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寧
2018年6月,在復旦大學召開的“新史料與新視野:上山下鄉(xiāng)與知識青年學術研討會”上,美國埃默里大學徐彬助理教授建議,知青史研究要走出“知青書寫,關于知青,服務知青”的局面。復旦大學金光耀教授強調,知青史研究必須將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涉及的其他人群,例如農民、知青家長、帶隊干部、城市街道干部等納入進來。美國密歇根大學王政教授建議知青史研究者投入更多學術興趣和資源關注無法發(fā)聲的農民。中國社科院定宜莊研究員亦指出,在現(xiàn)有的知青回憶錄中,同時代農民的命運極少得到關注。
上述四位學者的建議,既反映出知青史研究存在的問題——過于關注知青群體,忽視同時代其他相關群體,尤其是農民群體;又折射出今后知青史研究的發(fā)展方向——研究者應當有貫通與整體的眼光,走出知青史,走進中國當代史。下面,筆者嘗試從敘事主體和主題、材料和方法,以及研究議題等幾個方面展開反思,對以農民視角為切入點的知青史研究提出一些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農民群體在西方學術語境中被稱作“下屬群體”(subaltern),在中文語境里這個詞常被譯作“下層階級”或“庶民”。農民與知識界的關系,恰如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所言:“農民群眾雖然在生產界起著必不可少的作用,但并未創(chuàng)造出自己‘有機的’知識界;他們也沒有‘同化’任何‘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階層,盡管其他社會集團正是從農民中間吸收了許多自己的知識分子,而且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農民出身?!盵注]〔意〕安東尼奧·葛蘭西著,曹雷雨等譯:《獄中札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2頁。在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中,農民一直處于被言說、被代表的境地,即便是以農民為考察對象的研究,亦是從精英視角出發(fā),按照精英的價值觀作評判。
作為知青的接納方,農民的日常生活和基本利益無疑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遷徙運動中受到很大影響[注]本文所稱“農民”,主要指戶口類型為農村戶口的人,包括農村干部(大隊、生產隊干部)和普通農民?;剜l(xiāng)知青則不在其列。駐隊的公社干部雖然不是農民,但與知青接觸比較多,也可以納入考察范圍。。但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農民對于知青運動的真實認識與反應,先是被遮蔽在國家宏大敘事與政治宣傳中,然后又消失在以知青為主體的歷史敘事中。無論知青史的文學敘事、史學敘事還是民間敘事,其作者幾乎都是有知青經歷的人,其中又以有知青經歷的知識精英為主,敘事的主題也是圍繞知青展開的。
就知青史的史學敘事而言,定宜莊、劉小萌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學者,他們的著作奠定了知青史的史學基礎,而農民在他們的論著中所占分量不多[注]相比于定宜莊和劉小萌的著作,托馬斯·伯恩斯坦的《上山下鄉(xiāng):一個美國人眼中的中國知青運動》(李楓等譯,警官教育出版社,1993年)與潘鳴嘯的《失落的一代:中國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1968—1980)》(歐陽因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0年)對于農民著墨更多,各有一章討論農村干部和農民的態(tài)度與反應。。知青史的文學敘事對農村、農民著墨更多,但呈現(xiàn)出“苦難”與“詩意”兩個極端化圖景:“傷痕文學”階段,農村和農民是知青文學中一個蒼涼的大背景;“傷痕文學”之后,農村與農民則變?yōu)樘飯@牧歌與人間溫情的象征。