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偉
抗戰(zhàn)時期,中共因游擊戰(zhàn)而聲名顯赫。目前關于中共游擊戰(zhàn)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層面:第一,闡述游擊戰(zhàn)的意義與地位[注]參見何理:《論抗日游擊戰(zhàn)爭及其歷史地位》,《近代史研究》1984年第3期;吳宏亮:《論人民游擊戰(zhàn)爭是抗日戰(zhàn)爭最終勝利的重要保證》,《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第二,論述游擊戰(zhàn)理論的完善過程,以及革命領導人的貢獻[注]參見周志文:《毛澤東抗日游擊戰(zhàn)爭理論與實踐略論》,《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05年研究生???;張?zhí)叮骸秳⑸倨鎸谷沼螕魬?zhàn)爭理論的貢獻》,《東北師大學報》2001年第2期。。這兩類研究視野宏闊、高屋建瓴,勾勒出基本輪廓,但其短處是細節(jié)含混,言意義多、言實踐少。具體到微觀層面,游擊隊在具體環(huán)境中如何生存?如何作戰(zhàn)?目前研究略顯不足[注]目前僅見王龍飛以個案形式對華北游擊戰(zhàn)進行了梳理。參見王龍飛:《中共敵后抗戰(zhàn)與日軍“治安”困境——以沁源圍困戰(zhàn)為中心》,《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3期。。本文試圖捉住一只“麻雀”,詳細解剖,借以窺探中共游擊隊戰(zhàn)斗生活之究竟。
所謂“麻雀”,指的是活躍在浙東的金蕭游擊隊,又名金蕭支隊。這支游擊隊組建于1943年12月,隸屬于浙東游擊縱隊,蔡群帆任支隊長,楊思一任政委。從擔任金蕭支隊政委前三個月即1943年9月1日起,楊思一堅持寫日記,直到1957年12月去世,14年間基本沒有中斷過。略為可惜的是,如此厚重的日記,目前學界利用得很少。在日記中,楊思一詳細記載了游擊隊的戰(zhàn)斗與生活,為筆者解剖“麻雀”提供了優(yōu)良素材。此外,圍繞著金蕭支隊的眾多回憶和當時的往來電文,亦是重要的輔助史料。
楊思一生于1901年,1925年畢業(yè)于湖州師范,先后在諸暨、長興、鎮(zhèn)海等地任小學教員。據(jù)其自述,北伐軍到浙江時,他曾組織參加慰問活動,思想左傾。大革命失敗后,情緒一度低落,但同時“期望共產黨能早日翻身”。1930年7月入黨,隨后去上海參加工人運動。1932年被捕,判刑六年。1937年8月提前保釋出獄。1938年1月回到浙東,恢復黨籍,5月任中共諸暨縣委書記,11月任中共寧紹特委書記。1940年10月,為隱蔽工作,中共中央將黨委制改為單線領導的特派員制,楊思一被指定為寧紹地區(qū)特派員,是浙東地區(qū)的第一負責人。[注]參見《青松集——紀念楊思一文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第146—158頁。但在這個時期,浙東在戰(zhàn)略地位方面屬于邊緣地帶,與中共中央華中局、新四軍聯(lián)系并不密切。
1941年春,寧波、紹興一線淪陷,國民黨力量被壓制,中共中央敏銳地意識到浙東有發(fā)展機會。4月30日,毛澤東致電中共中央華中局:“敵占寧波、奉化、溫州、福州,如系久占,你們應注意組織各該地區(qū)游擊戰(zhàn)爭?!薄坝械胤近h者,指導地方黨組織之,你們派少數(shù)人幫助之;無地方黨者,由你們派人組織之?!彼€特別指出:“此區(qū)大有發(fā)展前途”,“有單獨成立戰(zhàn)略單位之必要”。[注]寧波市新四軍暨華中敵后抗日根據(jù)地研究會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4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1年,第4頁。中央別具慧眼,地方亦不愚鈍。據(jù)楊思一講,浙東淪陷后,寧紹黨組織即著手建立游擊武裝。蕭山、紹興、余姚有小型游擊隊,諸暨有灰色自衛(wèi)武裝,嵊縣則派干部打入土匪武裝。[注]《青松集——紀念楊思一文集》,第158頁。中央與地方不謀而合,浙東地位隱然凸顯。
接到中央指令后,1941年5月20日,中共中央華中局負責人劉少奇提議譚啟龍去浙東領導工作。譚啟龍受命后,分七批次從新四軍淞滬游擊隊第5支隊抽調800余人到達浙東,與當?shù)赜螕絷爡R合,共同開辟浙東抗日游擊根據(jù)地。[注]《譚啟龍回憶錄(建國前部分)》,山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1頁。與此同時,中共浙東區(qū)委成立,譚啟龍任書記,何克希負責軍事,顧德歡負責宣傳,楊思一任組織部長兼中共會稽地委書記[注]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新四軍·文獻》(3),解放軍出版社,1995年,第902頁。。表面上看,楊思一由浙東首要負責人轉為第三或第四號人物,地位有所下降。但其實不然,因為此后浙東開始進入中共中央視野,并具有戰(zhàn)略意義,楊思一后來的革命生涯更是隨著浙東的興衰而沉浮。個體命運與歷史大勢息息相關,若不是浙東淪為敵后,楊思一的工作或許一時間還得不到如此重視。
最初,楊思一主要負責會稽地方工作。1942年10月,中共會稽地委機關搬入部隊,楊思一隨軍行動,開始體驗部隊生活。之后一年多,浙東游擊隊南征北戰(zhàn),既打敵偽,又與頑軍磨擦不斷。楊思一耳濡目染,初步具備了軍事經驗。1943年12月,金蕭支隊成立,楊思一由中共浙東區(qū)委組織部長、會稽地委書記轉任金蕭支隊政委,正式開啟軍旅生涯。
從文人到武將的轉變并不容易。金蕭支隊成立伊始,即參加了浙東第二次反頑戰(zhàn)役。楊思一倉促上陣,經驗不夠,加之力量薄弱,因此接連失利。短短12天,打了三次被動戰(zhàn),傷亡100多人,部隊情緒嚴重受挫,可謂出師不利。[注]《譚啟龍回憶錄(建國前部分)》,第174頁。此后一年多,經過分散游擊、整頓補充,金蕭支隊才逐步站穩(wěn)腳跟,并有所發(fā)展。多年以后,楊思一頗為感慨地講:“抗日戰(zhàn)爭期間,我從地方工作到部隊生活,從地下黨生活到公開斗爭,這在我的斗爭生活上是一個極大的轉變?!盵注]《青松集——紀念楊思一文集》,第162頁。時過境遷,暮年回首,有此番慨嘆的中共將領恐怕不在少數(shù)。
