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顯釗
(廣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1)
官話指的是明清兩代政府機構(gòu)中的一種通行語,因使用人群主要為官員而得名。這一稱呼始見于朝鮮《李朝實錄·成宗實錄》“四十一年九月庚戌條”(1483年),此前雖有通語但無“官話”之名。一些著述將元人周德清于《中原音韻》中描寫的元代通語稱為“早期官話”或“元代官話”,顯然并不妥當[1]119。民國時期的國語及如今的普通話,雖與明清官話存在繼承關(guān)系,但并不完全等同,因此亦不可混淆。
作為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構(gòu)建中的重要一環(huán),官話的推廣歷來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F(xiàn)中國東南地區(qū)零星分布的北方方言島,即多為明清兩代官話推廣政策下的產(chǎn)物。合浦地區(qū)官話的流布,自然也不例外。
合浦官話的流布情況,很早就為人們所注意。清道光版《廉州府志》中曾對當時廉州府地區(qū)的官話推廣情況有所介紹。至光緒九年(1883年),唐景崧在《請纓日記》中談到:“至廉州之北海,婦女解官話”[2]72。這表明當時官話在合浦已有一定的影響力,以至于傳統(tǒng)社會中受教育相對較少的婦女,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使用官話。20世紀80年代,漢語方言學勃興之際,合浦地區(qū)官話的流布情況,日益引起學界的注意。
1993年,黃家蕃先生在《北海日報》上發(fā)表《桂林官話在北?!芬晃?,對清代合浦地區(qū)的官話使用情況進行了初步探討。他認為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合浦、北海一帶的居民多通曉桂林官話[3]79-80。1994年成書的新編《合浦縣志》,首次記錄了合浦縣山口鎮(zhèn)一帶軍話的聲、韻、調(diào)[4]761-763。軍話,因明代衛(wèi)所軍戶而得名,是官話的一種。
2004年,陳曉錦在《一種屬于閩方言的軍話》一文中,對合浦縣沙田鎮(zhèn)海戰(zhàn)村的軍話進行了描寫[1]7-9。2005年,丘學強在其著作《軍話研究》中,對合浦縣山口鎮(zhèn)永安村軍話的語言面貌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描述。兩位學者均認為:永安軍話的形成與明代在其地設置的永安守御千戶所密切相關(guān)[1]103-107。
2008年《海門佛蹤·北海佛教海路南傳通道紀事》一書談到,合浦寺廟中的僧人在念經(jīng)時,往往會使用一種名為“鴨屎正”的官話[5]351。2017年,馬卓周和潘林紫在《北海市合浦民間歌舞“?;恰奔捌浔Wo傳承》一文中表示:宗教儀式“?;恰痹谘莩獣r,有使用“鴨屎正”的傳統(tǒng)[6]。
以上研究成果為本文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基礎。本文旨在以合浦地區(qū)現(xiàn)存官話的形態(tài)為切入點,梳理明清兩代官話在合浦的推廣情況。
明朝肇始,太祖朱元璋就命人重制韻書,是為《洪武正韻》?!逗槲湔崱返淖胄耷昂髿v經(jīng)三次,分別為洪武七年(1374年)、洪武十二年(1379年)、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其受重視程度可見一斑[7]1-11。其宗旨在該書的《序》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恭惟皇上,稽古右文,萬歲之暇,親閱韻書,見其比類失倫,聲音乖舛。詔詞臣諭之曰:“韻學起于江左,殊失正音……卿等當廣詢通音韻者,重刊定之?!?/p>
可見,《洪武正韻》的纂修目的在于推廣正音。這意味著,在成員來自天南地北的軍隊中提倡甚至強制使用這種話,是非常有可能的。各軍戶不是來自同一方言區(qū),不講“通語”不利軍情的下達,甚至會貽誤戰(zhàn)機[1]116-118。那么,永安守御千戶所軍戶的情況如何呢?筆者整理如下:
正千戶
于良輔,正德十三年以征廣西有功升授。于時雍,今降副千戶。
田安,南直隸六安州人,洪武二十九年調(diào)任。田杰,今降副千戶。田育卿。田治。田有秋,治之侄。田圻。
副千戶
于義,河南項城縣人,洪武二十九年調(diào)任。于璋。于嶅。于懋學。于懋文。于相朝。
