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龍
英國作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的作品版權于二0一六年到期,當年出版界便掀起了一輪出乎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的毛姆熱。在這個熱潮中,毛姆的Cakes and Ale一書也多被收入。然而,此書的譯名卻讓譯者與出版者十分為難。
清末最早翻譯西方小說從《格列佛游記》和《夜與晨》始。當然,這兩部作品已經(jīng)被分別改名為《談瀛小錄》和《昕夕閑談》了。之所以要改名,正是由于一直處于中國敘事傳統(tǒng)中的讀者對典型的西方小說書名會有一種文體不適,為了消除這種不適,譯者盡量把原名改造為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命名。不過,之后一百余年中,中國讀者已經(jīng)從不適應西方小說書名到逐步接受,只是,這種接受又會產(chǎn)生一個新的固有印象,這一印象也恰恰可以最早譯入的這兩部作品命名為代表:一是如《格列佛游記》一樣以主人公姓名為書名者,如《歐也妮·葛朗臺》《安娜·卡列尼娜》之類,這也是早期西方小說命名的通則,當然,這也包括一部分類似于人名的專有名詞,如《呼嘯山莊》《巴黎圣母院》之類;還有一種是如《夜與晨》這樣的寓意性書名,如《名利場》《紅與黑》之類,這也是二十世紀以后至今西方小說最常用的命名方式,如《魔山》《百年孤獨》之類。就算毛姆自己的作品,像《刀鋒》《人性的枷鎖》也都是屬于寓意類的書名。
不過,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所謂寓意性書名,自然要求了解書名與作品之間的隱喻關系方可,“Cakes and Ale”這一書名的難以移譯正在于其意旨的難以捉摸——或者也可以說,不同的譯名正體現(xiàn)出譯者對這部書意旨的不同認定。
一九八三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李玨譯本,譯名為《啼笑皆非》。譯者在序言中說:“這本書的書名原有各種譯法,有的資料中譯作‘大吃大喝,有的則譯作‘狂歡或‘尋歡作樂。原書的書名為‘Cakes and Ale,意思是‘吃吃喝喝或‘吃喝玩樂。如果直譯,當然就不外乎這些譯法了。在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一劇中,也曾用過這一習慣語,他指的是‘瞎胡鬧的意思。小說本身也確實沒有寫什么吃吃喝喝的事,也不曾寫多少沉溺酒色之樂,而是通過揭露英國文壇的一些可笑的人和事,揭示出英國社會的一些嚴肅的問題,所以改為現(xiàn)在的這個書名,似乎更加貼切?!?/p>
莎士比亞《第十二夜》第二幕第三場中的原話是:“Dost thou think,because thou art virtuous,there shall be no more cakes and ale?”梁實秋譯為:“你以為,因為你是規(guī)矩的,便不許別人飲酒作樂嗎?”朱生豪譯為:“你以為你自己道德高尚,人家便不能喝酒取樂了嗎?”意思都比較明確。這里的“cakes and ale”若直譯就是“蛋糕和啤酒”,當然這是英語中的習語,《英漢大詞典》中錄此詞條,指“歡樂,物質(zhì)享受:Life is not all cakes and ale.人生并不就是吃喝玩樂”。僅從翻譯原則來看,此譯將其改名為“啼笑皆非”是很不妥當?shù)?,更何況這只是譯者自己認為“更加貼切”的書名。這種大膽的做法不禁使人想起錢鍾書對林紓譯本的趣評:“一個能寫作或自信能寫作的人從事文學翻譯,難保不像林紓那樣的手癢;他根據(jù)個人的寫作標準和企圖,要充當原作者的‘諍友,自信有點鐵成金、以石攻玉或移橘為枳的義務和權利,把翻譯變成借體寄生的、東鱗西爪的寫作?!?/p>