綜而觀之,楊思一的生命歷程既是個體的,又是時代的,折射出中共革命的基本走向和輪廓。一方面,中共革命對小知識分子具有強大吸引力。例如在大革命時期,小學教師參加農民運動的情況十分普遍[注]王建朗、黃克武主編:《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民國卷)》(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278頁。。楊思一在革命發(fā)軔之際的選擇,正是時代大潮的縮影。另一方面,由工農運動轉向軍事生涯,亦是很多革命者走過的路。書生入伍,表面上看是個人選擇,實際上中共革命轉向武裝斗爭、日本侵華、敵后戰(zhàn)場開辟等大背景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浙東抗日根據(jù)地位于長江三角洲南端,包括三北(姚江以北的余姚、慈溪、鎮(zhèn)海三縣)、四明、金蕭、淞滬四個基本區(qū)。這一區(qū)域東瀕東海,南到寧波公路,西跨浙贛鐵路兩側,北達黃浦江,是一個戰(zhàn)略要地,也是日偽統(tǒng)治的核心區(qū)域之一。國民黨敗退后,在此亦留有大量敵后武裝。因此,1942年中共到來時,其實四面都有人虎視眈眈,想要立足并不容易。浙東游擊隊剛成立時,陳毅就指示說:“你們今后的斗爭方式不大吹大擂,而盡可能采取埋頭苦干比較隱蔽活動方式,松懈敵頑方注意力?!盵注]《新四軍·文獻》(3),第907頁。但問題是,隨著部隊壯大,即便再隱蔽也很難不引起日偽和國民黨的敵視。1942年12月7日,陳毅向中共中央?yún)R報浙東斗爭情況時指出,國民黨三戰(zhàn)區(qū)已經派大員到浙東敵后聯(lián)絡,正積極整理“土頑、‘忠救’等部隊”,企圖加強統(tǒng)一領導,向我壓迫[注]《新四軍·文獻》(3),第919頁。。雪上加霜的是,幾乎同一時間,日偽也準備對浙東進行“清鄉(xiāng)”。1942年12月15日,中共浙東區(qū)委通過分析日偽的軍事動態(tài),預計其可能正在作“對三北進行較大規(guī)模的掃蕩與進行清鄉(xiāng)”的準備[注]中共浙江省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浙江省檔案館編:《浙東抗日根據(jù)地》,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第61頁。。果不其然,兩個月后,日偽“清鄉(xiāng)”全面展開。中共在敵偽頑夾擊下,一時間十分被動。
大體而言,從1942年底到1944年上半年,浙東游擊隊都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幾乎沒有安穩(wěn)的后方。為應付頑軍磨擦及日偽“清鄉(xiāng)”,1943年12月,中共中央華中局整編浙東武裝,把分散各處的抗日人民自衛(wèi)軍改為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譚啟龍任政委,何克希任司令[注]寧波市新四軍暨華中敵后抗日根據(jù)地研究會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1年,第52頁。。游擊縱隊下轄第3支隊、第5支隊、金蕭支隊、浦東支隊、三北自衛(wèi)總隊、四明自衛(wèi)總隊和直屬教導大隊、警衛(wèi)大隊、海防大隊,共有主力2300余人,地方部隊1300余人。這其中,楊思一領導的金蕭支隊共800余人,主要由金華、蕭山等地方武裝構成。
中共整編武裝主要有兩個用意:其一,正式打出共產黨的旗號,正面回應國民黨的磨擦與挑釁。其二,化零為整,強化質量,便于轉移、突圍與襲擊。當時在浙東敵后,國民黨軍主力是羅覺元率領的突擊第1總隊,轄五個突擊營,全部美式裝備,每個營約1000人;還有非嫡系部隊賀鉞芳的挺進第3縱隊、田岫山的挺進第4縱隊、張俊升的挺進第5縱隊,以及各地保安團,總兵力超過3萬人[注]楊福茂主編:《浙東抗日根據(jù)地史》,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128頁。。此外,日偽軍合計亦有幾萬人。而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總兵力只有3600余人。從力量上看,中共處于絕對劣勢。因此,整編的主要目標就是強化游擊戰(zhàn)術,而游擊的核心又在于輕裝簡行、快速移動。1943年9月,中共浙東區(qū)委號召黨員干部克服困難,打破敵偽頑之絞殺,指出:“各級部隊和機關,必須堅決執(zhí)行精干政策,凡已經精干的,必須進一步加強審查,還未注意精干的單位,必須立即進行研究調整,必須迅速縮小機關至必要的程度?!备鞑筷牨仨毺岣擢毩⒋蛴螕舻哪芰?,“不必要的物件盡量減少,并作適當安置,并隨時準備好作必要的轉移”,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被“圍剿”。[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第37頁??傮w上看,在敵偽頑的重壓下,浙東游擊隊的主要戰(zhàn)術就是在游動中尋找機會。
楊思一及金蕭支隊的奔走與游動,必須放在上述背景下加以理解。1943年12月6日,譚啟龍命令金蕭支隊開赴會稽山區(qū)配合反頑作戰(zhàn)。第二天下午4時,楊思一率隊出發(fā)。此后一年多,金蕭支隊馬不停蹄,奔走在浙東各處。最初,隊伍很不習慣長途奔襲。如12月9日走90多里,楊思一發(fā)覺:“戰(zhàn)士們不慣長途行軍,很疲勞,明天只好少走路了?!钡诙煊肿吡?0余里,戰(zhàn)士們疲勞已極。游擊隊之所以要連續(xù)長途奔襲,主要是因為敵情不定。例如,兩天急行軍之后,楊思一本計劃12月11日到大溪村休息半天。戰(zhàn)士們終于可以喘口氣,“臉上都泛濫著勝利的微笑”。但剛到大溪,就接群眾報告,該村前兩日開到一支部隊。楊思一不敢掉以輕心,再三偵察后,獲悉是南池區(qū)國民黨自衛(wèi)隊,為避免暴露目標,只得退回山崗上。“同志們因疲勞過度,遭此意外曲折,情緒頓為低落。”午后2時,國民黨自衛(wèi)隊亦發(fā)現(xiàn)楊思一部,但因摸不準游擊隊的實力,沒有攻擊,而是先行撤退。楊思一率部返回村莊休息,剛開飯,特務長就報告,南池區(qū)署已派便衣來偵察,并派出班哨。為避免被包圍,楊思一寫道:“于是我們決作最后的強行軍,直來范家?guī)X。”[注]浙江省新四軍研究會金蕭分會編:《楊思一日記》上冊,內部資料,1997年,第53、54頁。此番經歷可謂一波三折,但在游擊隊生涯中卻屬常態(tài)。戰(zhàn)爭環(huán)境瞬息萬變,每一步都關涉生死,游擊隊必須如履薄冰。
需要指出的是,游擊隊高速游動并不只是為了“逃命”,其在奔跑過程中亦有堅決反擊。1944年5月發(fā)生的墨城湖戰(zhàn)斗,可以說是以奔跑求勝利的經典戰(zhàn)例。當年3月間,國民黨浙江保安第2團、第5團趕來諸暨,并勾結偽軍獨立第4旅蔡廉部協(xié)同作戰(zhàn),半個月內,連續(xù)三次向金蕭支隊進攻,并制造多起慘案。 以“許村慘案”為例,國民黨保安隊襲擊中共駐許村辦事處,48名干部被殺害。第二天,死難家屬收尸時,又有39人慘遭殺害。[注]浙江省新四軍研究會金蕭分會編:《金蕭支隊》,內部資料,1994年,第71頁。頑偽步步緊逼,金蕭支隊一時間非常被動,只得長途奔襲,以求生存。對此,楊思一在日記中有明確記載,如4月3日晚12時,部隊正要休息,獲悉國民黨保安隊到達附近,為避免危險,次日凌晨3時連夜轉移。即便如此,4月7日,金蕭支隊還是遭遇國民黨保安隊與偽軍聯(lián)合襲擊,“我因情況不明,撤出大宣,敵即縱火焚燒大宣、墻頭、石家弄等村子”。4月12日午時,“浙保又來襲擊,倉促撤退,遺棄日用品及背包甚多。為了便于休整部隊,星夜通過封鎖線”。[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81、83頁。整個4月,金蕭支隊都在馬不停蹄地奔走,這一方面是為了避敵鋒芒,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尋求戰(zhàn)機。但從整個戰(zhàn)略形勢看,敵人處于絕對優(yōu)勢,不論是分割包圍,還是埋伏襲擊,都難以實現(xiàn)。更有甚者,敵頑還反過來伏擊金蕭支隊。5月5日,頑軍許長水部將兵力埋伏到山上,幾乎實現(xiàn)戰(zhàn)略意圖。金蕭支隊作戰(zhàn)一整天,暫時打退頑軍進攻,但“為求安全休息計”,撤出戰(zhàn)場后立即轉移。當時,部隊已經整夜未睡,“當天又作戰(zhàn)了一天,再加上20里路的行軍與爬山,疲勞已極”。[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89頁。
