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
“重寫文學史”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性的學術話題和文學史寫作實踐,現(xiàn)在即便是某種重寫的文學史著作新見迭出,學界也幾乎是波瀾不驚。這意味著我們一方面已經(jīng)習慣于變動不居的文學史研究和文學史寫作的秩序,另一方面不斷重寫的文學史著作的觀念、方法等可能逐漸趨同,顯示了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如果這樣的情形可以確認,不妨說王德威教授主編的《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無疑會打破一段時間以來的平靜。盡管我們尚不能深入評價《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但王德威教授《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之導言《“世界中”的中國文學》(以下簡稱“導言”),完整地闡述了他的文學史理念、方法和問題,以及他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和“文學史”的新見,是我們理解和評價《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切入點。貫穿了這些理念、方法和問題的《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重新講述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故事,呈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和寫作的新的可能性。
多年來,學界試圖建立“學術共同體”的努力,近一段時間受到一些學者的質疑。其實,20世紀80年代“重寫文學史”的提出和三十多年學界對文學史的不斷重寫,都是在中西對話關系中發(fā)生的,包括吸收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理論、方法和具體成果。以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研究為例,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影響毋庸置疑,雖然這部小說史在不少方面亦有可議之處。我也讀到幾篇批評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文章,感覺個別批評者似乎沒有完全理解這本小說史。學術上的批評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以為,學界在“文革”之后逐漸形成的中西對話關系,不能因為分歧的存在或其他原因而被粗暴地中斷。我自己也深感中國的文學研究需要確立主體性,也深感海外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我們不能不承認這樣一個對話的事實,中國文學研究主體性的確立或者是中國文學批評話語體系的形成仍然需要在對話中完成,而不是畫地為牢后自說自話。回溯近四十年的學術史,如果離開這樣的對話關系,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能否有今天這樣的面貌,答案顯而易見??梢灶A料的是,王德威教授主編的《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譯本出版后同樣可能會受到質疑或者爭論。正常的學術討論在當下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正常的學術討論少了,非正常的現(xiàn)象就有可能增多。我們應當在學理上深入討論海外漢學家研究中國文學的問題,而不是以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對待另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
