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霞

一 、生命蹤跡的隱喻意味

《說書人》中說書人的生命蹤跡，由一系列變化的環(huán)境地點連綴而成。說書人綻放藝術生命的場所是城隍廟，生命的終結點是亂葬崗，串起城隍廟、亂葬崗的是城外、大路、郊野、小路等一系列環(huán)境地點。從城隍廟到亂葬崗，是說書人存在寓所的變遷，既隱喻一個命運主題，也隱喻一個文化主題。隱喻是一種比喻，用一種事物暗喻另一種事物，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談論此類事物的心理行為、語言行為和文化行為。概念隱喻理論認為隱喻是從一個具體的概念域向一個抽象的概念域的系統(tǒng)映射。

從城隍廟到亂葬崗，隱喻一個命運主題。小說中的環(huán)境意象給讀者帶來了關于說書人生命價值的探討。說書人，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代表，他閱盡了歷史的厚重，嘗盡了世態(tài)炎涼。說書人，一個孤獨的文化使者，他用自己說的“書”對抗著現(xiàn)實世界，追尋著精神世界。師陀力求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大世界里的小人物，有大情懷的小人物。說書人成了一尊不朽的雕塑，從城隍廟到亂葬崗代表著一段傳統(tǒng)、一段文化的逝去，代表著某種美好記憶的隕落。說書人在塵世滄桑中訴說宏大的歷史，卻又在小城人的集體冷漠中離去。說書人的命運，與路翎的《英雄的舞蹈》中的張小賴何其相似啊，他們都不是英雄，卻都在為我們蒼白的精神世界描摹著英雄的樣子。他們的存在價值，讓我們看到了時代的局限和走向。說書人，從城隍廟到亂葬崗，張小賴，從舞臺上到舞臺下，隱喻英雄們悲壯凄涼的命運，帶著沉重的枷鎖在艱難并尷尬地舞蹈著，他們在歷史長河中被滌洗，慢慢消逝。

從城隍廟到亂葬崗，更隱喻了一個文化主題?！罢f書人”是一個文化符號，說書人從生到死的存在寓所，表現(xiàn)了生命的悲涼意蘊中傳統(tǒng)文化的衰落象,是城市文明與鄉(xiāng)土世界的糾葛不清，是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沖突顯現(xiàn)。城隍廟、亂葬崗，也是文化符號?！拔摇迸c“小城”的關系隱喻了一個現(xiàn)代性主題，小城是一個鄉(xiāng)土世界的象征，而對于“我”，“小城”是曾經(jīng)的精神家園。師陀在小說中融入了自己的切身體驗，塑造了“我”這樣一個形象。“我”想尋求命運的改變，但卻陷落于都市與小城、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縫隙，是城里的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的城里人，被城市與鄉(xiāng)村一同拒絕，承受著雙重失落，顯現(xiàn)了生命的無可著落的狀態(tài)，在困境中上下求索。①過去的城隍廟是何等的繁榮，但現(xiàn)在卻是荒涼、卑陋、可憐的，代表的是一段歷史的過去，也象征著說書文化的逝去?！肮麍@城”外已經(jīng)荒涼，當精神不在，物欲肆意，城市又能繁華到幾時？整個時代是悲哀的，那些消逝了的“宏大而令人熟悉”的聲音恰是一曲沉默的悲歌。一個人的孤獨、一座城的荒涼、一個時代的悲哀。②《說書人》從各個側面反映著小城的歷史文化現(xiàn)狀，透視著小城的文化式微。

二 、從城隍廟到亂葬崗

師陀稱果園城是“一切這種中國小城的代表”，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小城就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罢f書人”是在這樣一個特定背景下的存在，他在小城中播散真善美的 “種子”，卻又在小城中掙扎隕落，以致湮沒無聞?！罢f書人”出乎常理的命運結局，顯然與小城的整體環(huán)境有緊密的聯(lián)系。