雖然情勢艱難,但中共一刻也沒有改變反擊的決心。幾天后,金蕭支隊利用情報,經過長途奔襲、迂回包抄,打了許長水一個措手不及。雖然取得小勝,但根本形勢仍未扭轉,楊思一等仍然是邊走邊尋找戰(zhàn)機。5月27日清晨,金蕭支隊在諸暨墨城湖宿營,7時許得到情報:諸暨楓橋蔡廉偽軍向我進犯。最初,楊思一摸不清狀況,“故擬向西轉移”。但剛出發(fā),就發(fā)現(xiàn)敵人已經跑在了前頭,而且只有一路來犯,金蕭支隊立即回撤,迅速分散埋伏到幾個山頭,“搶占墨城后面之制高點”。雖然敵人數(shù)量多出五倍,但金蕭支隊占據(jù)有利地勢。與此同時,楊思一又火速派人與諸北辦事處聯(lián)系,令民兵在周邊地帶牽制敵人,保護主力背后、側翼不受威脅。[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浙江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浙江革命史料選輯》(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1頁。戰(zhàn)斗從早晨7時打至黃昏,偽軍幾次增援,陣地數(shù)次易手,但金蕭支隊最終頂住了攻擊。《楊思一日記》記載:“戰(zhàn)斗至晚,敵不支潰退。”勝利后,本應追擊,但因子彈耗盡,金蕭支隊簡單打掃戰(zhàn)場后,又立即轉移。當時已是深夜,且作戰(zhàn)一整天,部隊非常疲勞,“十幾里路直走到天明”。[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94頁??梢?,當以小博大時,不論勝敗,都必須保持高強度行軍。
墨城湖一戰(zhàn),蔡廉偽軍死傷400余人,此后不敢再輕易追擊。國民黨保安隊獲悉中共勝利后,也停止進攻。金蕭地區(qū)的斗爭形勢由此得到根本扭轉。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楊思一可以高枕無憂,實際上他仍然需要不斷游動,只是不再那么急迫。總的來說,中共游擊隊的奔跑是常態(tài),只不過有時是主動為之,有時是被動使然。
中共游擊隊在游動,敵人其實也在游動。二者斗智斗勇,機遇并不是每一次都站在中共這邊。人們通常容易看到的是中共在游動中抓住機會、痛擊敵人。但問題還有另一面,即白跑一遭。例如,1944年1月1日,楊思一駐扎巖坂,本來準備休息一天,考察地方工作,不料午時接譚啟龍、何克希來電,令去夾擊張俊升、田岫山,“于是即改變計劃,出發(fā)北進”。當天黑夜行軍,又遇大雨,大部分人無斗笠,渾身濕透。雖然連夜冒雨行軍,但第二天趕到目的地,仍晚了半小時,頑軍已開走。1月3日,接上級電,令原路返回。金蕭支隊空跑一個來回。1月4日,為安撫部隊情緒,楊思一召集全體指導員了解對此次任務的反映。所幸,“全隊指戰(zhàn)員在連日長途行軍及艱苦生活中未發(fā)生嚴重傾向”。5月11日,獲悉頑軍一部駐扎在江山寺,楊思一決定集中力量予以打擊。半夜摸至敵處,“不料敵尚未全部睡覺”,一發(fā)現(xiàn)槍聲,即分頭逃竄,僅俘獲七人,繳獲步槍六支。[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59、90頁。整體上看,在奔跑中真正能殺個回馬槍、痛擊敵人的時候并不多。但反過來說,如果不高速流動,肯定一點機會也沒有。
中共在敵后作戰(zhàn),依靠的就是高速游動;同時,也正是把一點一滴的小勝積攢起來,才一步步做大做強。這從游擊隊的戰(zhàn)報中可見一斑。1944年7月,浙東游擊縱隊統(tǒng)計兩年來的戰(zhàn)績,共作戰(zhàn)280次,斃傷敵偽1845人,繳獲各類槍械約2400支[注]寧波市新四軍暨華中敵后抗日根據(jù)地研究會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2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1年,第20頁。。可以看出,平均每次戰(zhàn)斗僅俘獲7個人,繳獲槍械8支左右。這與楊思一夜襲江山寺所獲相差不多。1944年4月,譚啟龍總結反“清剿”經驗時也講道,我部分散四方,“取得了許多小的勝利”,并在運動中求得休整及補充,最終打破了敵偽頑的企圖[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第72頁。。因此,游擊隊的奔跑與小勝,必須放在全局中理解才有意義。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游擊隊在奔跑過程中不可控的因素很多。例如夜間行軍時,經常走錯路,到天亮還找不到宿營地;有時遇敵突襲,前腳剛宿營,后腳又要出發(fā);等等。例如,1943年12月28日晚11時,金蕭支隊出發(fā)轉移,因擔子、挑夫過多,加之老百姓不懂路標、口令,以致走錯了路,導致隊伍走散,直至凌晨4時才歸攏到一起。1944年8月22日,晚間行軍40里,天下大雨,又帶著兩頂轎子,“所以行動慢得要命,常常失聯(lián)絡,常常等起來,到目的地天已大亮了”。休息至下午4時,再次出發(fā)……[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58、89、112頁。游擊隊的這些奔跑片段,正是其日常戰(zhàn)斗生活的反映。就金蕭支隊而言,白天行軍約90里,夜間約40里,幾乎沒有連續(xù)休息過。直到1944年底,浙東游擊隊第二次反頑戰(zhàn)役告一段落,部隊才稍獲喘息。當年11月27日至30日,楊思一駐扎洞橋頭,他很鄭重地記道:“這是內戰(zhàn)以來第一次原地宿營到三夜”[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138頁。。譚啟龍后來回憶說,浙東部隊為求得立足,通常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轉移,幾乎天天要換地方,流動性很大[注]《譚啟龍回憶錄(建國前部分)》,第127頁。。