“世界中的中國文學”就是對話關系的呈現(xiàn)。這里我們不涉及中西文學的比較問題,以中國文學史寫作而言,“世界觀念”的影響是顯著的。王德威教授在導言中提到了黃人的《中國文學史》,而黃人的“始具文學史之規(guī)?!钡奈膶W史著作則是當年東吳大學的國學講義。這本講義在觀念上受西學影響甚深,其編撰工作也是在美籍校長支持下完成的。黃人的同仁,東吳大學的講席徐允修《東吳六志》記:“光緒三十年,西歷1904年,孫校長以本校儀式上之布置,略有就緒,急應厘定各科學課本;而西學課本盡可擇優(yōu)取用,唯國學方面,既一向未有學校之設立,何來合適課本,不得不自謀編著。因商之黃摩西先生,請其擔任編輯部主任,別延嵇紹周、吳瞿庵兩先生分任其事?!背吨袊膶W史》外,還有《東亞文化史》《中國哲學史》等幾種。我不熟悉其他領域,《東亞文化史》《中國哲學史》的講義如能出版,可以探討在西式大學建制中中國的文史哲作為學科是如何形成的軌跡。徐允修感慨道:“竊謂孫校長以一西國人,不急急于西學之課,而惟不吝巨資編著國學課本,欲保存國粹也,其心不顯然可見乎?”①我引述徐允修這段文字是想說明,即便是中國學者編撰的最早的“中國文學史”著作之一,也是在西式大學產(chǎn)生的,但它“保存”了“國粹”?;厮葸@段學術史,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一百余年之前的黃人,在《文學之目的》中便直陳“國史”之狹隘:“蓋我國國史,受四千年閉關鎖港之見,每有己而無人;承二十四朝朝秦暮楚之風,多美此而劇彼,初無世界觀念,大同之思想。歷史如是,而文學之性質亦稟之,無足怪也。”黃人提到了“世界觀念”,在“分論”中又提到了“服從之文學”與“自由之文學”、“一國之文學”與“世界之文學”的概念。可見,最初編撰中國文學史時,“一國之文學”與“世界之文學”便是重要的問題,而“服從之文學”與“自由之文學”的劃分,至少讓我意識到我們的學界前輩曾經(jīng)是多么的高明和先進。
王德威教授對晚清文學、五四文學、當代作家作品、中國文學抒情傳統(tǒng)、華語語系文學的研究為中國大陸學界所熟知,也在大陸學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一般的介紹中,王德威教授被稱為學者和批評家,很少提及他的文學史家的身份。王德威教授對這幾個領域的研究,大致呈現(xiàn)了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理解。這些年有一個誤解,似乎只有編撰了文學史才是文學史家,這可能是大陸學界盛產(chǎn)文學史著作的原因之一。在《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出版之前,王德威教授一些談話和文章,陸續(xù)透露了他新編文學史的想法、觀點和方法,這篇導言則更為完整。王德威教授無疑看到了諸多文學史的問題,他甚至用一種在一些學者看來或許是偏頗的方式來糾正這些問題:“熟悉中國大陸文學史生態(tài)的讀者對此書可能有如下的質疑。第一,哈佛版文學史盡管長達千頁,卻不是‘完整的文學史。一般文學史寫作,不論獨立或群體為之,講求綱舉目張,一以貫之。盡管不能巨細靡遺,也力求面面俱到。相形之下,《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疏漏似乎一目了然。魯迅的作品僅及于《狂人日記》和有限雜文,當代文學只觸及莫言、王安憶等少數(shù)作家,更不提諸多和大歷史有關的標志性議題與人物、作品付諸闕如?!睆膶а缘恼撌龊鸵呀?jīng)讀到的目錄來看,這部文學史也吸收了中國大陸學界這些年研究文學史的成果,但它對已經(jīng)形成的新的文學史寫作模式確實是一次大的沖擊。其實,不完整是一次敞開,而不是封閉;是敘述過程,而不是果斷結論。正因為不“完整”,文學史寫作中的諸多重要問題才得以呈現(xiàn)。就我個人而言,我贊成王德威這樣不“完整”的處理方式,這種方式的背后是把文學史寫作視為“歷史化”過程中的環(huán)節(jié),而非以“完整”的面貌終結“歷史化”過程。
導言和《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深刻反思了“建制式”文學史,王德威教授明確希望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作為人文學科的建制做出反思:“長久以來,我們習于學科建制內狹義的‘文學定義,論文類必談小說、新詩、戲劇、散文,論作家不外魯郭茅巴老曹,論現(xiàn)象則是各色現(xiàn)實主義外加革命啟蒙、尋根先鋒,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再熟悉不過的敘述聲音,下焉者甚至流露八股腔調。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如果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仍然謹守上世紀初以來的規(guī)范,忽視與時俱進的媒介、場域和題材的變化,未免固步自封?;仡櫠兰o以前中國‘文‘文學我們即可知意涵何其豐富——溫故其實可以知新?!