康貴,北直隸昌平人,正統(tǒng)九年調(diào)任。康淳??叼???稻鸥蓿c元年借襲,歷升兩廣坐營司,復升江西都司僉書??祽?。康九功。
張瑀,正德元年以征思恩府有功升。張云龍,瑀之子。張袆,今降百戶。張?zhí)旖?jīng),任千戶。張慶,降百戶。張耀宗。
傅能,正德七年以征程鄉(xiāng)有功升。傅佐,今降百戶。傅大明。傅爵。傅繼說。
杜諒,山東曲阜縣人,成化元年調(diào)任。杜秀。杜鈺。杜鉞。杜學古,降百戶。杜廉。
所鎮(zhèn)撫
劉政,南直隸壽州人,宣德二年調(diào)任。劉金。劉朝舉。
趙福,南直隸溧水人,正德九年調(diào)任。趙泮,降總旗。趙會龍,仍任鎮(zhèn)撫。趙璧。
百戶
張敬,北直隸遷安人,永樂十五年調(diào)任。
傅文亮,浙江義烏縣人,永樂十五年調(diào)任。孫傅能,副千戶。
施佐,福建羅源人,以總旗征柳州、程鄉(xiāng)升授。施大猷。
張與,北直隸獻縣人,永樂十五年調(diào)任。張洪。張璘。張衡。
門旺,北直隸灤州人,正統(tǒng)九年調(diào)任。門世遠。門大賓。門顯。門達,大賓次子。門耀[8]83。
百戶以下軍戶的具體情況我們不得而知。就上層軍戶的情況來看,永安守御千戶所的軍戶雖來自全國各地,但以“直隸人”為主。而“直隸”本身就是明代官話的主要分布區(qū)域。如此,無論從語言的正統(tǒng)地位來說,還是從軍戶的主要來源地來看,官話當無可爭議地成為永安守御千戶所上層軍戶間的通語。今日的永安軍話即由此而來。
就今天的語言面貌來看,永安軍話是一種包含較多閩方言成分的軍話。過去一些學者皆根據(jù)這一特征推定永安守御千戶所的軍戶以福建人為主[1]153-154。就我們梳理的情況來看,起碼在上層軍戶中并非如此。若這點確實為真,那就是普通士兵多來自福建。但本人認為,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從現(xiàn)在合浦縣各方言分布的格局來看,永安軍話與海邊話在分布上犬牙交錯[1]5。海邊話本身就是閩方言的一種,那么永安軍話中的閩方言成分很有可能便是由此種語言接觸而來。這種互通加上軍戶后人現(xiàn)今亦有不少從事的是漁業(yè),導致一些研究人員將永安軍話也視為“海話”或“疍家話”的一種[9]。
目前合浦縣的軍話分布點并不只有永安村一處,根據(jù)丘學強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還分布在山口鎮(zhèn)的山東村、山西村、山南村、丹兜村和沙田鎮(zhèn)的海戰(zhàn)村及白沙鎮(zhèn)的沙尾村[1]3。根據(jù)《北海市鐵山港區(qū)志》可知,營盤鎮(zhèn)青山頭村亦有軍話分布[10]58。
軍話為何如此分布?一種解釋是:非永安村的軍話均為后起之物,這是永安守御千戶所軍戶后人移民的結(jié)果。但本人更傾向于另一種解釋,即這些地方很可能是永安守御千戶所軍戶的屯田地點。明代合浦軍屯的情況史所不載,但衛(wèi)所屯田在明代是一項普遍制度[11]14-23,永安守御千戶所軍戶絕無可能例外。當然,具體情況是否如此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清繼明興,于官話推廣上更進一步。清人俞正燮于其所撰的《癸巳存稿》中談及當時官話在廣東、福建兩省的推廣情況[12]270。其為:
雍正六年奉旨:“以福建、廣東人多不諳官話,著地方官訓導?!蓖⒊甲h以八年為限,舉人、生員、貢監(jiān)、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福建省城四門設正音書館。十三年,奉旨展限四年。乾隆二年,弛其令,令州縣與士民相見,及教官實心教導,保薦時列入政績。十年,裁福建四門書館。四十八年通政司行文各直省:“本章土俗字,《字典》所無,難以翻清。嗣后隨本音釋揭送內(nèi)閣,以便翻譯對音?!奔螒c十一年,奉旨:“上書房行走者,粵東口音于授讀不甚相宜?!?/p>
可見,清代開始大規(guī)模推廣官話是雍正朝的事情,而首當其沖的是本地方言與官話差別較大的福建、廣東兩省。及至乾隆年間,官話推廣政策基本宣告破產(chǎn)[13]。但即便如此,嘉慶朝以后,官話在學堂的使用仍以法令的形式確立下來,可謂影響深遠[14]。
就清代合浦的情況而言,因時人記載甚少,所以具體情況不甚明了。目前見世的記載僅兩條。一為道光版《廉州府志》中的記載[15]79: “邇者粵閩邊徼漸習正音,戶誦家弦,悉用字典。同文之治,聿昭海宇矣?!绷硪粍t是我們在前文中提及的唐景崧在《請纓日記》中的記載:“至廉州之北海,婦女解官話”[2]72。從這兩條材料不難看出,當時官話在合浦的社會生活中已具有較大的影響力。官話在現(xiàn)今合浦民間宗教儀式和祭祖活動中的殘留也印證了這一點。