文學界對這種鄉(xiāng)村敘事提出過許多批評,比如有論者批評道,知青文學帶有明顯的城市中心論的優(yōu)越感,默認城鄉(xiāng)二元體制的合理性,忽略“普通鄉(xiāng)村百姓這個更廣大的社會群體在更漫長的歲月里所遭受的更大程度的不公與歧視”[注]范家進、錢霞:《〈我是農民〉:一部“反知青文學”之作》,《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又如,學者王彬彬根據自己當年作為一個鄉(xiāng)下兒童的記憶指出,知青是農村里享有特權的“特殊階層”[注]王彬彬:《一個鄉(xiāng)下人對“知青”的記憶》,《書屋》1999年第5期。;作家賈平凹則以一個回鄉(xiāng)知青的經歷、處境與感受,反駁知青文學中充滿委屈與不平的“控訴”[注]參見賈平凹:《我是農民》,山西旅游出版社,2000年,第25—26頁。。除了專業(yè)色彩濃厚的史學與文學敘事,以集體回憶錄為主要形式的知青史的民間敘事方興未艾。民間敘事因為“傾訴苦難”和“謳歌青春”兩大主題而遭受學界質疑,但披沙揀金,一些關于農村“文化大革命”、農業(yè)生產狀況、農民生活狀態(tài)與心態(tài)的記述,其實極具史料價值。
根源于城鄉(xiāng)二元體制的固化印象,上述三種敘事有一個共同點,即傾向于將農民與知青視為兩個對立的、不兼容的群體。但是,二者在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中國農村這一歷史場景中是不可分割的。他們共同經歷了人民公社體制下運動式的農業(yè)生產活動和“四清”、“清理階級隊伍”、“批林批孔”、整黨建黨、農業(yè)學大寨等政治運動。他們之間的確有很多差異,但也有很多共性,最主要的共性就是都被動卷入知青運動中,面對與個人意愿相悖的政策,他們只能被動地接受,并作出消極抵抗。
具體而言,農民與知青的關系是復雜多樣的。例如,在知青訴說農民的貧窮、落后、愚昧的同時,農民中間也流傳著知青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偷雞摸狗、打架斗毆的故事。知青所控訴的饑餓與勞動之苦,對于農民來說,卻是不得不經歷的日常生活。知青渴求更豐富的精神生活與向上流動的機會,而農活干得好、安分守己不惹事是農民判斷“表現(xiàn)好”的標準。很多知青發(fā)現(xiàn),農民并沒有作為“導師”的先進性與優(yōu)越感,反而和他們一樣向往城市。有些地區(qū)的農民在各種批斗會上利用知青擔任“先鋒”,或者把政治身份較低的知青當作批斗對象。在符合雙方共同利益的情況下,農民與知青又是合作、互助的關系,如面對來自公社的不合理的生產命令時,生產隊干部聯(lián)合知青一起對抗駐隊公社干部;“瞞產私分”時,為防止知青告發(fā),生產隊也會給知青分上一份。
同掌握了文化資本的知青群體相比,農民在個人情感、認知的記錄與傳播方面明顯處于劣勢。發(fā)掘農民的聲音是史學工作者應當承擔的責任。前輩學者其實早就意識到并指出過“農民失聲”的問題,不過受限于材料匱乏與實際操作難度太大,這方面的專題研究暫付闕如?,F(xiàn)在,隨著搜集到的檔案材料、民間資料越來越多,從史料中發(fā)掘農民的聲音已成為可能。
農民的口述調查資料無疑最能直接反映他們的情感、認知等具體情況。近年來,一些學者采用社會學、歷史學與人類學的方法,在“傾聽底層”、讓“歷史中的無聲者”發(fā)聲方面作出了不少研究,極具借鑒意義。例如郭于華對陜北一個村莊的“苦難”的考察,深入農民心靈,探究中共革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塑造新人”[注]參見郭于華:《受苦人的講述:驥村歷史與一種文明的邏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郭于華:《傾聽底層:我們如何講述苦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賀蕭(Gail Hershatter)通過對陜西72位農村婦女長達十年的口述歷史考察,從社會性別的角度揭示出農村婦女在農業(yè)集體化時期的主要貢獻,而這一貢獻被主流歷史敘述遮蔽掉了[注]參見〔美〕賀蕭著,張赟譯:《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人民出版社,2017年。。高王凌進行的農業(yè)集體化時期中國農民“反行為”研究,極大豐富了人們對于中國農民心理世界與行為選擇的認知,他所利用的農村調查資料里面也包含大量口述調查[注]參見高王凌:《中國農民反行為研究(1950—1980)》,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目前以農民為被訪主體的口述歷史調查,主題仍多集中于土改、饑荒、集體化時期的農業(yè)生產、重大歷史事件以及基層政權運作方面,關于知青運動的專業(yè)口述調查,暫時還沒見到。當年管理知青的農村基層干部年歲已高,不少已經去世,但與知青同齡的許多農民還在,搶救有關口述資料的工作迫在眉睫。
