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
過去,中國人是很少流動的。多數(shù)人守住一個地方,一輩子也就過去了。這大概是農(nóng)耕社會的一個特性。
我的祖上種地、放羊、做小買賣,活動范圍一直局限于一個村子。在我父親這一輩,離開董志塬,來到隴東的一個縣城,是為了生存,不是人不安分。我父親學(xué)了木匠手藝,需要能夠施展開的地面。實際上,兩地的距離也就三百來里,語言和習(xí)俗幾乎沒有差異。來到這個縣城,我爸有了自在,成家立業(yè),日子順和,也就不可能產(chǎn)生遷移他處的想法了。
中國人把依戀一生的一塊地方,稱之為故鄉(xiāng)。這是根之所在,這是埋骨頭的。后來我讀書,看到歷史上許多人由于戰(zhàn)爭、天災(zāi)、政府強制,在路上流離顛簸,在陌生的地域艱難生活,心里總是酸楚,而慶幸自己能安定在熟悉的天空下。也看到一些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一段日子,厭倦了,騎上毛驢,又向另一個地方出發(fā),一生在一個個不同的地名停留,有豐富的見識,留下各種印記,我又滋生羨慕,對這些以天下為家的人特別敬佩。
我在小縣城長到十四五歲,有了對于遠方的向往,目標卻不確定。我只是盼望早早開始屬于我的獨立生活,而理想的天地在哪里呢?我不知道,只是朦朧中有一種離家出走的沖動,只是覺得,走出去,我才能獲得更大的機會。什么機會?無非一碗飯的機會,一張床的機會。從小我就缺少遠大的志向。不像一個朋友的小孩,人問他有什么理想,說坐小車上車時,有人給護著頭。這可是大人物的待遇啊。
算起來,我1980年出門,來到隴東的油田搬鐵疙瘩,今年是2018年,馬上就到40年了。可以說,我目前為止的大部分人生,是在家鄉(xiāng)之外度過的。
我是被動地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的,我沒有加以選擇。為了生存,哪里能吃飽肚子,我就待在哪里。可是一旦到一個地方,我都認命地立足,并產(chǎn)生認同的心理,而且漸漸還有了無法割舍的情感。外面的生活,是異于故土的,沒有熟人熟面,沒有交錯的社會關(guān)系,一切得從頭來。這我不難受,甚至還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
我先后在隴東的多個地方安身,如今又來到了西安。我變化著,也苦痛和幸福著。于是,便有了我的并不遼闊的人生地理。這是和別人不一樣的生活,是我的生活,我愿意記錄下來。包括那些我不說就沒有人說的內(nèi)容,我也不回避。
如果我不來這些地方,它們與我就沒有關(guān)系,我來了,我住下,我延伸的不僅僅是腳印,獲得的不僅僅是身體的溫度。它們和我之間,似乎訂立了某種契約,互相磨合著,適應(yīng)著,也互相補充著,照應(yīng)著。我和一個地方共同構(gòu)成了整體,直到離開,都保存了一份記憶。
當我再一次探入過往,我的內(nèi)心是平靜的,因為許多記憶,已經(jīng)沉淀了多年,是時間提取了生活,又過濾了生活,終于有了本質(zhì)的呈現(xiàn)。這里頭有我的主導(dǎo),又不完全聽命于我。似乎我自己也在接受某種神秘的指令。我還記錄了我的當下,面對這個洶涌的時代,我不是缺席者,也是見證者和參與者。我就寫了我能寫的,寫了我想寫的。當然,我也回憶了我的親人和家鄉(xiāng)。那是我的開始,我的發(fā)端,是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位,我再一次體驗,再一次折返,我要扶起一桿筆,該寫意了寫意,該工筆了工筆,把這些一一呈現(xiàn)出來。
這樣做的時候,我沒有打算樹碑立傳,為故鄉(xiāng),為親人,為自己,沒有。我從未立下過這樣的宏愿,我明白,我沒有必要這樣去努力,那是徒勞的。只是文字的流淌,只是我的一段又一段經(jīng)歷。是那么細小輕微、那么不足道、那么平常。只是對我重要,對別人來說,我覺得一點也不重要。
我寫出這些,我獲得了安寧,這就足夠了。
這些內(nèi)容,原來只是存在于我的記憶,現(xiàn)在有了另一種形態(tài),文字的形態(tài),似乎被我多保存了一份,似乎不再擔心丟失,這也讓我感到欣慰。我在寫作中,在潛意識里,只是真實地寫、本來地寫,或者說我取向于這樣寫,這就是我的選擇。我的情感是自然的,愛與憂傷是原生的,語言也是素凈的,要說有追求,我就在這樣追求。許多人不會這樣書寫的,總愿意取舍一番,把應(yīng)該展露的部分,扭曲了遮蔽了,結(jié)果和生活隔了一張皮。如果要我粉飾過去,我做不到,我寧可不寫。
