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鈺文 金玉瑩 陳思怡 任敬軍

(浙江農(nóng)林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臨安 311300)

日本最早史書 《古事記》(712年)記載了憑記憶口誦下來的一些 《帝紀》和 《舊辭》中的故事和數(shù)代口耳相傳的故事；日本最早正史 《日本書紀》(720年)原名 《日本紀》，記述了神代至持統(tǒng)天皇時代的歷史?！豆攀掠洝泛?《日本書紀》2本書合稱《記紀》，是了解上古日本竹文化的重要文獻。其中，竹梳文化傳說反映了上古時期日本竹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

自先史時代開始，竹即被視為蘊含神秘靈力的植物。繩文時代 (公元前7000年—公元前300年)的竹制梳不僅是實用品，還是極其珍貴的、具有靈力的神圣之物，巫術載體[1]52-59，90-92，竹梳還具有消除不潔的魔力[2]264-265。在泛靈論時代，普遍認為竹節(jié)間潛藏著神靈，所以才會在 《記紀》中頻繁出現(xiàn)作為靈力象征的竹制品[1]36-37。

1 神界竹梳

在 《記紀》中，出現(xiàn)在神界的竹梳不但可以還原為原來的竹筍和竹林，還可以燃燒照明，甚至變幻為其他物品等，有豐富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和文化內(nèi)涵。

1.1 竹梳還原

令追。爾伊邪那岐命取黑御鬘投棄。乃生蒲子。是摭食之間。逃行。猶追。亦刺其右御美豆良之湯津津間櫛引闕而。投棄乃生筍。是拔食之間逃行。(《古事記》17段)

伊弉諾尊又投湯津爪櫛。此卽化成筍。醜女亦以拔噉之。噉了則更追。(《日本書紀》卷一 《神代上》四神出生)

伊邪那岐命 (伊弉諾尊)去黃泉國探望其妻，出了尷尬事，只好逃跑，遭黃泉兵追殺。拼命逃跑的伊邪那岐命把插在右鬢角的梳子投出去，落在地上長出筍，趁著黃泉兵吃筍之機而逃脫。此梳是“湯津爪梳”、“湯津津間梳”，“湯津”指神圣的梳子[1]90-92?！巴妒峄S” 故事是始自神代的日本竹靈信仰在上古信仰文化中的再現(xiàn)，是筍的快速生長特性和竹精力信仰在神話故事中的夸張表現(xiàn)。

《古事記》的 “棄梳化筍”故事與 《日本書紀》的 “投梳化筍”場面有細節(jié)差異，但是主要情節(jié)與內(nèi)涵卻是雷同的。在 《古事記》中，伊邪那岐命投的是 “湯津津間梳”， “乃生筍”，在追者 “拔食”的時候，趁機逃跑。在 《日本書紀》中，伊弉諾尊投的是 “湯津爪梳”， “即化成筍”， 追者 “拔噉”，食后繼續(xù)追。二者都含有 “立刻”生筍之意，此為竹筍生長迅速，3個月長成、6個月成竹特性的夸張表現(xiàn)。此外，二者皆將食筍過程描述為 “拔”而食之，明顯是拔取后直接生吃，是黃泉兵動物般進食的粗野、骯臟形象的生動展示。

彥火火出見尊具言其事。老翁即取囊中玄櫛。投地則化成五百箇竹林。因取其竹作大目麁籠。內(nèi)火火出見尊於籠中投之于海。 (《日本書紀》卷二《神代下》海宮遊幸)

老翁的玄梳，即涂漆竹梳。老翁欲助彥火火出見尊一臂之力，則投梳于地，在其巫力作用下，迅速長成茂盛竹林，并以此竹做成竹籠當船用，載著彥火火出見尊入海。繩文時代的竹梳是珍貴、神圣之物，具有強烈的巫術性質(zhì)[1]52-59。自古以來，女人頭發(fā)與梳是乘船時視為船靈的圣物，此風俗至今仍在瀨戶內(nèi)海等地海民中流傳[1]127-130。另外，日語的“發(fā)”與 “神”同音，所以梳發(fā)的 “梳”就成為“神”的梳妝打扮之物，具有神圣性和巫術靈力?；诖宋幕叛雠c習俗，在竹子生長迅速的客觀事實之上，便有了 《日本書紀》中竹梳投地，瞬間化為茂盛竹林的神奇場面。

《記紀》中出現(xiàn)的 “玄梳”、“湯津爪梳”、“湯津津間梳”皆是上古時期日本梳文化的現(xiàn)實反映，是當時人們將其作為稀缺珍貴的梳妝用具和神秘巫術靈力用具的文化再現(xiàn)[3]8-14。

1.2 竹梳照明

雖然吾當寢息。請勿視之。伊弉諾尊不聴陰取湯津爪櫛牽折其雄柱。以爲秉炬而見之者。(《日本書紀》卷一 《神代上》四神出生)