《楊思一日記》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放寬視野看,高強度行軍是中共軍隊的普遍特征,八路軍亦是如此。129師386旅旅長陳賡關于游擊戰(zhàn)的記載,與楊思一如出一轍。1938年4月,為伏擊日軍,陳賡幾乎整夜行軍。他在4月13日的日記中記載:“3晚不睡,昨晚得到整夜的睡眠,勝過在西安吃館子?!甭宰餍菹?,當晚又是“整晚夜行”。7月20日,大雨過后,許多道路還被淹著,“泥深如漿”,稍有不慎就會滑倒。386旅渡香水河,“水深及腹,許多戰(zhàn)士都赤著下部”,陳賡不無幽默地寫道:“大可在此鑒賞一番曲線美,但可惜是雄者?!钡诙眨坝质菫踉茖訉?,雨鬼又露著兇惡的面孔”,部隊繼續(xù)前進。[注]《陳賡日記》,解放軍出版社,2003年,第88、131頁。除強度大外,行軍時間久也是一個顯著特征。1938年9月9日,陳賡在日記中寫道:“我們的部隊半年來幾全是行軍作戰(zhàn)”,且多次冒雨行動,導致疾病滋生[注]《陳賡日記》,第150頁。。與楊思一類似,陳賡也是居無定所,隨時轉移。1939年2月13日,陳賡記載:“昨晚行95里,早9時到達目的地。部隊連日行軍作戰(zhàn),疲勞過甚,非有休息不能維持體力?!?月15日得到整晚休息,陳賡高興得“連褲子都脫光”,終于好好睡了一覺。2月16日,部隊開到冠縣東南之胡疃,計劃休息兩日,陳賡準備“作兩天不醒翁”。結果,第二日敵人進占冠縣,386旅只得繼續(xù)轉移,“并決定5天行軍計劃”,陳賡嘆息道:“預定之睡眠,又將付諸夜行軍矣?!盵注]《陳賡日記》,第187、188頁。由于要在敵人的夾縫中求生存,長途奔走、漂泊不定便成了中共軍隊的常態(tài)。
中共軍隊并非鋼鐵鑄就,連續(xù)高強度行軍,士兵異常勞累??傆[《楊思一日記》,“疲勞”二字頻繁出現(xiàn)。個體士兵是有思想、有情緒、有極限的,不可能一直斗志昂揚。但切中思想、鼓動情緒、挑戰(zhàn)極限,恰是中共的特有能力。作為政治委員,楊思一是這一能力的主要體現(xiàn)者。他對士兵思想、情緒的變化非常敏感,每次長途奔襲之后,都會暗中觀察戰(zhàn)士們有沒有“怪話”“鬼話”。如前所述,多數(shù)情況下,金蕭支隊都能不辭勞苦,保持較好的斗爭情緒。但亦有例外,如1944年3月30日,《楊思一日記》記載:“下午6時半出發(fā),直到次晨7時許到達宿營地,部隊甚疲勞,戰(zhàn)士們略有鬼話。”[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80頁。作為政委,楊思一第一時間進行了疏導。當年5月前后是金蕭支隊被頑敵追擊得最兇的時期,為克服低落情緒,楊思一不斷講話,不斷開會,不斷動員。5月5日,他講了“五一、五四、五五紀念節(jié)的革命意義”。8日下午,“舉行思想斗爭的軍人大會”。9日,召開總支會議,檢討過去的工作與決定以后的方針。14日,楊思一暗中感嘆:“部隊的恐敵心理與失敗情緒顯然尚未完全肅清。”16日,繼續(xù)做部隊教育工作。17日,舉行排以上干部會議,作新形勢、新方針的報告。20日,作教育動員,下午各單位繼續(xù)動員。21日,執(zhí)行新的政治課程學習表,“隊內空氣頓呈緊張狀態(tài),學習熱情顯然提高”……[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89—92頁。雖然每天都在高強度行軍,但政治教育、會議動員幾乎從未停歇。以這種形式解決思想問題、鼓舞士氣,是中共游擊隊的重要特質。
作為支隊政委,楊思一主持召開的會議非常之多,無論行軍多么匆忙,只要有喘息之機,必定開大會、作動員、講政治。尤其遇到紀念日,政治動員更是必不可少。例如1944年7月1日,楊思一按照地圖標示,特意找了一個比較舒適、安全的地方,準備紀念建黨節(jié)?!暗坏竭@里,始知實際情形與地圖上所了解者,并不完全相同。地形散漫,戶口很少,房子狹窄而骯臟,且無適當會場?!奔幢闳绱?,下午仍然聚集全支隊舉行七一紀念儀式,楊思一作黨史報告。7月3日轉移到寬敞處,再次召開全支隊軍人大會,補辦七一紀念儀式。建軍節(jié)時,楊思一提前一日移駐墨城,8月1日召開大會,支隊領導分別作報告。本來晚間還要舉行晚會,但因敵人增加,只好連夜轉移。8月3日晚,最終“補開八一的游藝晚會”。[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101、102、108頁。利用節(jié)日慶典作政治鼓動是紅軍時代就有的傳統(tǒng)[注]參見楊會清:《“紅五月運動”的興起及其運作模式(1921—1935)》,《中共黨史研究》2008年第6期。。抗戰(zhàn)時期,節(jié)日仍是政治動員的重要契機,楊思一對節(jié)日慶典的利用也相當?shù)轿弧?944年“雙十節(jié)”前,他召集黨政軍負責人商討決定:召開各界代表大會與群眾大會;利用“新四軍紀念節(jié)”,召開軍人與地方聯(lián)合大會,晚間舉行干部娛樂會;召開部隊民運組與地方民運隊的聯(lián)席會議,“作上述兩節(jié)的動員報告,并作具體布置”。對于節(jié)日的作用,楊思一寄予厚望:“希望通過兩大節(jié)日的紀念,掀起秋收斗爭的熱潮。”[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122頁。中共的政治文化不是一種空談,其具體內涵需要像楊思一這樣的基層干部去承擔和展示。
從金蕭支隊的游擊歷程看,政治工作成效明顯。楊思一在幾個關鍵點上的勾畫,顯示出部隊整體風貌的轉變。他寫道:前兩天是不適應,連續(xù)走兩三個月,迎來真正考驗,隊伍“略有怨言”,“略有鬼話”[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66、80頁。。經過政治教育、會議動員、個別談話,士兵情緒開始好轉。對于這樣一個非常難得的轉變,楊思一感觸頗深。1944年4月的一天,他寫道:“部隊的確在進步,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也不曾休息,但都沒有講一句鬼話?!盵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83頁。此后的行軍更加艱苦,但逃亡者很少,抱怨之聲也不多。臨近浙東第二次反頑戰(zhàn)役結束時,《楊思一日記》記載:“一天跑了90多里路,部隊很疲勞,但沒有先前那樣連篇鬼話的現(xiàn)象?!盵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136頁。中共軍隊之所以能“游而不散”“游而不潰”,以組織體系為依托的政治工作功莫大焉。流動部隊之維系向來不易——放出容易,收回難。相較于國民黨軍,中共軍隊幾乎沒有用物質獎勵去籠絡士兵,支撐部隊高速流動的是精神意志。中共軍隊重精神、輕物質的原因有二:其一,財政狀態(tài)困窘,吃飽穿暖尚且不足,獎勵無從談起。其二,價值觀念方面,私有財產從來不是革命者追求的目標。引導中共士兵的是宏闊的理念,而不是個人私利。物質刺激可以產生凝聚力,精神觀念亦可產生凝聚力,前一種凝聚力比較穩(wěn)定,后一種則更具爆發(fā)力。日常練兵可以靠物質,但作戰(zhàn)必須要有犧牲精神。在楊思一看來,一個部隊是否堅強,只能從三件事上看:“第一件是政治認識如何?第二件是軍事技能與經驗如何?第三件是組織如何?”[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135頁。他沒有提到物質問題,并不是說物質不重要,而是在保證基本生活的基礎上,維系游擊隊奔跑的首先是政治和組織。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八路軍、新四軍在各種勢力之間縱橫捭闔,對敵偽頑既打又拉,邊拉邊打,不斷尋求最有利戰(zhàn)機。如陳毅對國民黨軍李明楊、李長江的統(tǒng)戰(zhàn),即屬經典案例。浙東游擊隊隸屬新四軍,直接受陳毅領導,亦有精彩表現(xiàn)。