在有關知青的地方檔案中,相當多的內容都能反映農村干部和農民對知青、知青運動的態(tài)度。但由于特定的時代背景,各地檔案表現(xiàn)出較強的同質性,局限于管理者視角,無法完全代表農民的真實聲音,因此僅僅依靠檔案是不夠的,報刊和知青日記、書信、回憶錄等其他類型史料也很重要。就筆者接觸到的山東、江西檔案來看,各地(具體到公社)安置知青的情況匯報和對知青生活的調查報告所反映的問題,在當時的報刊中都有報道,更被知青私人日記所證實。其中私人日記尤其可以彌補官方史料同質性強、視角單一等局限性。例如,一位在江西井岡山插隊的上海知青在日記及與父母的往來信件中表示,當地農民并不歡迎知青,雙方因工分、住房和自留地問題時常發(fā)生齟齬。的確如此,工分問題始終是農民和知青關系緊張的主要因素,一直持續(xù)到知青離開。此外,對于知青方面的海量史料,研究者在利用時,應當關注與農民有關的高頻詞語或普遍情況。比如很多知青都會在回憶錄中提到,在當地老百姓眼里,知青“早晚都要走的”;農民和知青一樣處在饑餓或半饑餓狀態(tài);貧下中農“憶錯苦”,在憶苦思甜會上大講1958年之苦;“憶苦飯”連當地農民都不曾吃過,他們稱,這是從外面學來的經驗;農民在公社干部眼皮底下各顯神通地“瞞產私分”;等等。
只有多種材料辨別、互證使用,才能展現(xiàn)一個更真實、立體、復雜的上山下鄉(xiāng)圖景。這一圖景充分體現(xiàn)了農民的主體性,他們的形象不再是官方宣傳和知青想象中的“社會主義新農民”,亦非發(fā)出單一、順從聲音的“應聲蟲”。比如,盡管“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縮小三大差別”“反修防修”的革命話語充斥報端,但對于知青運動的原因與目的,農村干部[注]研究中應注意公社干部與大隊、生產隊干部的差異性。和農民的認知與官方宣傳存在巨大鴻溝。江西農民最初有以下幾種不同認識:上海的學生來江西,是因為他們在城市里打派仗,被毛主席懲罰下鄉(xiāng)受苦來了,像下放干部一樣,是“小牛鬼蛇神”;城市里經濟困難,知青下鄉(xiāng)是來吃糧、搶工分的;知青是“毛主席的崽”“屋檐下的躲雨客”;等等。很多干部則抱怨知青是包袱與負擔,認為知青待不長,對他們沒有必要做大量工作。許多材料表明,農民與國家在知青問題上的矛盾呈現(xiàn)出“國家想揩生產隊的油”和“生產隊想占國家便宜”的張力,農民的態(tài)度與反應迫使中央政府對知青工作作出政策調整[注]〔美〕托馬斯·伯恩斯坦著,李楓等譯:《上山下鄉(xiāng):一個美國人眼中的中國知青運動》,第80頁。。從這個角度看,知青運動的結束不僅是知青努力的結果,同時也是干部與農民的意愿。
近年來,研究者借助基層檔案與民間資料,“從下往上”看歷史,在集體化時期的農民與農村社會研究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既然城市來的知青被要求融入人民公社體制下的生產隊,對知青運動的研究就不能外在于集體化時期的農民與農村社會研究。知青的到來到底是增進還是損害了農民的利益,知青運動到底是削弱還是鞏固了城鄉(xiāng)差別,都是需要納入學術研究范圍的課題。