逼渲?,對“文”“文類”和“文學”的重新定義并納入被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通常排斥的一些文類,是這本新編現(xiàn)代文學史的特點之一。受西方的影響,“新文學”運動之后文類的四分法成為文學的基本規(guī)則,文類的范疇基本集中在小說、詩歌、戲劇和散文等。在文學史寫作中,通常又形成了以小說為中心的論述格局。由于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概念逐漸被文學代替,散文的范疇也隨之縮小。盡管報告文學從散文中分離出來,但在文學史研究中幾乎是被忽視的,除了報告文學自身的成就不足外,與報告文學的“非文學性”有很大關系。雜文也是同樣的命運。王德威教授主編的《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一方面尊重這些文類的歷史定位,另一方面“本書對‘文學的定義不再根據(jù)制式說法,所包羅的多樣文本和現(xiàn)象也可能引人側目。各篇文章對文類、題材、媒介的處理更是五花八門,從晚清畫報到當代網(wǎng)上游戲,從革命啟蒙到鴛鴦蝴蝶,從偉人講話到獄中書簡,從紅色經(jīng)典到離散敘事,不一而足。”因此,除了傳統(tǒng)文類,本書也涉及“文”在廣義人文領域的呈現(xiàn),如書信、隨筆、日記、政論、演講、教科書、民間戲劇、傳統(tǒng)戲曲、少數(shù)民族歌謠、電影、流行歌曲,甚至有連環(huán)漫畫、音樂歌舞劇等,本書末尾部分也涉及網(wǎng)絡漫畫和網(wǎng)絡文學。王德威教授嘗試多種“文”和“文類”進入文學史,以為文學“現(xiàn)代性”帶來特色的“動作”可以說是“大幅度”的。endprint
事實上,這些年來大陸學界對文、文類的定義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民歌民謠、歌詞、日記、隨筆、新編傳統(tǒng)戲曲、通俗文學、網(wǎng)絡文學等一直在文學研究范圍內,但由于“純文學”的定義和四分法的限制,能夠進入文學史論述范圍的文類則少之又少,而整合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大文學史”寫作尚未取得突破性的進展。如果從這一層面看,王德威教授主編的《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可以成為“大文學史”。在處理文類問題上,王德威教授一方面是突破“現(xiàn)代”的規(guī)則,部分回復到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特別是重視文章傳統(tǒng),重視“文”和“史”的關系。黃人《中國文學史》中關于“文學史”與“歷史”關系的論述,關于“文學之種類”的分類,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在談到歷史與文學史時,黃人說:“以體制論,歷史與文學亦不能組織。然歷史所注重者,在事實不在辭藻,界限要自分明。惟史之成分,實多含文學性質,即如‘六經(jīng)皆史也?!薄吧w一代政治之盛衰,人事之得失,有文學以為之佐證,則情實愈顯,故曰文勝則史?!秉S人將文學的種類分為:命、令、制、詔、敕、策、書諭、諭告、璽書等,詩、詩余和詞余。第一種類中,有策對、書札、序引、題跋、傳記、述狀、論說和謠諺等,也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文章。在經(jīng)歷了文學觀念的現(xiàn)代變革之后,文學的類型既敞開也緊縮了。另一方面,《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又面對變動不居的文化現(xiàn)實,特別重視媒介、場域的變化對文體的影響,從而發(fā)現(xiàn)新的文類。正如王德威教授所強調的那樣,“這里所牽涉的問題不僅是文學史的內容范疇而已,也包括‘文與‘史的辯證關系?!薄皻w根結底,本書最關心的是如何將中國傳統(tǒng)‘文和‘史——或狹義的‘詩史——的對話關系重新呈現(xiàn)。通過重點題材的配置和彈性風格的處理,我希望所展現(xiàn)的中國文學現(xiàn)象猶如星羅棋布,一方面閃爍著特別的歷史時刻和文學奇才,一方面又形成可以識別的星象坐標,從而讓文學、歷史的關聯(lián)性彰顯出來。”