抗日根據(jù)地敵偽頑勢力混雜,利益多元,這是中共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基本背景。浙東第一次反頑戰(zhàn)役前,譚啟龍與國民黨非嫡系部隊魏顯庭、顧小汀、孫運達建立聯(lián)系,說服他們保持中立,以便集中力量打擊艾慶璋的“忠義救國軍”[注]《譚啟龍回憶錄(建國前部分)》,第149頁。。浙東統(tǒng)戰(zhàn)初次告捷。
必須指出的是,統(tǒng)戰(zhàn)并非中共單方面玩弄敵人于股掌之上,而是一個彼此較量的過程,對手的主體性應該得到充分估計。從生存角度理解各方策略,也許比單純地指責頑偽不講信義更有意義。對手甚至偶爾還會留有后手,反將一軍。浙東統(tǒng)戰(zhàn)的典型案例是中共與田岫山的反復糾葛,雙方互有勝負,但就策略變化而言,田岫山甚至看似更靈活,選擇余地更大。
田岫山,河北人,1928年從軍入伍??箲?zhàn)爆發(fā)后,其所在的國民黨軍第45旅被打散。田岫山收拾散兵游勇,盤踞浙東四明山區(qū),過起占山為王的生活。國民黨計劃以武力解決之。何克希早年與田岫山有過一段交往,趁機拉攏說服,但田岫山認為浙東游擊隊力量單薄,不足為靠,最終投降日本,得到大批錢財和武器。[注]《譚啟龍回憶錄(建國前部分)》,第151頁。中共對田岫山部的第一次統(tǒng)戰(zhàn)沒有成功。
田岫山投敵后,出任“浙東剿匪安民縱隊司令”,中共仍派人與之聯(lián)絡,暗通消息。1943年4月,田岫山發(fā)現(xiàn)日本對其起疑心,遂先下手為強,突襲日軍,擊斃日軍尉官七名、翻譯官一名、士兵一名,后又將日軍警備隊一個小分隊30余人殲滅[注]楊福茂主編:《浙東抗日根據(jù)地史》,第97頁。。經此一役,田岫山名聲大噪,儼然成為抗日英雄。日軍為報仇雪恨,對其連續(xù)追擊。中共浙東游擊隊則奮力掩護田岫山部,付出重大犧牲。6月12日、14日,田岫山兩次致函何克希表示感謝,但對是否加入革命不置一詞。
實際上,浙東第二次反頑戰(zhàn)役開始前,國民黨、共產黨都在爭取田岫山,而田岫山也是兩手準備,兩面討好:一方面與國民黨軍改善關系,爭取合法名義,取得物資;另一方面積極與中共聯(lián)絡,求得互惠[注]《新四軍·文獻》(3),第930頁。。田岫山“左右逢源”,兩面甚至三面手段“靈活自如”,中共很難將其完全“統(tǒng)”過來。純粹從生存角度看,此種策略使其在短期內大為獲益。
1943年6月22日,何克希向新四軍首長報告,浙東游擊隊在梁弄與田岫山開聯(lián)歡會,田岫山親自參加,態(tài)度友好,且許諾說,我方有任何行動時,他“決拼全力共同應付,以完成我們共同生存之目的”[注]《新四軍·文獻》(3),第932頁。。為表示親近,田岫山還請求中共派員到部隊幫助工作。與此同時,國民黨為“剿滅”浙東游擊隊,亦在拉攏田岫山,顧祝同派員送去大量武器彈藥,田岫山照單全收。中共摸不準田岫山到底倒向何處。6月24日,陳毅詢問譚啟龍、何克希:“你們估計田部是否已接受或是否可能為國民黨收編,如可能時則讓其去收編,我僅與其保持一種秘密友好聯(lián)系就行了”,若不能被收編,“我們對田部基本方針是:爭取為我之外圍軍,而不是爭取改變?yōu)槲臆?。因此,同意在我邊區(qū)一隅劃一地區(qū)給其活動范圍,并在政治、經濟上給予秘密幫助他”[注]《新四軍·文獻》(3),第934頁。。
大勢力搏斗時,小勢力鼠首兩端、中間漁利,自古皆是如此。雖然國共對田岫山都優(yōu)容至極,但二者還是有區(qū)別的。國民黨重在收編,中共則明確強調“不是爭取改變?yōu)槲臆姟?。中共不愿灰色力量過早反正,一是害怕引來敵頑注目,遭受打擊;二是保持灰色,既可避免其他國民黨軍非嫡系部隊疑忌,又可通過其獲得情報,一舉兩得。對于田岫山,中共顯然期待他明投國軍、暗通革命,做一塊“擋箭牌”。
1943年7月,田岫山與國民黨談妥,所部改編為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挺進第4縱隊。與此同時,中共人員仍駐扎其部。田岫山非常清楚,國民黨欲借其手消滅中共,“連帶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將其一并消滅[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第30頁。。因此,他表面上佯攻浙東游擊隊,實際上仍與中共暗通消息,并希望浙東游擊隊幫助其消滅國民黨軍。應該說,中共與田岫山、國民黨嫡系部隊都在使用兩面手段,都希望能夠借力打力。1943年8月11日,中共中央華中局明確告誡浙東指揮部:田岫山打擊頑軍,你們應積極配合。這樣既可以加深其與頑軍之間的矛盾,又可便利我爭取田岫山部合作。但田岫山系中間勢力,“必須隨時警惕與注意他的動態(tài)之發(fā)展”。華中局還提醒說,如果敵頑勢強,我不能有效抗擊,田岫山極可能變化。[注]《新四軍·文獻》(3),第936頁。從后來的事實看,此擔心很有道理。
參與浙東第二次反頑戰(zhàn)役的國民黨軍主要有田岫山的挺進第4縱隊、張俊升的挺進第5縱隊、賀鉞芳的挺進第3縱隊和羅覺元的突擊縱隊。田岫山、張俊升實為一體,屬于國民黨軍非嫡系部隊;挺進第3縱隊和突擊營是主力軍。1943年11月,戰(zhàn)斗打響前夕,田岫山把國民黨軍兵力部署、戰(zhàn)斗命令一一相告。11月14日,田岫山甚至派黃源(中共駐田岫山部人員)告訴譚啟龍、何克希:戰(zhàn)斗打響后,他守中立,浙東游擊隊若能迅速解決賀鉞芳部,他就撤出前線陣地,甚至可以反戈一擊。[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第45頁。國民黨費盡苦心收編田岫山,不想?yún)s給自己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然而,雖然田岫山不斷“表忠心”,中共卻摸不準其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戰(zhàn)斗打響后,楊思一部與田岫山相距甚近,他在日記中寫道:“中飯后,得情報知田岫山部到巖頭。我為提高警惕性擬移上莊。蓋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也。”[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44頁。