故刺左之御美豆良 (三字以音下效此)湯津津間櫛之男柱一箇取闕而。爥一火入見之時。(《古事記》16段)

妾今夜當產(chǎn)。請勿臨之?；鸹鸪鲆娮鸩宦?。猶以櫛燃火視之。時豐玉姬化爲八尋大熊鱷。(《日本書紀》卷二 《神代下》海宮遊幸)

伊邪那岐命訪問黃泉國以及火火出見尊偷窺其妻生育時，點燃竹梳或一個梳齒照明窺探。彌生時代和古墳時代的梳子多竹制，以竹篾為中心彎曲，將兩端的粗大之柱做為齒，在半圓形的基部上涂漆，成為堅固的竹梳。竹材油分多、易引火、火力強，所以竹梳易燃。竹的熱量是橡樹和櫟樹的1.5倍[1]90-92?？梢?，此3處的竹梳照明描述有一定的科學事實基礎，說明上古時期日本人非常熟悉竹子的相關生物學特性[3]8-14。

1.3 竹梳變幻

在 《記紀》的竹梳意象中，除了基于竹子生物學特性的相關描述外，還有更為玄乎的竹梳變幻場景，不但可以變?yōu)槠渌矬w，而且其他物體也能變幻為竹梳。

故七日之後。其后御櫛。依于海邊。乃取其櫛。作御陵而。治置也。(《古事記》126段)

爾速須佐之男命。乃於湯津爪櫛取成其童女而。刺御美豆良。(《古事記》32段)

故素戔嗚尊立化奇稻田姬爲湯津爪櫛。而揷於御髻。(《日本書紀》卷一 《神代上》寶劎出現(xiàn))

在 《古事記》第126段中，竹梳的巫術靈力更大，神靈將之化為一座御陵并治理之。而 《古事記》第32段和 《日本書紀》則反其道而行之，素戔嗚尊把將要被大蛇吃掉的奇稻田姬化作竹梳插在頭發(fā)上，戰(zhàn)勝大蛇，二者結為夫妻[1]90-92?？磥碓诋敃r人們的意識中，竹梳是重要的巫術載體。

1.4 竹梳命名

水戸神之孫。櫛八玉神……櫛八玉神化鵜。(《古事記》58段)

次天石戶別神。亦名謂櫛石窻神。亦名謂豊石窻神。(《古事記》61段)

天日鷲神爲作木綿者。櫛明玉神爲作玉者。(《日本書紀》卷二 《神代下》天孫降臨)

以 “梳”給神靈命名也是上古時期日本竹梳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具有高貴性、神圣性、神秘性色彩。

2 人間竹梳

神話傳說不可能憑空產(chǎn)生，有著人類生活的事實基礎。在日本上古時期竹梳文化自然也是如此。在 《記紀》中，現(xiàn)實生活中的竹梳文化主要有實用、命名、習俗3類。

2.1 實用竹梳

在 《記紀》中，竹梳作為實用物品，主要表現(xiàn)為作為貢品和日常用品。

押騰新羅之國。旣到半國。於是其國王畏惶奏言。自今以後。隨天皇命而。爲御馬甘。毎年雙船。不乾船腹。不乾8 2檝 3。 3共 9與 8天 3地 9。 無退仕奉。 故是以新羅國者。定御馬甘。(《古事記》141段)

伏爲飼部。其不乾船柂。而春秋獻馬梳及馬鞭。復不煩海遠。以每年貢男女之調(diào)……怠廢梳鞭之貢……乃解其縛爲飼部。遂入其國中。封重寶府庫。收圖籍文書。(《日本書紀》卷九 《神功皇后攝政前紀》10月條)

這是神功皇后對新羅的征服戰(zhàn)爭故事。新羅王為神功皇后所敗，承諾將竹梳和馬鞭進貢大和朝廷以示臣服，后來新羅王不再進貢馬梳和馬鞭，神功皇后則發(fā)兵攻占新羅國。

韓國的竹類分布比較廣泛，漂陽郡是著名竹民具產(chǎn)地，每年舉行國家級活動—— “竹鄉(xiāng)祝祭”[4]22-23。韓國和日本地理位置鄰近，竹類分布有相似之處；歷史上朝鮮半島與日本的文化交流廣泛而頻繁，相同或相似之處很多，因此才有新羅王臣服大和朝廷時，承諾秋進貢馬梳的情況發(fā)生。在各類梳制品中，竹制梳最輕巧[1]56-59。因為竹梳在日本具有神圣性、珍貴性文化內(nèi)涵，并且是作為戰(zhàn)敗國繳納的國禮貢品，自然以竹梳為上乘。

