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凌霄
月華似水緩,夜繁望星綻。
夜中小樓,唯我一人還徘徊在密林之內(nèi)。四下翠竹縈繞,倒不枉這片嫻靜如蓮的夜色。即便多年為俗事所困,我的心境卻在此時也入了這皎月之中。
黃州之郊,暮云之野。無朝廷新舊爭斗,無筆誅墨伐亂心。王介甫變法,于民于世有無益處,亦再與我這閑人無關(guān)。我便只能在這雪月之下,靜候友人,斟杯幾盞,共忘凡塵。
這數(shù)日以來,東飲長江相思水,西品司州青筍愁。屋檐下嘆過“凜然蒼檜,霜干苦難雙”,梧桐邊亦詠過“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論說這漂泊的味道倒算是有些嘗膩了。幾度拾起酒杯,第一口,一定是離憂。也曾以為自己難以支撐下去,想任那世俗譏笑我們詞人的孱弱,就這樣沉眠而去。也曾以為自己只同李煜一般,不過是一個躲在暗處悲鳴“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失敗者。也曾以為,自己的曾經(jīng)是淚流成的閣樓,而搖搖欲墜的是迷霧掩埋的未來。
然而,當(dāng)赤壁巍峨的蒼涼撲面而來的時候,我在羌笛聲下仿佛聽到了折戟沉沙,英魂浩歌之聲。這長眠城下的英靈,為我鋪開這幅山河畫卷,一紙輕狂,盡管寥落經(jīng)年,卻半點也無悲壯之意。讓頓悟在扁舟之上的我,轉(zhuǎn)頭對友人說出了那句“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也許后人只會記得我那時沖天的豪氣和曠達(dá)的淡語,又怎會知道,那次與赤壁的深談,究竟兌了我?guī)自S的疏狂。
走進(jìn)竹樓,一木桌,兩竹椅,一壺,幾觴而已。我獨自坐下,透過細(xì)窗渺望遠(yuǎn)方紫檀香中的幾盞煙火,閑敲竹桌,把席卷而來的孤獨拂開,悠閑作青衣披在身上,享受著這歲月深處的傲然之樂。
漸聽細(xì)細(xì)碎碎雨落擊竹之聲,我站起身來向遠(yuǎn)處望去,一抹棄了塵世恩怨的風(fēng)華便隨這細(xì)雨飄下。一瞬間,云中似有笙歌箜篌齊奏,把那一宮一商都寫在這失意的流年之間。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莫非是昔年那場淅瀝的小雨又回來探望了?遙想那時看著狼狽的友人,一扶輕盈的竹杖,一踏勝馬的芒鞋,見山頭斜照,吹料峭春風(fēng),淡看幾度天涯。只覺胸中快意豪放,一蓑煙雨,便任平生之怨,隨之滴在踩過的泥土中。奈何當(dāng)時卻留不住停在手中的山蝶,那就且讓它隨煙雨醉在這凡塵中吧。
我曾只道那些婉約之人,婉約之詞不過是煙云蔽眼,平生多愁,強說一二。卻又在遇貶謫之時以為已經(jīng)深刻感受到他們詩詞中透出的濃濃哀怨。此時我才明白,只有經(jīng)歷過滄桑,又點過輕塵,翰然明悟,才能算是真正了解這些婉約之詞由魂凝結(jié)而來的真諦。何哉?“千里江山寒色遠(yuǎn),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边@種刻骨銘心的感覺,絕不單單只是常人所認(rèn)識到的感慨哀怨。這其中,竟夾雜著一絲悲苦無依,再看,曾經(jīng)感受到的哀怨便真的和著那千里的寒色,歸于純粹的孤獨之中。
為何我會作此感受?卻也并不是失了豪氣。恰而反之,正是因為心中曾被狂傲和孤寂灌溉過,才更能體會這寒冬般的孤獨,由怨到孤,這份情愫像是被頭頂?shù)募?xì)雨沖刷洗滌過似得,煥然一新,在窗外的嫩柳上棲滿。這不正是我的人生嗎?由只會哀怨到直面閑夢般的世事,就算心中再堅強,也抵不過這徹骨的孤獨。我又有何資格,去笑他們?yōu)橘x新詞強說愁呢?
清風(fēng)送香,又一滴雨劃過臉頰,滴在手里那遲遲未送到嘴邊的觴中,喚醒了出神的我。不再遲疑,我舉起觴杯,又斟了一杯月光,和著那滴雨水同滿杯的美酒入喉。莫負(fù)情長莫負(fù)意,這次,已沒有了以往的離愁滋味,酒暖了月光的香甜,又醉了雨中閣樓那個閑人心中多少的倦客老馬。
晚風(fēng)吹得正好,半邊醉意被吹散,樓外的芙蓉花在風(fēng)中找到了自己的前路,也不再踟躕于這難悟的世間,開不出溫柔,卻也不必被悲傷所困。而我,也如它一般看透了春秋,不再去尋那至美至幻之景。于我而言,負(fù)盡風(fēng)流后,何處不是十里花香?
我這時再俯身看去,那簾秋雨下,一人一馬一蓑衣,正向這邊緩步行來。天涯知己正如此般,我沐著清輝和潤雨,走向這霧隱林深,身后的小樓,看著我的身影湮沒在那一片朦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