小說對小城環(huán)境的直接描寫著墨不多，作者把小城的特性聚焦在“城隍廟月臺”。“城隍廟月臺”作為一個背景和說書人展示技藝的舞臺，不應該被我們忽略。文中兩次直接提到“城隍廟月臺”，第一次是初見說書人“我第一次看見說書人是在這個小城里。在城隍廟月臺下面，他放一張斷腿板桌，周圍——前面和兩旁，放幾條板凳。”可以說，說書人的舞臺就是“城隍廟月臺”，布置簡單到極致。第二次，“最后一次我到這小城里來，就在不久以前，我已經(jīng)好幾年不曾聽說書人的書。我到城隍廟里（城隍廟早已改成俱樂部），在月臺下面，原來說書人放桌子的地方停著一個賣湯的。”說書人一直以“城隍廟月臺”作為舞臺，可伴隨著城隍廟改成俱樂部，說書人放桌子的地方變成了賣湯的場所，說書人漸漸淡忘在小城人的記憶里。這是巧合，還是必然。作者選擇城隍廟這個特定的背景，與說書人到底有怎么樣的聯(lián)系呢？又意味著什么呢？我們不妨從城隍廟談起。

城隍廟是古時祭拜城隍神的場所，城隍是古代宗教文化中普遍崇祀的重要神祇之一。城隍廟里供奉的城隍神，基本分為這樣幾類：第一類是一些有政績的地方官，在去世之后，百姓為彰顯其功績，供奉為本地的城隍神，希望在天之靈能夠保佑本地的百姓；第二類是國家功臣，其生前曾經(jīng)拯救國家百姓，人們?yōu)榱吮硎靖屑ぶ椋瑢⑺┓顬槌勤蛏?；第三類是生前正直正義的人，去世以后，人們認為他在冥界一樣能夠保持其正直的品德，保護百姓，將他供奉為城隍神；第四類是行善的人死后成為城隍神，這些人在生前為本地百姓做了很多的好事，人們?yōu)榱思o念他，同時希望他在冥界也能夠為老百姓做好事，就將他供奉為城隍。可見，城隍神是作為城市保護神和至高道德化身而存在的，老百姓希望能夠得到神靈的保護。簡言之，城隍神的職能就是保城護民，懲惡揚善，祛除災厄。城隍廟的主要職能就是舉行祭祀儀式，祈求風調(diào)雨順，庇佑百姓祈禱平安。到了近現(xiàn)代，城隍廟還承擔了世俗歡娛、商業(yè)交流的職能，而且這種變化是社會發(fā)展的趨勢。我們只有明確這一點，才能理解小說的用意。

首先，說書人選擇城隍廟作為展示場所是最合適不過的，在作者看來，城隍廟“多么熱鬧”，是老百姓聚集娛樂的場所，說書又是即時呈現(xiàn)的藝術形式，聚的是人氣，博得的是喝彩，賺取的是小錢。其次，城隍廟是“雄偉的、神圣的”，說書的內(nèi)容價值正吻合了城隍廟的文化精髓?！八f武松在景陽崗打虎，說李逵從酒樓上跳下去，說十字坡跟快活林，大名府與扈家莊”“他說‘封神’、說‘隋唐’、說‘七俠五義’和‘精忠傳’?！标P于說書內(nèi)容，小說中前后出現(xiàn)四次。說書人說的是忠義良善，談的是古今奇聞，繪的是美好生動的理想世界，“你向這個沉悶的世界吹進一股生氣，在人類的平凡生活中，你另外創(chuàng)造一個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嗎？”因此，與其說是說書人選擇了城隍廟，還不如說城隍廟選擇了說書人。城隍廟，一個道德祭拜信仰追尋的圣地；說書人，一個孤獨的道德宣講家，一個理想精神的代言者，更是“我”和“我們”的精神啟蒙者。這兩者天然契合相映成輝，強化了社會的悲劇性和人的悲劇性。

當城隍廟改成俱樂部，當城隍廟月臺變成賣湯場所，城隍廟的職能發(fā)生了變化，道德祭拜信仰追尋不再是城隍廟的主旋律，莊嚴神圣不再是城隍廟的主題。小城人的精神追求發(fā)生了變化，“他的老聽客慢慢減少了，年老的一個跟著一個死了；年少的都長成大人，他們有了大人的職務，再不然他們到外鄉(xiāng)去，離開了這個小城”“原來說書人放桌子的地方停著一個賣湯的”，可以看出小城人的精神家園逐漸被現(xiàn)實物質(zhì)世界所取代，人們忙碌奔波于生計，人們沉浸于“俱樂部”式的及時歡樂中。當神圣變得卑陋可憐，小城的環(huán)境背景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由此，那個頭頂光環(huán)的道德家被小城人徹底遺忘。城隍廟的變遷在情節(jié)上暗示了說書人已是無處可去，同時也暗喻了說書人命運結局。說書，城隍廟作為純粹的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化存在，在時代的洪流中逐漸被弱化邊緣化。在這樣的背景下，浸透了作者悠遠的悲涼之感。

