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建文
1986年,朱光潛去世后,他的長女朱世嘉曾寫過一篇紀念父親的文章《帶著永恒的感念……》。文章追憶了朱光潛生前走過的艱難歲月,既沒有怨恨,也沒有責怪,而是懷著深深感念之情記述了當年人們對她父親的關(guān)心和幫助。其中尤為感人的是,在“文革”期間,馬士沂幫助朱光潛“地下”完成黑格爾《美學》的翻譯工作。今天讀來,仍不能不讓人由衷佩服馬士沂當年的勇氣和朱光潛的學術(shù)堅守毅力。
朱光潛翻譯黑格爾《美學》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后期。這時,他完成了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轉(zhuǎn)折,成為當時受到充分肯定的思想改造對象。最為幸運的是,他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沒有被劃為“右派”,躲過了一劫。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開始了黑格爾《美學》翻譯這一宏大工程。到1958年,第一卷便譯完并公開出版。但在第二卷剛剛譯出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譯稿被紅衛(wèi)兵當作“封資修”的東西抄走。一時間,朱光潛就像丟失了孩子一樣痛心不已。
剛剛譯出的書稿被抄走后,他也被關(guān)進了“牛棚”監(jiān)督“勞動改造”,后又被派到“聯(lián)合國文件資料翻譯組”繼續(xù)“勞動改造”。 在搞衛(wèi)生、掃廁所之余,幫助做些翻譯工作。但他始終沒有忘記尋找譯稿的下落。讓他喜出望外的是,后來在一次打掃衛(wèi)生中,他竟然從一堆廢紙中發(fā)現(xiàn)了這部書稿。但他不敢當即取回,只好懷著試試看的心理報告了當時的監(jiān)管人馬士沂。
幸運的是,馬士沂恰好是個正直的人,內(nèi)心很敬重朱光潛的學人風范,非常同情他當時的遭遇。聽到朱光潛的報告后,他便從廢紙堆中找回這部譯稿交給了朱光潛,并對他說:“既然你以前放了毒,現(xiàn)在再把全書好好看看,錯在哪里,批判批判也好嘛!”這話在當時要算是說得十分巧妙,無懈可擊,但所包含的潛臺詞兩人都心知肚明。于是,朱光潛便不聲不響地開始了書稿的修改整理工作,而馬士沂裝著全然不知。為了避免被外人發(fā)現(xiàn),馬士沂又特地找到一個套間,自己坐在外面一間辦公,讓朱光潛在里面一間從事譯稿整理工作。表面上看是在加強對朱光潛的監(jiān)督,而實際上卻是在為朱光潛提供掩護。心細如發(fā)的馬士沂,每每在下班時都要到里面一間房子去看一看,用聯(lián)合國文件資料將譯稿蓋好。就這樣,幾年下來從沒有出過半點閃失,就連軍工宣隊的人也以為朱光潛每天都在做聯(lián)合國文件資料翻譯工作,還對上級反映說“這個老頭還挺努力的”。
盡管是在這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下進行《美學》的翻譯工作,但朱光潛始終堅持一絲不茍的精神。在全書的翻譯中,特別是在第二卷的修改中,他一字一句地反復推敲,譯稿改得密密麻麻,難以辨認。馬士沂又私下找到一位中英文兼?zhèn)涞呐?,幫助重新謄寫。朱光潛當時只拿生活費過日子,無疑不能給予什么勞務補償。這位女士當時并無正式工作,卻在分文不取的情況下,幫助將整個修改稿重新謄寫清楚,而且還對譯稿提出了不少意見。這樣幾年下來,朱光潛除修改整理了黑格爾《美學》的第二卷外,還完成了第三卷的翻譯工作。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原載《湘聲報》】
插圖 / 朱光潛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