我明白,只有真實地真情地書寫,才具備文本的意義。我一個小人物,有什么忌諱的呢?也許,只有這樣,我的文章對于讀者來說,才提供了一個參照。會聯(lián)系到自己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到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個時代,有那么多的相同,又有那么多的不一樣。
天大地大,太陽下面,每個人的影子都是獨特的。我寫我的影子,寫我的掙扎和希望。要是倒退上十年二十年,我不會這樣寫。那時,我還沒有這樣的意識,我覺著這些內(nèi)容,是不值得進入文字的,我重視的是宏大的、正面的,甚至是純潔的東西。
我的變化是到西安之后,是歲月教會了我,是大師的作品給予我啟發(fā)。我省悟了,生活自身是多樣的,帶著雜質(zhì)的,我必須面對,我不能繞過去,我的發(fā)音器官沒有必要改造。于是,豁然洞開了一片天地,曾經(jīng)沉睡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紛紛向我涌來。我的寫作歸位了,找到一把開門的鑰匙了。
實際上,古往今來的作家,都在這樣寫作。我現(xiàn)在才這樣寫,還不遲,還來得及。我這樣寫,有重新認識自己,認識人生的感覺。不由得,我要感謝生活的饋贈,感謝我的親人和朋友,感謝明亮或者黑暗的道路,感謝一粒塵埃、一片樹葉或者一枚堅硬的釘子。
我平?;顒拥姆秶⒉淮蟆_@幾十年,我抵達的地方并不多。這沒有什么遺憾的。人這一輩子,說漫長真的漫長,說快,一眨眼也就過去了。在一個地方生活的久長,或者生活的短暫,取決于命運的安排。不論在哪里,快樂遂心就好。但日子一天和一天都不一樣,有晴天也會有雨天,走平路也走山路,往往也由不得自己。
這同樣是正常的,同樣是蒼天的賜予,領(lǐng)受、感念、化解、善待,都是我采取的方式。我在其中呼吸、走路、說話、吃飯,這多么奇妙,這如同奇跡。生命在感受著,在存在著,哪怕落在身上的只是一滴陽光,也值得珍惜;哪怕吃下去的只是一碗粗糧,也能體會到經(jīng)久的暖意。
我在場。我是大地的一部分,季節(jié)的一部分。日出日落,我置身其間。我的肉體和靈魂,組成了這個世界小小的線頭。
甘肅的華池,曾是鬧革命最厲害的地方,出了不少大人物。更多的人,一生不出遠門,過著苦焦的日月。這里荒僻、孤絕、干旱,經(jīng)常在山里走一天,走得腳跟冒煙,也是一個人走。
在這里,我見識了兩類人。一類是一出生就在這里的,放羊、種蕎麥、住窯洞,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卻不愿意走動,守著熱炕頭,喝著自釀的黃酒,心里有天大的滿足。這叫故土難離。
另一類,曾生活在這里,后來發(fā)達了,在大城市風(fēng)光,屬于前呼后擁的人物,皮膚也白凈了,衣裳也體面了,卻口音不改,愛吃家鄉(xiāng)的攪團;老了又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小時候的水井旁,哪里都不愿意再去。這叫葉落歸根。
我不是這兩類人中的任何一類,但他們的觀念,從反面啟發(fā)著我,也教育著我,讓我的非原著民的思想得以強化。幾十年來,我不斷奔波,四處遷移,每到一地,我都是外來者,但我能落地生根,也能拔根離去。我的情感就在這樣的大起大落中,而變得沖和、變得柔韌,同樣,也變得滄桑、變得破敗。當我書寫這些地方時,我有著自己的視角、自己的判斷。我覺得,這樣的寫作,才是有效的、獨特的、創(chuàng)造的,而不是重復(fù)的、復(fù)制的、無病呻吟的。
我的寫作,是在步入中年后一下子勤快起來的,能寫得多,能一直寫,連我自己都吃驚。我寫一個個地名,寫一個個人,寫我低處的生活,寫我的人生地理。我不能忽略這些,無法視而不見,這是我擁有的,這就是我的生活。
自然,這遠不是我的全部,就像創(chuàng)作不是我的全部一樣。但是,寫作畢竟構(gòu)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質(zhì)地,隨著文字行走,我的人生地理擺脫了局限,遠處的風(fēng)聲,在我的耳邊響起。還有許多打撈的工作,我將繼續(xù)進行,還有許多未知的云朵,正在降臨我的頭頂。我多么幸福,自己還不知道!
感謝生活,改革開放以來的變化,都刺激著我,我也有幸成為一名參與者和見證者;感謝許許多多培養(yǎng)了我,幫助了我的人,你們對我的好,我銘記在心,永不忘記!
歲月如梭,又是一年。家國情懷,讓我滋生無限的愛戀,我扶起我的筆,就像當年扶起鉆桿,為大地的噴涌,為風(fēng)光的翻動聲,我要耕耘,我要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