由此可見，我們對城隍廟的解讀一方面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而存在，另一方面應該與說書人的精神追求、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都是具體的是真善美的道德價值存在。因此說城隍廟的變遷說書人的湮沒無聞，是人性的悲劇，更是小人物對抗時代大潮的必然結局。

沒有了城隍神的護佑，小城還會平安么？沒有了說書人的小城人，他們的內(nèi)心會不會變得貧乏荒涼？在師陀沉靜的筆下，小說蘊含著沉重深遠的思考?！拔姨ь^望望前面，這個小城的城外多荒涼?。　笨苫臎鲇趾沃故浅峭獍。?/p>

“第二天說書人死了。我正在城外漫不經(jīng)意走著，一副靈柩從后面趕上來”“他們順著大路到郊野上去。天氣是很好的，大路上照滿了陽光；游絲在空中飛動，有的掛在草上；郊野上，一望幾乎看不見行人”“接著我們轉(zhuǎn)上小路，埋葬的人不久便越過一個土坡”。這部分是小說最明顯的環(huán)境描寫，寫“我”一路追隨說書人的靈柩，一路追問說書人，一路目送直至說書人被掩埋的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從城外到大路到郊野再到小路，“我”似乎就是一個孤獨而又執(zhí)著的送葬者，咀嚼著人世炎涼，反思著小城人的無情冷漠。

城外、大路、郊野、小路，地點的連續(xù)轉(zhuǎn)換，夾雜著“我”毫無意義的急切追問，表現(xiàn)了“我”的不解不忍不舍?！奥贰钡淖兓置麟[喻了說書人凄苦的一生啊，從熱鬧的城隍廟到荒涼的郊野荒漠，這一條人生之路走的如此艱辛，卻又越走越窄越走越難，以致無路可走，最終消失在亂葬崗。

作者并沒有為了突出悲哀很直接寫環(huán)境凄涼，而是寫到“天氣是很好的，大路上照滿了陽光；游絲在空中飛動，有的掛在草上；郊野上，一望幾乎看不見行人”。這樣的環(huán)境描寫，別有深意，也非簡單的以樂寫哀。天氣晴好陽光充溢，這樣的環(huán)境映襯人們心情的輕松，反映了說書人的離去對這個美好的世界沒有絲毫的影響，說書人的命運猶如游絲，縹緲無所依存，在小城人的心里似乎可有可無，輕輕地來輕輕地走，微弱無力孤單寂寞，這與熱鬧趣味的說書場景相比，這與說書人在臺上馳騁千年縱橫捭闔的精彩演繹相比，這與說書人給小城人帶來的“一個世人用不可企及的，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相比，虛無荒涼的意味油然而生。

“這所謂靈柩，其實只是一卷用繩子捆著的蘆席，說書人的腳從席子里露出來，不住隨著杠手的步驟擺動，他的破長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上掃著路上的浮土”，塵歸塵土歸土，長衫依然是說書人精神追求的最好注解，即便是破爛到衣不遮體，一路掃過塵土，似乎就是說書人給這個世界最后的痕跡。

“有誰看見過亂葬崗嗎？一片接連著阡陌的荒地，累累的無主墳墓，點綴墳墓的枸杞和野草?！眮y葬崗，無人管理任人埋葬尸首的土崗。一般指在戰(zhàn)爭或瘟疫、天災時期，因死亡人數(shù)過多而草草埋葬，以致后來白骨處處、雜草叢生，俗稱亂葬崗。無主墳、荒冢、亂葬崗是亂世的產(chǎn)物，是最卑賤的生命最悲慘結局的呈現(xiàn)。生之尊貴死之莊嚴，可“累累的無主墳墓”，卻是那個時代最殘酷的縮影，當然也反映了小城難逃當時整個國家的劫難。生命在這里毫無尊嚴，也反映了那個時代有多少像說書人一樣的人，他們處在社會的最底層，他們無名無姓無家無子無人關心，他們的命運不由自主，在社會時代的變遷中，他們被裹挾著前移停滯最后消亡無聲無息，“多余人”們的命運困局就此畫上句號?！包c綴墳墓的枸杞和野草”，陽光充溢下的枸杞和野草特別顯眼，在一片死寂荒蕪中孕育生機卻又孤單落寞。