在這篇導言中,王德威用了“世界中”的“中國文學”這樣的表述。這是本書的核心概念,由此確立了本書的另一種對話關系、基本問題和敘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新框架。我注意到,王德威沒有用歌德的“世界文學”的概念,而是用了海德格爾的“世界中”(Wording)這樣的概念。對此,王德威教授的解釋是,如果必須為《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提出一個關鍵詞,那么“‘世界中的‘中國文學差堪近之”?!啊澜缰校╳orlding)是由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提出的一個術語,海德格爾將名詞‘世界動詞化,提醒我們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在那里,而是一種變化的狀態(tài),一種被召喚、揭示的存在的方式(being-in-the-world)。‘世界中是世界的一個復雜的、涌現(xiàn)的過程,持續(xù)更新現(xiàn)實、感知和觀念,借此來實現(xiàn)‘開放的狀態(tài)?!薄叭嗽庥鍪澜?,必須從物象中參照出祛蔽敞開之道,見山又是山,才能通達‘世界中的本體?!痹凇笆澜缰小庇懻撝袊F(xiàn)代文學,才能在相互關系中既突出“世界”的影響,也呈現(xiàn)“中國文學”的獨特性。在王德威教授看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全球現(xiàn)代性論述和實踐的一部分,對全球現(xiàn)代性我們可以持不同批判立場,但必須正視其來龍去脈,這是《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編撰立論基礎。
和王德威教授之前關于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論述相比,導言以及《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關于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論述更為拓展和深入。王德威教授企圖討論的問題是:在現(xiàn)代中國的語境里,現(xiàn)代性是如何表現(xiàn)的?現(xiàn)代性是一個外來的概念和經(jīng)驗,因而僅僅是跨文化和翻譯交匯的產(chǎn)物,還是本土因應內里和外來刺激而生的自我更新的能量?西方現(xiàn)代性的定義往往與“原創(chuàng)”“時新”“反傳統(tǒng)”“突破”這些概念掛鉤,但在中國語境里,這樣的定義可否因應“脫胎換骨”“托古改制”等固有觀念,而發(fā)展出不同的詮釋維度?最后,我們也必須思考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驗在何種程度上,促進或改變了全球現(xiàn)代性的傳播?在這一系列問題中,我以為“在現(xiàn)代中國的語境里,現(xiàn)代性是如何表現(xiàn)的?”這一問題是最基本的問題,而在“世界中”討論這一問題則是基本的思路和方法。在這里,我引用歐洲科學院院士西奧·德漢文章中的一段話,來補充王德威教授對這個問題的論述:“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起源》一書中使用了‘世界化這一術語,之后,賽義德和斯皮瓦克提出‘世界化的世界,即用國家的權力去塑造特定的形象,不再限于歐洲人文學科所講的故事,歐洲人應該放棄那種‘我們的人文科學‘我們的故事不會成為別人的或其他國家的故事這種觀點。相反,作為世界公民,我們應將人文學科中的各種故事、歷史并列來看待,形成同一個世界中的各種故事,而不是將整個世界僅看作一個故事?!雹谑澜绮⒉粌H僅是一個故事,同樣,中國也不僅僅是一個故事。
當王德威教授重新定義“文”“文學”,重建“文”與“史”的“詩史”的對話關系,建構“世界中”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時,實際上展現(xiàn)了克服文學史寫作危機的宏大抱負。文學史寫作的危機,文學史建制的危機,其實是世界性的。美國學者約翰·雷烏巴渥的《全球化的文學史》曾經(jīng)比較詳細地呈現(xiàn)了文學史寫作危機的歷程。19世紀歐洲文學史的寫作,在促進民族身份形成的同時,形成了以伊波利特·泰納的“民族、環(huán)境和時間”三要素和黑格爾提出的“時代精神”為依托的公式化的一體化格局。此時的歐洲文學史著作,排除少數(shù)族裔,犧牲個性主義和多樣性。這樣的文學研究或文學史寫作,受到俄國形式主義者的挑戰(zhàn),迪利亞諾夫將文學進化中的“文學序列”置于文學史寫作的中心位置。