盡管有所警惕,但中共在戰(zhàn)略部署上仍然選擇相信田岫山,集中兵力進攻賀鉞芳部。11月19日,浙東游擊隊與賀鉞芳部激戰(zhàn),但遲遲不能取勝。加之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反復催促,田岫山必須作出抉擇。關鍵時刻,田岫山權衡之后,向浙東游擊隊發(fā)起攻擊。駐扎在田岫山部的黃源嚴正指出:這是不講信義的行為!田岫山則拿出賀鉞芳的電令,說:“你叫我有什么辦法,等不到何司令的捷報呀(指消滅挺進第3縱隊的消息——引者注)!”[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第184頁。田岫山臨陣反戈,致使浙東游擊隊兩面受敵,被迫后撤。頑軍長驅直入中共根據(jù)地,田岫山伺機公開搶劫,中共后方機關、印刷廠、修械所、醫(yī)院、《時事簡訊》社等損失慘重。
田岫山反咬一口,中共局面被動。譚啟龍晚年反省稱:當時對田岫山、張俊升的兩面性本質認識不足,沒有估計到在戰(zhàn)斗的緊要關頭,他們會變卦,反過來配合頑軍夾擊我軍,襲擊我后方基地[注]《譚啟龍回憶錄(建國前部分)》,第167頁。。事實上,中共中央華中局早就提醒過,要保持警惕,浙東游擊隊也作了防備。譚啟龍等人判斷失誤的重要原因在于:田岫山之前提供的情報都是真的,他最后發(fā)起的攻擊帶有很大的隨機性。如果浙東游擊隊迅速消滅賀鉞芳,田岫山必定按兵不動。何克希當時就講:“只要我們積極打擊頑方,取得勝利,田、張尚可穩(wěn)定一時?!盵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第81頁。中共邊拉邊打,隨機應變,尋求最有利戰(zhàn)機,對手其實也是如此。
當然,田岫山并非要與中共死戰(zhàn)到底,一擊得手后,他一邊向國民黨邀功請賞,一邊立即后撤,重新向中共示好。11月24日,田岫山致電譚啟龍,稱將撤回原地。楊思一當時就判斷:“田似尚未改變其兩面應付的兩面政策?!痹谄淇磥恚疤飶馁R鉞芳那里騙取彈藥,從我們及民眾這里搶去財物,他也許認為很得計,很聰明的了,現(xiàn)在是三面進益,將來是會三面落空的。因為從此他在頑我及民眾面前都將孤立了。所謂聰明一時,糊涂一世者,即此輩兩面分子也”。[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46頁。楊思一所料不差,田岫山最后的確淪落成孤家寡人。
面對示好,中共表面上虛與委蛇,實際上已暗中決定將其鏟除。12月8日,中共中央華中局明確指示浙東指揮部:如與田岫山仍有關系,則可表面聯(lián)絡,“聲明我們只要他能放棄聯(lián)頑反我,真誠與我合作,并有實際行動的表現(xiàn),則我們可以不咎既往等等”。這樣做的主要目的是“麻痹和分化他們,以達到各個擊破之”,“不要幻想他們真有好轉可能”。[注]《新四軍·文獻》(3),第938頁。中共對田岫山的策略完全符合理性原則——敵人力量遠強于我時,即便“吃啞巴虧”,亦不感情用事。
浙東游擊隊與田岫山的糾葛是中共統(tǒng)戰(zhàn)政策的一個具體案例??箲?zhàn)時期,各方勢力都在運用合縱連橫的手段,以求得利益最大化。中共軍隊、國民黨軍、日軍把田岫山當槍使;反過來,田岫山也恰恰利用敵、我、頑之矛盾,三面討好。在敵后戰(zhàn)場,中共部隊、國民黨軍和日軍這三大勢力各占一邊,任何一方都難以取得完全統(tǒng)治權。因為有外在競爭壓力,所以各方都保持著“寬容”,以求贏得更多盟友。三者之中,中共絕對力量最弱,但統(tǒng)戰(zhàn)意識最強。僅從中共中央華中局看,從事敵軍工作和聯(lián)絡的部門,在地方上有情報部、社會部、城工部、統(tǒng)戰(zhàn)部及敵區(qū)工作部;在軍隊系統(tǒng)中則有敵工部、聯(lián)絡部、民運部、鋤奸部、宣傳部。根據(jù)中共中央的指示,各區(qū)委、地委、縣委還成立有敵偽工作委員會。[注]總政治部聯(lián)絡部編:《新四軍敵軍工作史》(上),內部資料,1997年,第240頁。拉關系、交朋友是中共軍隊敵后生存的重要手段。雖然國民黨和其他各種力量也在運用類似手段,但相較而言,中共更有系統(tǒng)性和原則性。兩國交戰(zhàn),三方勢力相互競逐,原有統(tǒng)治體系被顛覆,中共因此獲得廣闊空間。當然,此時也是各種灰色勢力生存的最佳時期。合縱連橫的機會各方均等,以“后見之明”觀之,中共無疑最成功。但這種成功是總體上的,具體到個別事例,其復雜性仍需詳細探討。浙東游擊隊與田岫山的糾葛即是一例,至少從短期看,中共并沒有占到太多便宜。
浙東游擊縱隊有著非常出色的情報系統(tǒng),最具代表性的是“401小組”。這個小組以周迪道為核心。周迪道原本是中共南山財經委主任,在一次“掃蕩”中被日軍抓走。1944年春,中共浙東區(qū)委支持其假意投降,打入敵人內部,并建立敵工小組,成員共七人,代號分別是401、402、403……407,因為組長周迪道的代號是401,所以習慣稱為“401小組”。中共浙東區(qū)委后來又派樂群(女)為“政治交通”,代號400,作為浙東游擊縱隊與“401小組”之間的聯(lián)系人,并賦予她在來不及請示報告的情況下臨機處置之權。這位“大姐”事實上成了“401小組”的領導人。
“401小組”利用“漢奸”身份,在一年半左右的時間里做了大量工作:第一,竊取情報,使浙東游擊縱隊多次躲開日軍“掃蕩”。第二,利用情報激化日偽與頑軍之間的矛盾?!?01小組”多次釋放真真假假的情報,誘導日軍與頑軍作戰(zhàn),從而緩解浙東游擊縱隊的壓力。第三,營救被捕的新四軍干部。第四,根據(jù)敵工委指示,秘密處決對我方威脅極大的叛徒和特務分子。第五,采購許多根據(jù)地軍民急需的軍用物品和藥品、布匹、紙張等。第六,日本宣布投降后,“401小組”策動60多名日軍攜帶武器投奔新四軍。[注]《新四軍敵軍工作史》(上),第47、48頁。毫無疑問,中共特別善于“潛伏”斗爭。
與頑軍作戰(zhàn)時,浙東游擊隊在情報方面有著精彩的表現(xiàn)。田岫山、張俊山等國民黨非嫡系部隊中潛伏著大量中共人員。浙東第一、二次反頑戰(zhàn)役期間,國民黨天臺山指揮部的作戰(zhàn)命令很快便傳到浙東游擊隊領導人何克希手中[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第79、83頁。。國民黨地方保安隊也都有中共人員。如余姚縣國民黨自衛(wèi)大隊中就有中共黨員俞震、朱之光、陳子方、沈標、秦鯉等數(shù)十人,有些人甚至擔任大隊長、中隊長[注]《金蕭支隊》,第200頁。。得益于出色的情報工作,浙東敵偽各據(jù)點的士兵數(shù)量、武器槍支、人事關系等,譚啟龍幾乎都有詳細清單[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2卷,第6頁。。中共對于情報的分析和運用也很得當,浙東游擊隊在戰(zhàn)略決策上幾乎沒犯過方向性錯誤,幾次大范圍的進退轉移都比較及時。究其緣由,除了領導人具有前瞻性外,準確的戰(zhàn)略情報功不可沒。