“有誰看見過亂葬崗嗎？”“我”的追問，其實隱含著作者對說書人生命價值意義的追問，對說書人生命歸宿寄予了無限的悲憫和困惑，“一個世人特許的撒謊家”，一個可愛的一個完全讓我們著迷的說書人，人生怎么會如此落幕呢。也許像說書人這樣的小人物本來就很難留存于世，更談不上留存于人心吧。

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過：每個人都會死亡兩次，一次是停止呼吸，一次是最后一個叫他名字的人也死了?！拔艺局钡叫碌膲災箯牡孛嫔下柶饋?，埋葬的人吸著了煙，然后拋下他們掩埋的新墳走了，不見了，郊野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薄拔摇背蔀槟莻€最后留存說書人溫暖生動記憶的人，“我”也希望永久銘記說書人的一切。說書人已然成為“我”今生今世的證據(jù)，已然是小城今生今世的證據(jù)。

“我抬頭望望前面，這個小城的城外多荒涼??！”小城外的景象的確荒涼。小城人面對死亡的冷漠，面對生命的麻木，讓“我”感到荒涼。說書人死了，再也無人給小城帶來幻想、感動、生氣，小城人們的內(nèi)心更加貧乏。生命無常，回憶中美好的事物消逝殆盡，對逝去的眷戀焦慮，“我”內(nèi)心越發(fā)渺茫空虛。“小城的城外”有多大？也許就是中國的一切小城。

三、環(huán)境意象的呈現(xiàn)藝術

師陀無疑是一位講故事的大師，他的高明體現(xiàn)在對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體察和理解很透徹，鏡頭選取精巧，敘述冷靜低沉，視角多元化，著力在微縮的空間里表現(xiàn)人與人、社會、時代的關聯(lián)。散文化的筆法，“我”的敘述視角讓《說書人》更具抒情性和真切感，直指小說的主旨，表達了知識分子在傳統(tǒng)文化式微背景下對個體命運的哀悼，對文化衰落的反思。在《說書人》中，作者用語簡練不含糊不將就，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幾筆，蘊藉內(nèi)斂，選擇典型化象征性符號化的環(huán)境意象，前后勾連草蛇灰線。小說在輕描淡寫中完成了邏輯情節(jié)的推進，借助蒙太奇的手法，完成了對環(huán)境意象的取舍，一個個環(huán)境背景的更迭，一幅幅清晰的畫面，推動著敘事進程。小城、城隍廟、城外、大路、郊野、小路、亂葬崗、小城的城外，一連串鏡頭轉(zhuǎn)變勾勒出說書人清晰的人生軌跡，在不斷變化的空間世界里，讓讀者似乎在領略一場電影。江河流轉(zhuǎn)歲月奔騰，一個形銷骨立的說書人躍然紙上。不斷切換的背景畫面，畫面從熱鬧到荒涼，從莊嚴到虛無，從一座小城到整個中國，我們的閱讀情緒從期待到悲涼又陷入沉思。環(huán)境的劇變，隱喻著人物命運的起伏，象征著社會文化的悲涼處境，不得不引起我們批判性思考。文學評論家夏志清言“《果園城記》的18篇素描雖無悲劇力量，但卻有魯迅在《吶喊》《彷徨》中所表現(xiàn)的諷刺和同情”，真的如此，師陀平靜耐心地講著憂傷的故事，帶給我們沉重的深思。

①張立兵，徐林祥.《“說書人”與“小城”的一曲挽歌——師陀〈說書人〉解讀》.《語文教學通訊》，2014年版第28期第50頁。

②黃邵震.《悲歌一闋拾遺音——〈說書人〉細節(jié)解析補闕》.《語文知識》，2016年版第6期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