根據(jù)史料可知,早在清代,廉州府地區(qū)的和尚及道士在念經(jīng)或做法時,就開始使用一種名為“鴨屎正”的官話。這種在祭祀活動使用“鴨屎正”的情況,至今仍有存在。合浦縣個別客家人的清明祭掃語言就是一例。不過,更為典型的是其在“耍花樓”中的使用。
耍花樓主要流行于今北海市南部地區(qū),誕生時間約為明末,前身或許可追溯到“驅(qū)鬼除疫”的儺舞。?;钦Q生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其主要功能未變,仍是作為一種宗教儀式而存在。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經(jīng)過改造的?;遣懦蔀橐环N純粹的文藝舞蹈。
?;侵栽诔~上引起一些文藝工作者的關(guān)注,正是因為“鴨屎正”在其演唱中的使用*《桂林官話在北?!芬晃闹袑⒅呕癁椤傍喪刚?。。為什么一種主要受眾對象為非官話區(qū)民眾的儀式,會使用一種對當?shù)孛癖妬碚f較為陌生的語言呢?一是宗教儀式的神秘性所需。如果在祭祀中完全使用本地方言,民眾一聽就懂,這就無法顯示神職人員的神通廣大,更無法令人信服。二是可能與當時社會中“地方神明正統(tǒng)化”的問題有關(guān)[16]。地方神明的尊奉首先必須得到中央政府的認可,否則就是“淫神邪祀”。官話的使用即為表明地方與中央的這種同步。
盡管如此,“鴨屎正”卻并不是當時國內(nèi)較為通行的南京官話或北京官話。在關(guān)于合浦地區(qū)“鴨屎正”的眾多研究成果中,《桂林官話在北?!芬晃姆Q其為桂林話[3]80,而《北海市合浦民間歌舞“?;恰奔捌浔Wo傳承》一文稱其為柳州話[6],《中國曲藝志·廣西卷》一書則籠統(tǒng)地稱為“桂柳話”[17]251。
以上三種說法恐怕都不太準確*另有民間說法稱:“鴨屎正”系宋人蘇軾來廉后教授當?shù)鼐用竦淖x書音,當為西南官話的一種。這一說法明顯不可靠。因為承前文所述,官話直至明代方形成,蘇軾之時何來西南官話?這種說法只是對名人的一種攀附。。因為“鴨屎正”不惟在?;侵胁庞?,在粵劇中也有。王兆椿先生在《從戲曲的地方性縱觀粵劇的形成與發(fā)展》一文中指出,粵劇中的官話只是一種“戲棚官話”,它在字音上多有遷就本地方言之處,與桂林話并不等同[18]18-42。另外,今日欽州市龍門島一帶的欽州正話,同樣也被當?shù)匾恍┟癖姽谝浴傍喪赫敝Q[19]6-7??蓺J州正同樣也是一種本地官話,與桂柳話差別較大。
可見,“鴨屎正”其實就是一種本地官話,根據(jù)《桂林官話在北海》一文來看,它應該是舊時文人的一種讀書音,與桂柳官話并不完全等同。
“鴨屎正”的本義是什么?“鴨屎正”一詞明顯是蔑稱,這個稱呼的出現(xiàn)顯然與官話推廣政策的破產(chǎn)有關(guān)。而與其命運相似的稱呼還有廣東電白一帶的舊時正話,因“舊時”與“狗屎”在粵方言中諧音,現(xiàn)被戲稱為“狗屎正”。如此看,“鴨屎正”一詞應該有其本義,但具體是什么則不太清楚了。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官話的推廣作為中央集權(quán)的一項重要舉措,得到了明清兩代統(tǒng)治者的高度重視。官話在合浦地區(qū)的推廣,即由此而
來。具體說來,明代官話的推廣主要利用的是軍事移民的方式,而清代官話的推廣則主要采取的是教育手段。
總的來看,官話推廣運動在合浦地區(qū)的成效并不大,明代官話現(xiàn)只存在于一些零星分布的軍話村落,而清代官話現(xiàn)只殘留于祭祖活動和一些宗教儀式中。且這兩種官話均受到了鄰近方言較大的影響,與其本來面貌漸行漸遠。從客觀條件來看,交通條件的相對落后,使得社會長期處于較為閉塞的狀態(tài),以至于官話推廣運動往往只能在特定群體中進行,對于廣大民眾的影響較小。從主觀因素來看,明清兩代統(tǒng)治者在官話推廣運動中,采取的手段過為單一,多是依靠軍紀和政令,簡單粗暴,這不僅加大了官話推廣運動的成本,還極易引起反彈。
但作為構(gòu)建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一種努力,官話推廣運動的歷史貢獻值得肯定,亦警示我們在今日的普通話推廣運動中,要注意綜合運用行政、經(jīng)濟、傳媒等手段,同時也要考慮當?shù)孛癖姷某惺苣芰?,將運動有序地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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