韋勒克采納了迪利亞諾夫的觀點,他在《文學理論》一書中提出,“我們的出發(fā)點必須是作為文學的文學發(fā)展史”,文學的“內部研究”受到重視。將近二十年后,姚斯在1967年挑戰(zhàn)迪利亞諾夫和韋勒克的理論,開始勾畫接受理論的輪廓,通過讀者的經(jīng)驗及其與文學作品的對話把文學和社會序列連接起來。1973年韋勒克則在《文學史的衰落》中回應了姚斯的理論主張,雖然他置接受理論于不顧,但承認《文學理論》過于突出了內部和外部研究方法的差異,并且放棄了他從迪利亞諾夫那里采納的假設:文學史應當以內部標準為唯一的依據(jù),并且這樣的文學序列構成了一種進化。1992年戴維·帕金斯出版《文學史是否可能?》,他的懷疑論得到后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理論的強化,他們對歷史有機論和書寫宏大歷史敘事的可能提出質疑。而在帕金斯出版這本書的時候,接受理論、??碌倪z傳史、新歷史主義和文化史已經(jīng)開創(chuàng)了新的文學史研究方法。③endprint
在討論王德威教授的導言和《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時,我擇要介紹約翰·雷烏巴渥關于文學史觀和文學史寫作演變過程的敘述,意在說明,如果從1985年“重寫文學史”算起,三十余年來,中國學界的文學史寫作或者文學史寫作的危機,幾乎是重復了歐洲學術界的軌跡。“重寫文學史”的思潮,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內部標準為唯一依據(jù)”的產(chǎn)物。將“文學制度”研究納入到文學史寫作中,則是試圖彌補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鴻溝。1990年代以后,對“純文學”的反思和文化研究的興起,又試圖把文學和社會序列連接起來,并克服專注于文本的“作品內涵”這一研究方法的偏差。在這樣的軌跡中,一方面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宏大敘事危機不斷,另一方面,文學史寫作在整體上仍然是以宏大敘事的方式應對文學史宏大敘事的危機。這里顯現(xiàn)出來的危機是:我們有無可能以新的方式應對宏大敘事的危機?1998年謝冕、孟繁華主編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以下簡稱《總系》)出版,是以新的方式應對宏大敘事危機的最初嘗試。《總系》各卷分別選擇代表性的文學年代呈現(xiàn)一個時間點上的中國文學及相關事件。這樣的方法或許是受到《萬歷十五年》的影響,但連續(xù)性的歷史敘述被擱置。而在具體的寫作中,《總系》仍然呈現(xiàn)了宏大敘事的特征。
在這樣的脈絡中,王德威《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理念、方法和結構,是“摒棄連續(xù)性的歷史敘述”這一學術潮流的延續(xù)和再創(chuàng)造。根據(jù)約翰·雷烏巴渥的介紹,“在民族文學史內部,對宏大敘事危機作出的重要應對就是摒棄連續(xù)性的歷史敘述。這一潮流是由丹尼斯·霍勒(Denis Hollier )所撰寫的法國文學史確立的,其方法受到廣泛采納”。 約翰·雷烏巴渥在《全球化的文學史》中提到了受霍勒影響的幾部文學史著作,“這些文學史都用按時間排序的獨立文章取代文學史連續(xù)的敘事線,其中每一篇文章都附屬于某個與文學密切相關或者關系不大的歷史事件的日期”。而霍勒的《法國文學》的書寫方式是,“把作家、作品和主題分散到若干毫無關系的文章里,這種方式避開了歷史時期的劃分法,試圖通過縮短文章的時間跨度使更多的遭遇、相逢和變異得以發(fā)生”?!斑@種方法消除了規(guī)模更大的敘事,而是跳躍性地把文學與同時代的文化事件和國際事件聯(lián)系起來,從而彌補這方面的損失?!雹芩^“損失”是指《法國文學》這個書名省掉了“史”字,因此損失了“歷史性”。其實,書名有無“史”并不決定文學史著作有無“歷史性”。