吾明旦入汝櫛笥而居。願無驚吾形。爰倭跡跡姬命心裏密異之。待明以見櫛笥。遂有美麗小虵。其長大如衣紉。則驚之呌啼。時大神有恥。忽化人形……謂箸墓也。 (《日本書紀》卷五 《崇神天皇紀》10年9月條)

此 “箸墓”典故緣起于一個凄美的地名。人身之蛇神住進梳之匣，其妻爰倭跡跡姬命偷看后知其蛇之真身，遭埋怨后追悔莫及而亡，葬身之處即是箸墓。在與 《記紀》同時代的日本 《風土記》中，《阿波國風土記》中有倭建天皇命的 “大御梳笥”、《美作國風土記》中有日本武尊的 “玉梳笥”、 《丹后國風土記》中有浦島子的 “梳匣”，播磨國餝磨郡和播磨國賀古郡有梳匣、勝間 (竹籠、梳笥)、勝間井、勝間田池、匣丘、玉匣、梳笥共9種，出現(xiàn)量16次。豐富的梳文化表述說明，上古時期竹梳是珍貴的日常生活用品， “箸墓”典故中的梳之匣是其典型表現(xiàn)。

2.2 命名竹梳

以 “梳”命名的地名和人名等文化詞匯是 《記紀》中竹梳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

西自赤石櫛淵以來。北自近江狹々波合坂山以來。(《日本書紀》卷廿五 《孝德天皇紀》大化2年1月條)

生御子。櫛角別王……次神櫛王。(《古事記》118段)

次櫛角別王者。(茨田下連等之祖。)次大碓命者。 (守君。大田君。島田君之祖。)次神櫛王者。(《古事記》119段)

天皇幸美濃。左右奏言之。茲國有佳人……弟媛聞乘輿車鴐。則隠竹林……生神櫛皇子。稻背入彥皇子。其兄神櫛皇子 (《日本書紀》卷七 《景行天皇紀》4年2月條)。

在 《景行天皇紀》中，天皇愛慕的弟媛藏身于“竹林”，天皇生育的皇子命名為 “神梳皇子”?！吧袷峄首印钡奈幕x可能是祝愿皇子像 “發(fā) (日語中 “發(fā)”與 “神”同音)”之 “梳”那樣具有神圣性，健康而茁壯地成長。

以 “梳”作為貴族和大王的名字，可以推知他們所在地具有濃厚的梳文化信仰，而梳文化信仰的前提是此地竹梳的流行范圍之廣和重要程度之高，由此可見上古時期日本梳文化及其信仰具有很大的影響力，竹梳在人們信仰文化中的重要地位是現(xiàn)在人們所難以想象的。

2.3 文化習俗

雖然吾當寢息。請勿視之。伊弉諾尊不聴陰取湯津爪櫛牽折其雄柱。以爲秉炬而見之者。則膿沸蟲流。今世人夜忌一片之火。又夜忌擲櫛。此其縁也。(《日本書紀》卷一 《神代上》四神出生)

伊邪那岐命不聽鬼妻之言，點燃竹梳之齒窺其休息，發(fā)現(xiàn)其骯臟丑陋之真相，這就是世間 “夜忌擲梳”文化信仰之緣。正因如此，齋王皇女去伊勢神宮時，天皇舉行儀式，授之以 “別梳”，寓意“莫再回京”。另外，“拾起擲梳，母子斷緣”的古諺語，大概也源于這則 《日本書紀》神話故事[5]63。

3 小結

《古事記》和 《日本書紀》有豐富的竹梳文化表現(xiàn)，相關詞匯有:梳 (4次)、玄梳、馬梳、御梳、湯津津間梳 (2次)、湯津爪梳 (3次)、湯津爪梳等物品文化；玉梳姫、玉梳媛、梳御方命、梳玉饒速日命，梳名田比賣 (2次)、神梳皇子 (2次)、梳角別王 (2次)、神梳王 (2次)、梳八玉神(2次)、梳明玉神、梳石窓神、赤石梳淵等命名文化，共19種，出現(xiàn)30次。

可見上古時期日本人非常熟悉竹子的相關生物學特性，并且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豐富的竹梳文化。竹梳是重要的梳妝用具和巫術性用具，是人們信仰文化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具有神圣性、神秘性、高貴性內(nèi)涵，地方文化屬性濃厚，社會意義廣泛。

[1] 沖浦和光.竹の民族誌[M].東京:巖波新書，1991.

[2] 室井綽.竹·笹の話[M].東京:北隆館，1969.

[3] 任敬軍.《記紀》神話與日本竹文化[J].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社科版)，2017，16(1):7-14.

[4] 坂元靜馬.第7回韓國竹郷祝祭に參加して[J].竹(第94號)，2005(4):22-23.

[5] 次田潤.古事記新講(增訂版)[M].東京:明治書院，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