游擊隊情報的另一個重要來源是地方百姓,尤其是即時性的戰(zhàn)術情報,通常依靠百姓口口相傳。游擊隊出沒在荒野山村,通信落后,很難獲得精確的戰(zhàn)術情報,尤其是小股行動時,經常與敵人迎頭相撞而不自知。如1944年2月15日,楊思一率部轉移到橫溪,此地原是偽軍第10師的據(jù)點。隊伍進村時,碉堡上毫無動靜,繼續(xù)前進至橋邊,遇到一個步哨,“為我驅走”。戰(zhàn)士“都以為村里已無敵人”,孰料行至街內,機槍由街房內打出。后來經向老百姓探尋,才知此處有偽軍兩個連?!耙螂p方警惕性差,故直至遭遇時才發(fā)覺?!盵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70頁。戰(zhàn)術情報私密性高、隨機性強,加之各種小部隊來回穿插,且著裝相似,又無即時通信工具,因此辨識難度很大。《楊思一日記》記載,1944年4月25日,部隊本擬打埋伏,但偽軍六人闖入埋伏圈后,第5中隊卻誤以為是老百姓,上前盤問,敵人投擲手榴彈,得以逃脫,“我因目標暴露,即迅速撤退”[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86頁。。敵友難辨的情況時常發(fā)生。同年2月,楊思一率金蕭支隊尋找第5支隊,在一個極小范圍內來回往復,整整七天才接上頭。起初,第5支隊到章家溪,老百姓誤以為是頑軍,四處逃難;楊思一也以為是頑軍,竟然轉移到另一處宿營。5月28日,中共反敵行動大隊與楊思一部會合,因事前未及通報,“故山上陣地哨,誤以為敵人”,部隊立即集合準備戰(zhàn)斗,所幸“旋得報告”,“才解散休息”。6月15日,金蕭支隊的第2大隊與第1大隊第3中隊亦發(fā)生誤會,“以致打槍約20分鐘”。[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73、94、98頁。游擊隊穿梭在荒野山村,無論是敵方還是我方情況,都不容易精確掌握。同年8月22日夜,楊思一率部到某村叫門,潛伏在此處的一個中共情報科長誤以為頑軍到達,“躲避中失足墮樓下,傷勢甚重”[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112頁。。
在敵我彼此看不清楚的狀態(tài)下,中共游擊隊只能保持高度戒備?!稐钏家蝗沼洝酚涊d,1944年6月3日,部隊到達宿營地時,“尖兵將辦喪事的人家,誤以為部隊,發(fā)了一槍”。6月20日,“下午大家午睡未醒,步哨見迎神群眾誤以為部隊,發(fā)槍二響”,大家以為有情況,“即起身集合”。[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96、99頁。對手其實也不輕松,例如頑軍許長水部受攻擊后,“警惕性甚高,一天易地二三處”[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88頁。。畢竟性命攸關,任何一方都不敢掉以輕心。有時,即便是己方部隊,都要多留一手。1944年3月23日,楊思一率部與義烏縣獨立大隊會合,雖然大隊領導人彭林、俞慕耕都是忠誠的共產黨員,但因為初次見面,楊思一仍不完全放心。部隊聯(lián)歡之后,接著聚餐,看似歡慶祥和,但到晚間,楊思一暗中觀察,見彭林、俞慕耕“態(tài)度猶豫”(其實是誤解),為防萬一,命令“作特殊戒備”。[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79頁。
總體上看,在游擊戰(zhàn)中,敵、偽、頑、我的小股部隊都是摸索前進,沒有哪一方的情報網(wǎng)絡能精確掌握對方的具體行動。對于中共游擊隊的日常情報要求來說,能探知周遭部隊的基本情況就足夠了。真正做到這一點,當然也很艱難,但相較于敵偽頑,中共對戰(zhàn)術情報和敵軍動態(tài)的掌握仍然很有優(yōu)勢。這主要得益于游擊隊貫徹了群眾路線。
檢閱《楊思一日記》,群眾提供的敵情線索非常之多。如1944年2月23日,老百姓報告說:紫龍廟、吳家洋駐著頑敵。上述兩地與金蕭支隊“只有一坑之隔”,得益于老百姓提前告知,“我們發(fā)現(xiàn)了反動派,反動派則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2月24日,群眾告知頑軍搶劫消息,“我們派了老百姓到宋岙、上王去了解敵情”。4月30日,“行軍至湯家店,得老百姓報告,明日蔡偽將來湯家店掃蕩”,金蕭支隊當即備戰(zhàn),“準備于他出動時伏擊他”。6月9日,“據(jù)老百姓傳來消息”,前方有敵人,楊思一因此更改了行軍路線……[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72、87、97頁。群眾如同黑暗中的點點星光,為游擊隊標識出陷阱以及獵物之所在。因為有群眾導航,中共游擊隊繞圈奔跑,才不至于陷入死胡同。反過來講,如果群眾倒戈,游擊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得不與敵偽頑硬拼,則必定兇多吉少。從這個角度看,可以說,嚴守紀律、走群眾路線是中共在敵后生存的必要策略。殘酷的競爭與自身力量的弱小促使中共必須依靠群眾,而獲得情報則是群眾路線的重要“收益”。當然,群眾路線是中共革命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是一種理念和情感,并非完全出于利益驅動。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敵后環(huán)境復雜,敵情瞬息萬變,不論中共偵查技術有多高超,都不可能精確掌握所有線索,所以運氣有時也很重要,有些情報可遇而不可求,“歷史的偶然性”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例如1943年12月9日,為了迷惑敵人,金蕭支隊部分戰(zhàn)士穿上國民黨軍服裝,在馬岐岙渡頭撞見國民黨軍第30師的稅收人員,楊思一假裝國民黨軍與其攀談,對方毫不懷疑,“誠實地告訴我前方的消息與該部的駐地”;過河后,又遇見第30師的情報員,告知該師一營已經從湯浦轉移到蔣巖橋。楊思一調侃道:“他們這樣殷勤地向我們送情報,真該謝謝他們的。”[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53頁。有些時候,一些無意之舉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回報。1944年1月24日,金蕭支隊進占雙江溪,此處是頑軍挺進第5縱隊的后方醫(yī)院。敵軍傷兵報告說沒飯吃,請求救濟。楊思一“跑去與他們講了一番話”,并通知保長繼續(xù)供應食物。傷兵十分感動,臨行前,“一個傷兵報告我們6000余發(fā)子彈的埋葬地”。[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64頁。一場臨時性的政治講話、一個常規(guī)性的優(yōu)待舉動,換得一條價值不菲的情報,這應該是出乎楊思一意料的?!盁o心插柳柳成蔭”在情報工作中屢屢可見,不可預知性、偶然性是這項工作的重要屬性。