王德威的創(chuàng)造,是兩種歷史書寫形式的融合,“重要”的“未必重要的”多重組合,或者是“大敘述”和“小敘述”的相互參照:“《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讀者很難不注意書中兩種歷史書寫形式的融合與沖突。一方面,本書按時間順序編年,介紹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重要人物、作品、論述和運動。另一方面,它也介紹一系列相對卻未必重要的時間、作品、作者、時間,作為‘大敘述的參照。借著時空線索的多重組合,本書叩問文學/史是因果關系的串聯(lián),或是必然與偶然的交集?是再現(xiàn)真相的努力,還是后見之明的詮釋?以此,本書期待讀者觀察——和想象——現(xiàn)代性的復雜多維,以及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動態(tài)發(fā)展?!雹菰凇按髷⑹觥敝?,王德威教授對中國現(xiàn)代性和歷史性的繁復線索和非主流形式給予了特別重視。
在這樣的思路、理念和方法影響下,《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不再簡單地將文學史寫成簡單的“民族國家敘事”:“《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不刻意敷衍民族國家敘事線索,反而強調清末到當代種種跨國族、文化、政治、和語言的交流網(wǎng)絡。本書超過半數(shù)以上文章都觸及域外經(jīng)驗,自有其論述動機。從翻譯到旅行,從留學到流亡,現(xiàn)當代中國作家不斷在跨界的過程中汲取他者刺激,反思一己定位?;谕瑯永碛?,我們對中國境內少數(shù)民族以漢語或非漢語創(chuàng)作的成果也給予相當關注?!边@是這本文學史的“再創(chuàng)造”之一。王德威教授在導言中提出了兩個“更為重要”:“更重要的是,本書從而認識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不必只是國家主義競爭下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跨國與跨語言、文化的現(xiàn)象。有鑒于中國大陸和臺灣的文學史都囿于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本質主義,我們需要其它視角來揭露‘中國文學的局限和潛能?!缎戮幹袊F(xiàn)代文學史》企圖跨越時間和地理的界限,將眼光放在華語語系內外的文學,呈現(xiàn)比共和國或民國文學更寬廣復雜的‘中國文學?!薄案匾氖?,有鑒于本書所橫跨的時空領域,我提出華語語系文學的概念作為比較的視野。此處所定義的‘華語語系不限于中國大陸之外的華文文學,也不必與以國家定位的中國文學抵牾,而是可成為兩者之外的另一界面?!蔽覀€人的閱讀感受是,相比于“文”“文學”的重新定義,相比于“世界中的中國文學”對話關系的重建,《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在這方面的學術探索將會對文學史寫作帶來更大的影響。
如何看待導言的論述和《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意義,我想還是援引王德威教授在導言中說的那句話:“無論如何,與其說《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意在取代目前的文學史典范,不如說就是一次方法實驗,對‘何為文學史、‘文學史何為的創(chuàng)造性思考?!?/p>
【注釋】
①轉引自黃人:《中國文學史》,楊旭輝點校本之“前言”,2頁,蘇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②參見《大學為何要加大對人文學科的投入》,載《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5期。
③④約翰·雷烏巴渥:《全球化的文學史》,見《學問》,94-95、96-97頁,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
⑤根據(jù)王德威教授的導言介紹,《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由161篇文章組成,“筆者希望文學史所論的話題各有態(tài)度、風格、和層次,甚至論述者本人和文字也各有態(tài)度、風格和層次;文學和歷史互為文本,構成多聲復部的體系。職是,每篇文章都由一個日期和相應事件來標識。這些事件也不盡相同:特定作品的出版,機構(比如一個團體、一家雜志、一個出版社)的建立,某一著名文體、主題或技巧的初現(xiàn),一項具體問題的辯論,一樁政治行動或社會事件,一段愛情,一樁丑聞……每篇文章的目的都是為了揭示該事件的歷史意義,通過文學話語或經(jīng)驗來表達該事件的特定情境,當代的(無)關聯(lián)性,或長遠的意義?!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