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慶

（浙江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浙江 寧波 315012）

一、宋詞中的“鴻”

“鴻”在中國古典詩詞王國中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意象。以《詩經(jīng)·鴻雁》中“鴻雁于飛”為肇始，被廣泛地用來表示各種情感。時至宋代，它的詞義有了很大拓展，含義也更為豐富，常用的詞如“斷鴻”、“孤鴻”、“歸鴻”、“飛鴻”、“離鴻”、“征鴻”等。

然而“鴻”既無鳳凰之神秘傳奇，亦無鷹鷂之高飛兇猛，為何卻能夠成為中國文人眼中牽心動魄的精靈呢？首先，它作為一種候鳥，南北遷徙，而中國士子交游天下，與故人朋友，親人愛人南北別離，恰恰可以借之以寄相思。因此，它用得最多的就是表達傳信寄情之意。如晏殊“鴻雁在云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清平樂·紅箋小字》），晏幾道“飛云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思遠人·紅葉黃花秋意晚》），李清照“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念奴嬌·蕭條庭院》），無不是把“鴻”作為信使來用的。

其次，因為“鴻”連接著遠方，所以它可以寄托作者的離愁別緒。如秦觀“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減字木蘭花·天涯舊恨》），周邦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瑞龍吟·章臺路》）、“念漢浦、離鴻去何許”（《浪淘沙慢·晝陰重》），賀鑄“映帶幾點歸鴻，平沙消盡龍荒雪”（《石州慢·薄雨收寒》），劉一止“追念人別后，心事萬重，難覓孤鴻托”（《喜遷鶯·曉光催角》），劉克莊“鴻去北，日西匿”（《賀新郞·九日》）。

最后，“鴻”是群居動物，社會性很強，在遷徙途中時有落單。此時，其鳴甚哀，常惹人愁，所以最能引起孤單的旅人或被貶官放逐的文人強烈的共鳴，也就成為了他們孤寂情感的最佳載體。如柳永“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玉蝴蝶·望處雨收云斷》），辛棄疾“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葉夢得“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賀新郎·睡起流鶯語》），吳文英“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高陽臺·宮粉雕痕》）。

所以，做信使、寄離愁、慰孤寂是“鴻”意象較為普遍的三種含義。蘇東坡對“鴻”也屢屢垂青，但他畢竟是大家，在詩詞中用如椽巨筆把“鴻”的境界做了一個全新的開拓。

二、“鴻”境界的開拓

蘇軾筆下的“鴻”有“飛鴻”、“驚鴻”二種。

蘇軾本就才情如海，若一帆風(fēng)順亦可有一批錦繡華章矗立北宋文山峰頂。但如果真是那樣，其詩詞或許就少了因命運的厚重而帶來的深度。幸運的是蘇軾的命運之舟在波譎云詭中浮沉。這種浮沉帶給了他境界更為高遠的體驗[1]。

他與同代詞人一樣也講“飛鴻”，但卻從一開始就突破了以上三種含義而把漂泊無依與命運無法自主的不安感揉入其中?！逗妥佑蓾瞥貞雅f》中有：“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他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是飛鴻一樣，四處漂泊，居無定所，而命運的韁繩也不知握在誰的手中。蘇氏兄弟本為四川人，青年時代隨父出川，考中進士后二人在全國各地為官。查查蘇軾的履歷，會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在河南河北、山東陜西、江蘇浙江、甚至廣東海南，各省之間東顛西跑。最后客死常州，魂歸郟縣，終結(jié)了他似“飛鴻”一樣的人生。不成想，這一句“飛鴻踏雪泥”，竟成了蘇軾一生的命運讖語[2]。

中國文學(xué)向來長于抒情，卻缺乏反思命運的思維深度，而蘇軾卻難得地把“鴻”意象與命運聯(lián)結(jié)了起來。因此可以借王國維評李煜的話來說，“鴻”到了蘇軾手中，“境界始大，感慨遂深”。它已不再只是為男女遞相思的信使，也不僅僅是為離群孤飛而哀鳴的孤雁，而成了詩人的化身，是他探尋這個世界的方式。正是因為他把藝術(shù)的形象與哲理的深刻交融了起來，才有了成語“雪泥鴻爪”。