不過,我們?nèi)绻崂硪幌麓俗g本改名的邏輯也可看出時代氛圍的影響。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時期,人們大多傾向于從嚴肅的、社會化的角度來解讀文學作品。所以,譯者覺得用一個類似于“吃喝玩樂”的名字太不嚴肅了,并且譯者從那個時代的文學欣賞慣例出發(fā),指認這部作品并不是要寫“吃吃喝喝”,而是要“揭示出英國社會的一些嚴肅的問題”。所以,“啼笑皆非”這個譯名便帶有諷刺的意味,重點在于“揭露英國文壇的一些可笑的人和事”——實際上,這個譯名也是譯者對作品的一種解讀。
一九八四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章含之、洪晃的譯本,以《尋歡作樂》為名,這基本上與前引“吃喝玩樂”的釋義較近,也是此書至今為止使用最多的命名。這個名字看似與前一譯名相反,但邏輯卻是相同的,因為這一譯名的重點其實還是“揭露英國文壇的一些可笑的人和事”,從其書內(nèi)容提要中說“揭示了西方文壇上種種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便可看出。只是前一譯名更側(cè)重于“嚴肅的問題”,所以用“啼笑皆非”來批評,而此譯名則側(cè)重于“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尤其是“某些婦女在私人生活中的放蕩不羈”(其書陳琳《校后記》之語,229頁),故以貶義之“尋歡作樂”來評判。
二0一六年,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了高健的新譯本,又改名為《筆花釵影錄》。譯者在序言中說:“這本書原名‘Cakes and Ale(莎劇中語),作尋歡作樂解。推尋作者這樣命名的用意可能是想借此點出書中男女主人公年輕時的放浪生涯。但考慮到小說描寫的主要是作家們及其妻室或情人的種種文壇逸事以及滑稽丑聞,我們覺得《筆花釵影錄》這一譯名或者更能切合原著的主要精神?!边@實在令人驚異:一方面,譯者隨意改動原著書名之大膽,與前述“啼笑皆非”之名一樣,都仿佛有“義務和權利”來幫助作者取一個“更加貼切”或“更能切合原著的主要精神”的書名;另一方面,這個譯名較前之擬名更令人“啼笑皆非”,因為竟完全回到林紓當年的老路上去,不但拋開了原名,而且既用了林氏慣用的五字來譯,又加了林譯最喜歡使用的“錄”字為新名的體制性后綴,還沿用了林紓后期慣用的俗艷“麗語”——我們把它與林紓所譯《紅礁畫槳錄》《神樞鬼藏錄》《金風鐵雨錄》《金臺春夢錄》《情天異彩錄》《情天補恨錄》之名對比一下,便可看出其與林譯之間的“異曲同工”了。
這一改名看似退回林紓譯名的舊轍,其實卻仍是今天社會文化氛圍的產(chǎn)物。戴維·洛奇在討論小說書名時曾說:“小說向來兼具商品及藝術品之雙重特性;商業(yè)考慮往往會影響小說書名的選定,或是導致書名更動?!彼€舉了一些被出版社改名的例子(包括他自己的作品)。事實上,商業(yè)考慮在今天不但存在,而且影響更大。今天,圖書銷售模式發(fā)生了重大且深刻的變化:書店陳列可任由讀者翻閱的銷售逐步讓位于更迅速快捷的網(wǎng)絡銷售,而網(wǎng)絡銷售有兩個顯而易見的弊端。一是面對抽象的網(wǎng)絡,讀者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買什么。圖書與服裝不一樣,服裝是必需品,某人缺了某類服裝,他自然想到要買,但沒有人知道每天網(wǎng)上新擺上貨架的上萬種書是什么,甚至也不完全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二是即便某位讀者通過某種渠道(比如說網(wǎng)絡的檢索)知道自己想買什么,但他還是很難有合理的方式讓自己了解這本書。服裝的功能是有重合的,也可以互相取代,所以消費者可以輕易地決定自己需要什么類型的服裝,但圖書彼此之間卻幾乎無法取代,每一本書都是獨特的,在網(wǎng)絡半遮半掩的介紹中,讀者并沒有充足的理由來做出決定。但有趣的是,現(xiàn)在人們因為無法試穿而對服裝的網(wǎng)購普遍持警惕態(tài)度,但對于影響更大的圖書網(wǎng)購卻并沒有足夠的認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