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雪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
1937年秋,濟南已聽到黃河北日軍的炮聲,一群正在讀初中的少年,離開了桿石橋外省立一中“廣廈宏偉,青瓦粉墻”的校園,隨學校、師長奔去“大后方”,啟程了他們無從預(yù)計的人生流亡。
“讀書救國”,弦歌不輟。轟炸,險途,饑寒,癘疫,貧困,無助,死亡,從軍,革命,逃離……這群少年中就有劉可牧先生,《七千里流亡》是他晚年追憶當年山東中學生西遷的回憶錄。
近年來,有關(guān)于抗戰(zhàn)時期大學南下的作品不斷出現(xiàn),最為著名的,莫過于岳南的《南渡北歸》三部曲。但很多人忽略的是,在那個時期,除了大學在流亡之外,一些不愿意做亡國奴的中學生,也隨著學校一起加入了南渡的隊伍。
劉可牧的《七千里流亡》,填補了歷史一道小小的,但卻重要的空白。
曾記否,當硝煙四起,教育廳征求各學校的意見,多數(shù)學校表示無奈之下只有停辦,唯獨省立一中的校長講道:“讀書也是抗戰(zhàn),也是愛國,也是救國。濟南要是不能待,我?guī)銈冏?,不做亡國奴!?/p>
從濟南出發(fā),泰安、菏澤、河南許昌、湖北鄖陽、陜南、四川,師生們橫貫五省,輾轉(zhuǎn)七千多里,被稱為“文軍長征”。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十五歲左右的孩子們,在生命中最美的年華,背井離鄉(xiāng),將青春灑在了漫漫征途。
1938年元旦,征途上傳來濟南淪陷的消息,師生無不痛哭流淚。校長鼓勵孩子們“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早晚有一天回到千佛山腳下和大明湖畔。
3月,行至均縣西五十里處的石灰窯險灘,大船順江而下,觸礁翻船,胡瑞芬、胡瑞芳、王鈞、何玉英、魏其慧等22名女生溺江身亡。1939年2月,芒鞋竹杖,歷盡艱辛的師生們抵達四川綿陽,獲得暫時的安定。
一場顛沛流離的夢,若半世浮生,任命運撕扯。
80年前的鮮活青春,在龐大的空間蒼穹中,在深邃的時間巨流里,被互聯(lián)網(wǎng)一代的青年們進行過一場穿越時空的對話:“那年亂世如麻,愿你們來世擁有錦繡年華?!?/p>
當目睹青春和家國的命運重疊交融,我們這一代的殘酷青春,似乎無法像流亡詩人聶魯達一樣說“我承認,我歷經(jīng)滄?!?。
在中國的近現(xiàn)代史中,我們的民族背負著一段悲涼的記憶,卻常常被宏大敘事,忽略了太多的細節(jié)。一個歷史巨變的時代里,普通人是如何參與其中、與世沉浮、不甘沉淪、與世界和命運掙扎突圍的?
一位迷惘的媽媽曾講述她的故事:“給孩子買了一套《中國歷史》,孩子讀完以后生出很多困惑:媽媽,歷史到底是什么?帝王將相、名人志士、朝代更迭、軍事戰(zhàn)役、發(fā)明創(chuàng)造?我們在哪里?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在哪里?”
寫過《大江大海1949》的龍應(yīng)臺曾說,個人史是最真誠的國家史。它努力呈現(xiàn)的是親歷者的歷史經(jīng)歷和體驗,它不可回避主觀、偏見。但多元歷史參與主體的口述史,可感知、可觸摸,有著生命的溫度。
20世紀40 年代,哥倫比亞大學口述史研究室和森林史協(xié)會,是最早的兩個口述史研究中心。國內(nèi)也有不少學者因研究需要做部分口述史收集工作,但很少有學者和機構(gòu)專門做口述史收集、整理工作,許多歷史親歷者因為年齡過高離開人世。
“一個人的聲音在世上消失了,一個人的記憶在世上飄逝了,至于她帶走了什么,已經(jīng)無人知曉……”女作家阿列克西耶維奇曾震撼于這樣的死寂,她拿起了筆,為這“一個人”留下點聲音,雖然式微,但,“能成為最有力的武器、不可戰(zhàn)勝的武器的,唯有記憶?!?/p>
在這個時代,“遺忘”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手機通訊錄里的茫茫人海,蟄伏著多少此生再不必相見的靈魂?被遺忘的名字,以同樣的方式被攪揉在歷史中,沉默如沙石。
我們擅長把輿論推到浪頭頂端,但也擅長遺忘。所有的事情都像未發(fā)生,人們莫名其妙還是會陷入自己的忙碌。
我們每天都在照鏡子,卻不見得每天都能遇到自己,遑論促膝長談?!罢嫖摇钡呐紶柎嬖?,像沉睡中瞬間即逝的清醒。
然而,若真正懂得我們所經(jīng)歷的,便不會有“一拍腦袋就拆掉了老火車站”,便不會急著跟過去握手言和——歷史與所有人息息相關(guān),它不僅僅是回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