某種古老的烹飪手段。
寒 夜 談 魈
我關(guān)注“魈”這個東西好幾年了。
初次聽說是大學(xué)的某個寒假,天寒欲雪的下午,和我爸圍在暖爐前看電視,一邊剝橙子、嗑瓜子吃,一邊漫無邊際地聊天。話題就枝蔓橫生地繞到了山魈。誰知他才說了個大概,就閉口不談了,故作嚴(yán)肅地說過年聊這個不好,扭過頭去看電視。我向來頗有些長爪郎之癖的,最愛聽這種鄉(xiāng)土怪談了,后來在我的威逼利誘下,他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幾個聽來的故事。
故事一:早年間,也就是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吧,在我老家,離屏南縣城不遠一個叫鳳林村的地方,一天夜里有個村民失蹤了。村里人敲鑼打鼓滿山遍野地找,找到他時,他正在一處偏僻山坡上呆呆坐著,嘴里塞滿了——青蛙。據(jù)他清醒后回憶,當(dāng)時剛干完農(nóng)活,在池塘邊洗腳,忽然整個人就迷糊了,朦朧中被什么東西牽到山上去,他就順從地跟著。似乎有人喂他吃東西,他以為是什么好吃的,就咀嚼了起來。然后漸漸失去意識,直到被人發(fā)現(xiàn)。
故事二:計劃經(jīng)濟時期,有個機構(gòu)叫物資局,當(dāng)時本縣的某任物資局局長有一次下鄉(xiāng),回來后,據(jù)說就被一只山魈跟上了。夜里睡覺,床下的痰盂無故被打翻,床上的被子被扯到地上,急忙起身開燈一看,卻不見任何影蹤。如此鬧騰了好一陣子,毫無辦法,后來不知何故又消停了。
故事三:我爸的一個老同事,年輕時當(dāng)知青下放到林場。又是某天夜里,當(dāng)?shù)匾粦羧思业耐B(yǎng)媳忽然不見了。全村人出動,遍尋不著。大家說是被山魈帶走了。村里的民兵隊用土槍朝天放槍,聲震山澤,放了數(shù)槍,眾人驀地聽見空中傳來凄厲的哭聲,漸漸飄遠。隨后該童養(yǎng)媳在一處墳?zāi)惯叡徽业?,所穿毛衣、褲子盡皆濕透,似乎是被露水打濕。清醒后問她,同樣是失去意識,一無所知。據(jù)說后來這戶人家沒有娶這個童養(yǎng)媳,不知和此事有關(guān)系否。這個故事的敘述者即我爸的同事,現(xiàn)在尚在,只是退休了。那戶人家的某親戚恰巧是我爸的朋友,也說過這個事。因此這一樁是比較靠譜的。
按本地說法,魈是一種動物,出沒于山間草野,塊頭和小狗相仿,也有說像猴子的。該物行動迅捷無比,骨頭極軟,可以鉆各種洞隙,喜歡在夜間闖入人家中搗亂,打翻桌椅油燈等物,驟然而來倏然而去,風(fēng)馳電掣,難睹其形。家中如有此物,不可以喝罵小孩,否則魈聽見了會以為在罵它,因此來搗亂。如果不得罪它,有時還會發(fā)現(xiàn)米缸中米變多,或莫名多出一件衣服,那是魈從別處偷來報答的。
有一說,它會釋放某種氣體令人意識恍惚。20世紀(jì)80年代,本縣有一家招待所,據(jù)不少住過的人稱,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人登時就迷糊了,疑是該樓中藏有山魈。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幻覺。另一種更玄的說法是,它有一頂戴上就能隱身的帽子(哆啦A夢也有此類道具),據(jù)說曾有人撿到,戴上周身便透明了,然后去行竊云云。這個就科幻了。
惡劣些的山魈,會把人拐到山里去,過家家似的給你喂各種東西吃,人在迷糊狀態(tài)中以為是什么佳肴美饌,從而大快朵頤,醒來后發(fā)現(xiàn)是蚯蚓、青蛙、泥土之類。
古書中記載的山魈,大多說是“獨足鬼”,還是“反踵”,大概是腳跟向前的意思。本鄉(xiāng)所傳似乎無此特征。倒是日本的“百鬼夜行”中,有一種叫山童的鬼,偶然翻書見到,覺得和山魈頗像:“山童……其身形矮小如同孩子般而得名。主要特點是體毛濃密,似猿猴,頭頂盤,僅有一目,也有的敘述中為單足,能像人一樣站立步行。力氣很大,喜歡吃飯團,愛惡搞捉弄人,但絕對沒有惡意?!薄毮_的特點也有,惡作劇的性子也像。
《大宋重修廣韻》說“山魈出汀州”,即今龍巖市,位于閩西一帶,也是群山環(huán)抱之地,古時為中原文人的幻想和恐懼所籠罩的地方。如高適曾安慰被貶到福建的朋友說:“謫去君無恨,閩中我舊過。大都秋雁少,只是夜猿多。”大意是十分閉塞,南來的大雁都到此而回,夜間林莽中一片哀號——這哪里是安慰?簡直是恐嚇了。到明代,袁宏道還說:“云霞朝到眉,魈鬼夜入室?!币膊恢窃欣傻腻谙脒€是所見。