目前論者大都認為,從當時農村經濟發(fā)展的角度看,知青是農民的一個包袱,他們作出的有限貢獻遠不能抵消給農村帶來的負擔[注]這方面的專題學術研究還比較少,韓起瀾、趙小建正在以黑龍江、江西、云南等省為例展開探討,他們的書出版后,可為此問題提供一定參考。定宜莊等研究者則指出,相比于下鄉(xiāng)知青,回鄉(xiāng)知青對于農村發(fā)展的貢獻更大。此外,還可參見萬紹陳:《“文革”時期回鄉(xiāng)與下鄉(xiāng)知青對鄉(xiāng)村建設影響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江西財經大學,2014年。。但如果拓展視野,以長時段的眼光觀察知青運動的影響,就會發(fā)現(xiàn),改革開放后,很多地方的知青與當地農民保持著聯(lián)系,通過投資辦廠、做慈善、助學等方式反哺農村,發(fā)揮了溝通城鄉(xiāng)的橋梁作用。除了經濟聯(lián)系之外,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點是情感聯(lián)系,即農民與知青的情感來往,這種交往非常重要但難以量化,它是知青返城后仍與當地農民保持聯(lián)絡并關心農業(yè)發(fā)展的主要原因。至于知青方面津津樂道的他們當時給鄉(xiāng)村帶來了文明、現(xiàn)代化元素等“神話”[注]王彬彬、賈平凹等認為,知青對農村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幾乎談不上有什么影響,因為當時城市里的大工廠就像一個大村莊,沒有多少現(xiàn)代文明值得帶下鄉(xiāng)。,或許更多體現(xiàn)在農民的下一代身上,這代人受到城市化與現(xiàn)代化的吸引,通過考大學等方式進入城市。例如,一個在復旦大學讀研究生的江西青年告訴劉小萌,自己的漢語拼音和普通話是上海知青教的,因為當地的小學教師都不會①。
由于不同地方的社會、經濟、自然環(huán)境普遍存在差異,所以各地知青運動的階段、政策、問題均有所不同,研究者應當充分關注這些差異性,并以比較的眼光作研究。以1973年全國知青會議為分界點,農村干部、農民對待知青與知青運動的態(tài)度變化值得關注。如同知青群體的復雜性一樣,農民也非概念化的鐵板一塊??傮w而言,農村干部群體對于知青以及知青運動的影響更大,知青的任用與提拔以及離開農村的機會等都掌握在他們手中,普通農民與知青關系的好壞也多與干部的態(tài)度有關。此外,不同安置方式下,農民與知青的交往形式與密度是不同的,研究者要充分關注建設兵團、國營農場和插隊落戶的區(qū)別,以及少數民族地區(qū)和漢族地區(qū)的區(qū)別。比如,青海農建師格爾木農場附近的哈薩克族牧民與知青之間的矛盾很大,農牧間的矛盾也很大,哈薩克族牧民多次要求去北京上訪;山東建設兵團黃河農場附近的農民是從梁山縣遷來的移民,因為貧窮與饑餓,他們經常圍著農場轉,集體搶麥子;安徽黃山茶林場附近的農民會去偷采知青種的茶;內蒙古的蒙古族牧民熱情接納來自北京的知青,待他們像親生孩子一樣;黑龍江延邊的朝鮮族農民與知青關系非常融洽,感情深厚;廣東某些地方的農民、干部與知青關系良好,知青逃港失敗后,農民照舊接納并保護他們;江西、四川、山東、河南很多地區(qū)的農民則認為知青是來跟他們爭工分、口糧、土地的,四川的農民甚至把知青稱作“知匪”。
中央政府提出基本指導方針后,各省在上山下鄉(xiāng)工作中執(zhí)行這些政策時,毫無疑問要行使一定的自主權,農村的地區(qū)、縣及公社也會參與有關政策的制定。各地普遍且長期存在的安置經費、勞動報酬與分配、住房規(guī)定等難以落實的問題,表明知青政策在貫徹執(zhí)行中呈現(xiàn)出層層遞減的現(xiàn)象,從中可以看出基層政權與中央政府,國家意志與社會、個人之間存在的張力與矛盾。所謂毛澤東時代的“政治全能性”,具體到知青運動上,仍有思考與討論之余地。
同時,知青運動也可以看作是一場由政府主導的旨在改變農村面貌、縮小城鄉(xiāng)差距、塑造社會主義新人的社會實驗。這場實驗延續(xù)多年,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美國政治學與人類學學者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Scott)針對“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以及農民心理、行為的研究,對于我們理解知青運動,理解農民對待這場運動的看法與反應,具有極大的啟發(fā)意義。
總之,呼吁與期待從農民與農村視角切入的研究,是知青史研究深入發(fā)展的必然要求。年輕的研究者應當站在前輩學者所奠定的堅實基礎之上,發(fā)掘更多史料,拓展研究視野,豐富研究議題,將知青史放置在當代史研究、黨史研究的大框架下,并與歷史學一般性議題進行學術對話。這或許是知青史研究未來的發(fā)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