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觀賣血》講的是許三觀以一籠小籠包子勾引了許玉蘭,“一個月以后,許玉蘭嫁給了許三觀”,很快,又生了兒子,一個、兩個、三個。許三觀分別給三個兒子起名:一樂、二樂、三樂。許玉蘭問他:“我在產(chǎn)房里疼了一次、二次、三次,你就在外面樂了一次、二次、三次,是不是?”
這個小說的經(jīng)線是許三觀40年的賣血記,他靠賣血,支撐著這個家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guān)。賣血賣的其實是力氣,小說一開始,阿方告訴許三觀:“力氣有兩種,一種是從血里使出來的,一種是從肉里使出來的,血里的力氣比肉里的力氣值錢多了。”后來,許三觀為了救一樂,一連賣了三次血,他說:“我三個月賣了三次血,把身上的力氣都賣光了,只剩下熱氣了?!边@還是“活著”的主題;緯線則是40年來這個社會的發(fā)展與變化。
余華有意安排了許玉蘭在認(rèn)識許三觀后,又讓何小勇“睡”了,之后,便有了一樂。一樂因打破了方鐵匠兒子的腦袋,要賠錢。許三觀就說,這錢他不能出,因為一樂是何小勇的兒子,他已白養(yǎng)了他9年??墒呛涡∮虏粌H不出錢,還打了許玉蘭;許三觀又讓一樂再去找何小勇,結(jié)果,一樂也被何小勇罵走了;許三觀任憑方鐵匠拉走了家里屬于許玉蘭的所有東西去,看似冷漠;然后,他去賣血,又把這些東西都給贖了回來。這就有了一波三折的感動。這種感動,后來又強化一次:三年自然災(zāi)害,一家人眼看喝玉米粥都熬不下去了,為了“吃一頓好飯”,許三觀又一次去賣血。之后,一家人去勝利飯店吃面條,卻獨少了一樂,因為一樂不是他親生的,所以他只配吃五角錢一個的烤紅薯。因為在許三觀的邏輯里,“這錢是我拿命換的,我賣了血讓你吃面條,就太便宜何小勇那個王八蛋了”。一樂出走后,許三觀也是先讓許玉蘭去找,找不回來,他才自己去找,又是一波三折。余華還在這中間,插入了一個許三觀因和林芬芳偷情而去賣血敗露的橋段,許三觀對許玉蘭說,“你和何小勇是一次,我和林芬芳也是一次”,就這樣扯平了,而且合情合理。
我最佩服余華的是,他通過精心的設(shè)置,一波推一波,終于使一樂和許三觀的親情關(guān)系有了最合乎情理的解釋,用音樂的術(shù)語來說,就是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感人的旋律線。這個旋律線一直延續(xù)到了“文革”中,許玉蘭被扣上“妓女”的帽子,許三觀給她送飯,在米飯下藏了紅燒肉;一樂得了肝炎后,許三觀先是找遍熟人借錢,何小勇老婆和她的兩個女兒給的錢最多,這善良的一筆,也是余華有意補上去的;然后是許三觀一路賣血,賣到第三次時,休克了,反輸了700毫升血,將先兩次掙的錢都搭了進(jìn)去;之后,他又遇到了兩個搖船的兄弟,又買了他們一碗血,再賣出去兩碗,因為他們的血濃,“一碗能頂兩碗”。這就是被余華使到了出神入化的黑色幽默吧。
從高潮跌下來,許三觀到了上海,見到一樂,馬上就是結(jié)尾:他成了60歲老人,為想念豬肝與黃酒再去賣血,被年輕的血頭羞辱。許玉蘭就在勝利飯店給他點了黃酒與豬肝,在一片溫情中,儀式完成,基調(diào)不再是冷酷的了。
《兄弟》是余華寫的最長的小說,上下部有50多萬字。余華說這個長篇他早在1996年就動筆寫了。但只寫了兩三萬字又放下了。等撿起來再寫,已是2004年,再撿起來后,寫得非常順利,用了一年就寫完了。他說:“現(xiàn)在看,是命運的安排,1996年時,中國的變化很大,但到2004年再看,1996年的變化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所以,2004年才是寫這部小說的最佳時機(jī)?!?/p>
我覺得,余華的特點就是“鋒利”,這鋒利指的是他能銳敏地切割出現(xiàn)實的斷面,讓你直視筋髓組織。他的鋒利還直接體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上:14歲的李光頭偷窺了五個屁股,其中最重要的是林紅的屁股。他用了一整節(jié)的篇幅,寫派出所民警的詢問,小鎮(zhèn)上一堆人都對林紅的屁股感興趣。于是,李光頭就用他掌握的“稀缺資源”,做起了蹭面條吃的生意,這不僅鋪墊了林紅的引人關(guān)注,也鋪墊了李光頭的生意腦袋。