再談“驚鴻”。東坡詩中的鴻隨著不定的命運的風(fēng)步入了人生的更深處，也因此具有了更高遠的境界。在為官初期蘇軾尚可憑借關(guān)系謀求一些利益，到好一點的地方做官，但自“烏臺詩案”之后，他筆下的“飛鴻”已飽嘗人情冷暖，備知世間險惡，一變而為“驚鴻”了。此“驚鴻”非曹植《洛神賦》翩飛漫舞的“驚鴻”神女，亦非陸游《沈園》“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滿懷歉意的“驚鴻”麗人，而是如驚弓之鳥的“驚鴻”幽影。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全詞如下：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作這首詞時蘇軾剛剛經(jīng)過一場持續(xù)百日之久的牢獄之災(zāi)，且當(dāng)時盛傳皇帝將把他處以極刑，可以說他是剛剛從鬼門關(guān)口回來，驚魂甫定。災(zāi)禍來臨之前，他還是湖州知州，轉(zhuǎn)眼間便發(fā)現(xiàn)命運的無常與個人的無助——“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雞犬”，只能在獄中給子由撰寫“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的遺囑詩了[3]。可想而知，經(jīng)此人生巨變的蘇軾，怎能不如驚弓之鳥。即使被貶往歷史的角落，也生怕官場或文壇不知從什么地方又射來一支冷箭，將自己徹底擊落。所以，當(dāng)他夜不能寐，如游魂飄蕩時，看到的“孤鴻”之影，正如自己一樣離群單飛又心膽俱喪，為一點點動靜就受驚飛起不敢擇木而棲時，他的認同感有多大！

可以肯定，若無曹子建以“驚鴻”贊嘆“洛神”在先，它一定會經(jīng)蘇軾之筆而成為心驚膽寒者的寫照。成語“驚弓之鳥”其鳥為大雁，即“鴻”，所以“鴻”之于“驚”由來已久。所以徐悲鴻先生才以徐飛悲鳴，受驚心傷的“鴻”來名己。由此可知，“鴻”意象自蘇軾后不斷地由中國知識分子把內(nèi)涵一步步豐富，并且越來越“私人化”了。

三、“驚鴻”為朝廷巨大不安的心理投射

此處“驚鴻”不再指女子體態(tài)輕盈柔美，而專指“受驚之鴻”。如果只能推舉一位知識分子代表宋朝的話，蘇東坡肯定是不二人選，因為他不僅僅是一代文豪，更代表了宋朝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以蘇軾為代表的宋朝文人和大宋朝廷有著極其相似的心理特征[4]。他們的關(guān)系是：一個不安王朝統(tǒng)治下的一群不安的文人。

大宋是個不安的王朝[5]。這首先表現(xiàn)在它取得江山的方式上。趙匡胤本來是后周皇室的“殿前督檢點”，負責(zé)保衛(wèi)工作，被部下“皇袍加身”后當(dāng)上了皇帝。這種命運的偶然讓他對武將產(chǎn)生了巨大的不信任感，以至于必須借助“杯酒釋兵權(quán)”和“文官制度”才能壓制心理上的不安。其次是它的先天不足和強鄰的相繼崛起。宋朝氣象除了開國之初一度強健之外，基本走的是下坡路。不管是黨項、契丹還是蒙古的崛起，對宋朝統(tǒng)治者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脅。因此在整個對外策略上，趙氏皇族都顯得底氣不足，以至于唯唯諾諾、茍且偷生?？梢哉f，宋朝是在惶惶不安中失去了半壁江山，失去了祖宗基業(yè)。統(tǒng)治者的心是如此不安，順理成章地他們又把這種不安投射給了手下的臣子們。對于這種心理投射，最先接收到的是最敏感的蘇軾，因此才有了他筆下的“飛鴻踏雪泥”，才有了“驚起卻回頭”的“孤鴻”[6]。

南宋文人士大夫的代表是辛棄疾。他在北地時是位能夠孤膽擒賊的英雄，即使文韜武略如他，在這種不安的心理陰影投射下也只能“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何況文士蘇東坡呢？

[1]朱虹.論蘇軾詩詞中“飛鴻”“孤鴻”和“歸鴻”的審美意蘊[J]. 新校園（上旬刊），2017，（6）：184-185.

[2]楊吉華.何處是歸程：蘇軾詩詞中鴻雁意象的詩意闡釋 [J].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2017，（2）：161-166.

[3]關(guān)茂，周瑩.蘇軾詞中的孤鴻意象探析[J].山西大同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1）：48-50.

[4]王水照，崔銘.蘇軾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136-172.

[5]王競慧.蘇軾“飛鴻”寓意再探[J].現(xiàn)代語文（教學(xué)研究），2008，（10）：35-36.

[6]方星移.論蘇軾詩詞中“鴻”與“鶴”意象的審美意蘊[J]. 黃岡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1，（1）：5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