既然情報獲取存在偶然性,那么“好運”就不可能永遠站在中共一邊。與敵偽頑的斗爭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zhàn),中共雖總體占優(yōu),但失算的時候也不少。浙東游擊縱隊最大的一次情報失誤發(fā)生在1944年2月。當年1月下旬,有偵查員發(fā)來情報說,國民黨軍突擊營已從四明山區(qū)撤走。1月25日,浙東游擊縱隊冒著大雪渡過曹娥江,轉移到四明地區(qū)。2月10日,獲悉田岫山亦在四明山區(qū)附近。譚啟龍回憶稱:這時,大家都對田岫山的反復無常、翻臉無情特別惱火,早就想收拾他。指戰(zhàn)員求戰(zhàn)心切,司令部決定圍殲田岫山。戰(zhàn)斗于11日凌晨打響?!稐钏家蝗沼洝酚涊d:下午“3時晚膳,4時出發(fā)”,“全隊情緒甚高,士氣甚旺”。凌晨2時開始接觸,“因系夜間,雙方無進退”。拂曉時分,“我加緊攻擊”,“重要陣地全被我占領”,但敵人據(jù)民房頑抗,“我無法逼近”。此役,浙東游擊縱隊幾乎投入全部兵力,眼見勝利在望,不料局勢突變——駐扎在田岫山部附近的國民黨軍突擊營天亮時趕來支援。譚啟龍后來反省稱:據(jù)當時偵察,只知道田岫山在前方,不知道突擊營的確切位置,沒經過細致偵察,就以為突擊營已走遠。此外,大家對田岫山充滿仇恨,都被復仇情緒籠罩著,缺乏冷靜思考,亦是貿然進攻的重要原因。這次判斷失誤致使浙東游擊縱隊腹背受敵,傷亡100多人,“超過浙東我軍組建以來的歷次戰(zhàn)斗”。戰(zhàn)斗第二日,楊思一在日記中寫道:“這次戰(zhàn)斗,是對最近未來期間的斗爭有相當決定性的戰(zhàn)斗,因為沒有取得勝利,同時撤退時略帶被迫性,將使我部增添一些新的困難,將使戰(zhàn)爭更確定的走入長期艱苦的道路?!盵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68頁。譚啟龍也認為:“這是我浙東游擊縱隊最為艱難的時期?!盵注]《譚啟龍回憶錄(建國前部分)》,第170頁。中共游擊隊的生存與情報獲取密切相關,因為絕對力量弱,所以必須掌握先機,才能進行“田忌賽馬”式的戰(zhàn)斗,任何一次情報失誤都有可能帶來嚴重后果。
戰(zhàn)爭各方的行動都在不停變化,有時即便情報確切,也不一定能有收獲。1944年2月4日,楊思一帶部隊凌晨2時去埋伏,但等到第二日11時,敵人依舊沒有出動,于是只好撤回。3月26日,金蕭支隊本擬伏擊偽軍王升部,“后因敵警惕性甚高,戒備甚嚴,未行動”。5月17日,獲悉息金村有國民黨短槍隊30人,準備圍殲,“后因我未加慎密監(jiān)視,不知去向”。5月18日,再次準備設伏,但自己亦被敵發(fā)現(xiàn),有可能被反包圍,只能立即轉移。[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67、79、92頁。諸如此類的事例為數(shù)不少。戰(zhàn)爭時期,情報信息撲朔迷離,敵人十分警惕,所謂“甕中捉鱉”“包餃子”,并不那么容易。
既然情報是生存的命脈,敵后各方對其的爭奪自然異常激烈。敵偽頑動輒燒殺,以威懾手段迫使百姓提供信息。《楊思一日記》記載,1943年10月13日,日軍在一村莊發(fā)現(xiàn)藏有槍支,“即將保長父子及其他有關居民7人,綁成一串,然后命其跪下,用機槍掃射,當場死5人,重傷2人,并燒毀草廠一所”[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24頁。。日軍殘暴,路人側目。中共則竭力融入社會,把對手拖入群眾的汪洋大海。當然,對待關鍵人物,中共也有硬手段。例如,中共對戰(zhàn)場上的敵軍俘虜都能給予優(yōu)待,但對敵方情報員卻稍微例外,一般來說并不寬容。1944年5月19日,金蕭支隊俘獲偽軍情報組長,偽軍頭目多方威脅地方士紳前來保釋,楊思一都不為所動,決定“立即槍決”。7月21日,捉偽軍兩個情報員及兩個嫌疑犯,情報員“經公審后執(zhí)行槍決”。[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92、105頁。當然,中共絕非濫殺無辜,如果敵方情報員愿意合作,亦可通融。1944年5月18日,楊思一寫道:國民黨區(qū)長童孚送我隊情報到諸暨縣政府,被我所獲。當?shù)厥考澢皝肀a?,“我勸其向我供給頑方消息及保護我工作人員。他允我所勸,即開釋”。[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92頁??傮w上看,中共與敵軍情報員的合作屬于個別事例,相較于一般俘虜,敵特通常還是會受到嚴肅處理。
綜合而言,中共游擊隊的情報來源有兩個:一是正規(guī)情報系統(tǒng);二是百姓口頭傳送。全局性的戰(zhàn)略情報依靠專業(yè)人員;即時性的戰(zhàn)術情報則往往需要百姓提供。卓越的群眾路線使得后一種情報成為可能。戰(zhàn)爭是綜合性較量,看似無關的因素往往具有隱秘的內在聯(lián)系。群眾工作與情報獲取之關聯(lián)即是一例。至于戰(zhàn)略情報,應該說,中共敵工系統(tǒng)專業(yè)而高效。何克希講:“別的事情偏差一點不要緊,戰(zhàn)略方針弄錯了,就要害死千千萬萬人?!盵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3卷,第97頁。以“后見之明”觀之,中共游擊隊幾乎沒有犯過戰(zhàn)略錯誤。
高速流動、適時應變是浙東游擊縱隊的特點,亦是整個中共游擊隊的特點。戰(zhàn)爭環(huán)境決
定了中共軍隊不宜大規(guī)模集中,只能作點狀式戰(zhàn)斗。浙東游擊縱隊自成立起,與敵偽頑作戰(zhàn)600多次,斃傷9000余人,平均每戰(zhàn)僅10余人,頻繁、小巧是顯見特點。金蕭支隊最大的一次戰(zhàn)斗發(fā)生在1944年5月,即前文介紹過的墨城湖戰(zhàn)斗。是役,金蕭支隊“死4人傷7人”。傷亡雖然相對微小,但對金蕭支隊來說,卻是不可承受之重。楊思一當日感嘆:“戰(zhàn)斗是勝利了,但付了極大的代價?!盵注]《楊思一日記》上冊,第94頁。中共游擊隊愛惜兵力、戰(zhàn)必求勝的心理,由此可見一斑。
憑借游擊戰(zhàn),中共軍隊最終積小成大,化零為整。1942年冬,浙東游擊隊剛成立時只有1455人。1943年冬,發(fā)展到3632人。1944年,敵偽頑大舉進攻,游擊隊進入最艱苦階段,但年底統(tǒng)計仍有3273人,主力軍并未明顯減少,只是沒有發(fā)展。熬過最艱難的階段,浙東游擊隊規(guī)模迅速壯大,到1945年夏天,達到4581人。[注]《浙東抗戰(zhàn)與敵后抗日根據(jù)地史料叢書》第2卷,第39頁。中共游擊隊四處開花,由點到線,連線成面,一旦外在壓力稍稍松弛,即呈蓬勃之勢。
中共游擊隊,無論是北方的八路軍,還是南方的新四軍,其戰(zhàn)斗形式與發(fā)展路徑均與浙東游擊縱隊有異曲同工之處。本文之所以詳論金蕭支隊,正是希望能夠以小見大。從1943年底到1945年抗戰(zhàn)勝利,金蕭支隊與敵偽頑殘酷對決、巧妙周旋。它是浙東游擊縱隊的一個分支,也是江南新四軍的一個分支,再放大一點看,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中共游擊隊的縮影。楊思一觀察它、描述它,記錄的雖是自身故事,折射出的卻是時代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