《兄弟》的上部都是為林紅這個人物的正式出場所做的鋪墊,而一般作家是不會采用這種方式的。又比如他寫宋凡平在燈光球場上的高大魁偉,寫李蘭被他保護(hù)著的幸福,都是為了鋪墊宋凡平和李蘭結(jié)婚后一年,去上海接李蘭,被活活打死,而李蘭的錢卻只夠買一口最小的薄皮棺材,甚至裝不進(jìn)他的尸身,身體進(jìn)去了,腿卻在外面,最后就只能砸斷了膝蓋,將小腿放在大腿上,裝進(jìn)棺材。
在上部里,宋凡平今天還是燈光球場上眾人矚目的球星、紅光滿面的旗手,明天就被戴上了高帽,給打得滿身是血。長頭發(fā)的孫偉,今天還因其父是宋凡平的看守,耀武揚威,明天就因父親的資本家身份被發(fā)現(xiàn),淪為了階下囚,緊跟著又被“紅袖章”用理發(fā)推子鉸斷了頸動脈。孫母成了赤身裸體的瘋子,孫父精神徹底崩潰,自殺了,且他選取的自殺方式是用鐵釘釘進(jìn)了自己的腦袋。這就是“文革”。
對我而言,上部中最難卒讀的,是宋凡平逃出倉庫,在棍棒下一次次掙扎著也要上車,最后“身體像漏了似的到處噴出鮮血”的情節(jié)。其實,宋凡平的死與李蘭的死,目的都是為了鋪墊下部里,宋鋼跟著騙子周游去走江湖,甚至做了假胸手術(shù),屈辱地推銷“豐乳霜”。而李蘭的死,則是為了讓宋鋼答應(yīng),“不管李光頭以后做了什么壞事,你都要照顧他”。
下部,主要寫了李光頭、宋鋼與林紅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dāng)李光頭變成超級巨富,宋鋼下崗后變成一無所有,唯一的“財富”,就只剩下林紅可以轉(zhuǎn)讓。我聽很多年輕的讀者說,下部與上部的風(fēng)格不符,或認(rèn)為下部不如上部寫的好。其實,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是沒太看懂這部小說。
下部中,余華在解析李光頭、宋鋼與林紅的關(guān)系時,仍是以堅硬的邏輯,體現(xiàn)著他的鋒利:一開始,當(dāng)李光頭以他的組織能力成為福利廠廠長后,認(rèn)定林紅非他莫屬,想了很多辦法,結(jié)果卻是他越追求,就越把林紅推向宋鋼。李光頭落難時,宋鋼以林紅每天給的零花錢救濟(jì)他,兩人在垃圾堆前一起吃飯,也的確是做到了他之前承諾過的,即使“剩一碗飯,也會讓李光頭吃”。而李光頭也非天生的混蛋,發(fā)達(dá)后,不僅讓宋鋼做了他的副總裁,還給了林紅一大筆錢,以保他們衣食無憂。其實,如果宋鋼做了副總裁,或者林紅把李光頭要救濟(jì)他們的真相告訴了宋鋼,后面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按說宋鋼的“我沒有這個能力”的自卑與李光頭“不能讓宋鋼知道”的囑咐,也都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宋鋼為了讓林紅能過上好日子,就只能跟上周游去闖江湖。宋鋼一去不回,李光頭買來奔馳寶馬,讓林紅揭幕,這是個轉(zhuǎn)折點,余華注意到了林紅的憂郁、苦笑、不知所措和她最后關(guān)頭,叫起了宋鋼的名字。但李光頭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快感,這也可以說是兩性關(guān)系的本質(zhì)。所以當(dāng)歷盡千辛萬苦只掙了三萬塊錢的宋鋼回來以后,也就只能是選擇死亡了。
我理解余華的這個長篇是以黑色幽默的手法,表達(dá)了“新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余華后來發(fā)表了他在創(chuàng)作《兄弟》時寫的幾篇日記,其中一篇寫到了他對上部和下部所反映的兩個時代的看法,他說:“文革”是一個極端,主要是壓抑;今天又是另一個極端,主要是放蕩。但不管是壓抑還是放蕩,都能開放出“黑色的惡之花”。他說哪怕有一人能在看了他的這部小說之后,能夠意識到我們是需要自救的,那他也就感到十分的欣慰了。(完)
據(jù)《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朱偉/文整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