《聊齋》中有一篇就叫《山魈》,講某生夜宿古寺,山風(fēng)獵獵中,一只山魈突然闖入,似乎是要吃該書生,經(jīng)一番劇烈搏殺后才退去。該山魈塊頭極大,進門要“鞠躬塞入”,且猛悍無比,巨口長牙,面似老瓜皮——此種大概不是福建的魈。
紀(jì)曉嵐來福建督學(xué)時,曾記了一則山魈事,見《閱微草堂筆記》中:“余督學(xué)福建時,署中有‘筆捧樓……舊為山魈所據(jù),雖不睹獨足反踵之狀,而夜每聞聲?!彼肫鸲鸥υ娫啤吧骄兹詹亍保鲇兴?,將全樓窗扉洞開,搞好通風(fēng)采光,于是山魈潛蹤,躲到另一所荒宅中去了?!疤霉示脧U,既于人無害,亦聽其匿跡,不為已甚矣。”說明此地山魈只是鬧出聲響,并不侵?jǐn)_鄉(xiāng)民的。
《閱微草堂筆記》在諸多志怪小說中,文筆算得上十分清通圓熟,有些故事可信度也較高,演繹色彩少。常在故事末尾附上一段有益世道人心的說教,為周作人所不喜,認(rèn)為不是純粹的為志怪而志怪。但這一篇寫山魈,是閩中親身經(jīng)歷,且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和我家鄉(xiāng)閩東一帶的傳言倒是最為貼近。
另有一種說法,魈性淫,喜歡非禮婦人。相比之下,我家鄉(xiāng)寧德的山魈既不咬人也不好色,似乎還挺可愛的,實在是南橘北枳,魈風(fēng)淳樸啊。
閩東的魈,以我所聞來看,大概是類似于北歐神話中喜好惡作劇的精靈一般的存在。有種叫Goblin的精靈,住在巖縫樹根間,對經(jīng)過的人和馬匹開一些不很過分的玩笑。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提到的精靈帕克,就喜歡“嚇唬鄉(xiāng)村的女郎,在人家的牛乳上撮去了乳脂,使那氣喘吁吁的主婦整天也攪不出奶油來;有時暗中替人家磨谷,有時弄壞了酒使它不能發(fā)酵;夜里走路的人,把他們引入了迷路,自己卻躲在一旁竊笑”,很像閩東的山魈了。
到閩南一帶沿海,就全無魈的流言了。向龍巖朋友打聽,表示從未聽過這玩意兒。
就是我家鄉(xiāng),我這一輩的年輕人也絕大多數(shù)不知世間有此物了。我們小時候也沒聽大人說過,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學(xué)校流傳的大路貨恐怖故事,廁所的燈莫名其妙地明滅,走廊盡頭神秘的腳步聲,某個殺人犯專門殺穿紅衣的小孩之類,似乎各地都有,流傳全國。乃至大人用來嚇唬愛哭小孩的角色,也從張遼李逵麻叔謀變成了統(tǒng)一的大灰狼了,似有些遺憾。山魈連同它的傳說,雖然浙江也有些流言,日本也有些影蹤,究竟算是福建特產(chǎn)吧,可惜已塵封蛛結(jié),難以探究。
福建多山,雖少磅礴大山,但多的是連綿群峰。山深林密處,必多怪談。又氣候溫潤,多雨多云霧。而云繚霧繞間,必多野話。同樣的怪談野話,同一個魈,僅閩東閩西之間,為何就有如此大差異?我猜想,也是因為多山。多山,故古時交通往來不便,村落隔絕,往往鄰村鄰縣之間,口音都有所差異。相去數(shù)百公里,如福州話和閩南語,則判若兩國。語言且如此,何況構(gòu)建于語言之上的傳說?因此有獨腳,戴帽,像狗像猴,藍面綠面,喜惡作劇的,喜非禮女人的——如此多版本,也不足怪。
現(xiàn)在動物園里管一種色彩艷麗、產(chǎn)自非洲的狒狒叫山魈,大誤。
魈,這種生物或精怪,到底是如何銷匿了蹤跡,已經(jīng)無從知曉。當(dāng)科學(xué)的陽光普照大地,幽邃的傳說便無處容身。它和眾多傳說中的生物一樣,先是從物質(zhì)世界上絕了蹤,從青林黑塞間移居到口頭紙上,再隨著故老凋零、古卷生塵,也將從人類記憶的角落,科學(xué)的烈日所照不到的幽暗處,徹底消失。
而我們所能做的,只是于此寒夜,披上外衣,擰亮臺燈,對著搜索引擎或泛黃的書卷,作一場既無花精木魅來拜訪,也無狐妖蝶仙來引誘,連猛鬼的侵襲和山魈的騷擾都沒有的,枯寂的夜讀了。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