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勝利
2017年金秋,耕耘了一年的農民迎來了五谷豐登,爬格子幾十載、已退休兩年多的我,也喜出望外,收獲了一個大大的碩果——中華文學基金會授予了我“中華鐵人文學成就獎”。中國作協(xié)高洪波副主席向我頒獎時,握著我的手說:“勝利呀,你這可就是終身成就獎??!”高老師的鼓勵話語,此時仍仿佛響在耳旁。每每想起,心中都不由得感慨萬端。
我感謝國家對我多年來從事石油文化工作的肯定,更感謝我的祖國40年前的改革開放。若不是改革開放,世上肯定是多了一名蹩腳的廚師,而少了一個勤奮的作家。
我是1971年服從國家分配參加工作的,那年初中畢業(yè)。我出生成長于京西煤礦。那個年代的礦山里,有個初中生就算知識分子,要是高中畢業(yè)就要被人高看了。文革期間上大學,當時只能從工農兵中推薦,我連夢都沒敢做過??粗切┬厍芭宕鞲叩仍盒P;盏哪心信?,多么讓我羨慕??!
1978年,改革開放春風,開始吹拂中國大地。這股春風,喚醒了多少青年人的高考夢,也催發(fā)了我內心深處的萌動。
國家決定恢復高考是在1977年。當年冬季才開考,新生入學已是1978年春天了。接著,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開始在全國招生。我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到單位開來介紹信,去位于東城區(qū)棉花胡同的中戲校園報了名。這是國家恢復高考后,這個系首次招生。至于一個全民義務教育半日制都沒上全的初中生,考不考得上,我沒想那么多。古人不是有曰嘛,“沒有考場外的狀元”。
回憶當年高考的日子,至今憶及如在昨天。報名距考試時間僅有短短的兩三個月,我四處搜尋舊高中課本。知道我想報考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幾個朋友也到處幫我借。此外,還有很多熱情鼓勵幫助我的人。其中最使我難以忘懷的,首先是一位名為顧爾鐔的人。
在我最需要指導的關鍵時刻,恰巧認識了一位正住我所工作的招待所的名叫顧爾鐔的客人。他看上去很有學問,一口的南方普通話,和藹可親。知道了我的困難后,他熱情地鼓勵我,并介紹我去找中戲戲文系的張群力老師。
40年的歲月長河,沖淡了記憶?,F(xiàn)在我連顧爾鐔的模樣都記不清了,也忘了他來京辦什么事。張群力在學院是什么工作,當時我也不知道。找到張群力,我說是顧爾鐔介紹的,他聽了很熱情,給我許多指導,并讓我晚上去家輔導。我在和平里,他住龍?zhí)逗沁?,每天下班后騎車去,感覺好累。在繁重的伙房勞作之余,突擊復習那兩個月,切實體會到何為“頭懸梁錐刺股”了。那次考試后就與張群力失聯(lián)了,現(xiàn)在我也很想找到他。
我本是個嗜好識文斷字的人。小時買不起書,路邊有半張報紙也要拾起看看。雖然有點積累,但山外青山樓外樓哇,文革以來天下能人積攢了這么多年,人才有的是。試卷發(fā)下來,考題兩大類,文藝常識和寫一篇散文。好像是歌劇《洪湖赤衛(wèi)隊》的女主人公是誰,歌劇《白毛女》里的主題思想,郭沫若是干什么的,曹禺是干什么的等等,試題現(xiàn)在看來相當淺顯。即使淺顯,我也沒答好。發(fā)榜那天到中戲大門看榜,回來在當天的日記里寫了倆字——“沒戲”。
雖然落榜,也挺有意義。文革中這里只招工農兵學員,1977年恢復高考也僅招收了十幾名燈光舞臺專業(yè)學員,我參加的這次是恢復高考后,戲劇文學系首次招生。頭回呀,頭回就有我參加。有點意思的是,與肖復興兄相識多年,竟不知他也是戲文系1978級的。同屋考試時,還不認識他。要是那年真僥幸成了,還同班呢。
在我的腦海中,一直記著顧爾鐔是武漢話劇院的,因為他說什么話劇團在演出他創(chuàng)作的話劇。近日突然醒悟上網查詢,不查則罷,一查,驚得我差點哭出來——生卒年月:1925- 1999.7.23,早年參加中共地下黨組織。歷任《雨花》雜志主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鑒于他在文藝事業(yè),特別是影劇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突出貢獻,他是江蘇省最早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作家之一。解放后,他創(chuàng)作頗豐,著有多部劇本,其中最著名的是話劇《崢嶸歲月》,并被搬上銀幕。前幾年顧老師編劇的30集黃梅戲電視連續(xù)劇《嚴鳳英》,由黃梅戲名家馬蘭主演,反響極大。
淚眼朦朧中,我看到網上顧老師的照片,雖然變老了,但依然是那么慈祥。
原來是1977年為紀念毛主席逝世一周年,無錫話劇團演出了《崢嶸歲月》,而我把“無錫”記成了“武漢”。這部影片我還真沒看過,昨天特意在網上看了。影片是八一廠拍攝的,演員陣容強大,李炎、田華、凌元等傾情出演,出品正是1978年。由此推斷,那年高考前有幸與顧老師相遇,他應該正同八一廠合作。
對于我縈懷于心40載的顧老師,已無法感恩了。40年的積郁,40年的情牽,請允許我多表一筆,因為歷史跟他還開過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的作品題材關注社會,關注政治,控訴文革,可見其高度的政治敏感度。沒料到,中戲考試后,竟發(fā)生過轟動全國的“顧爾鐔事件”。說不知道,也不怪我,彼時我還在廚房里干活呢,無暇及時關注社會。
改革開放初期,文學界思想還不夠解放。其時已任《雨花》雜志主編的他,在一次文學會上作了《也談突破》的發(fā)言。本來是對文學工作如何發(fā)展的探討,結果被人斷章取義向上打了“小報告”,說是否定“四項基本原則”。此事導致顧爾鐔被撤職,在全國文學界遭到批判。一位了解詳情的省科委領導到北京開會時仗義執(zhí)言,向胡耀邦同志全面真實地陳述了事實。胡耀邦同志聽后,不禁為之動容。他立即指示江蘇省委,立刻停止對顧爾鐔的批判。在此事上,胡耀邦同志實事求是、勇于糾偏的高風亮節(jié),堪稱典范。事后,也被人們傳為改革開放、解放思想的一段佳話。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事件平息后,顧老師的聲望大增。其后在江蘇作家協(xié)會代表大會上,他被選為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
1993年我到石油文聯(lián)工作,參加的第一個會議就在江蘇油田,打前站時住在南京。當時若知道老人家久居南京,定會去看望面謝。這么多年杳無音信,一旦查明卻痛悉,顧老師已去世。同時從網上得知,著名電影演員顧永菲是他的女兒。
時光如水,感恩不待。此時此刻,久久凝望著屏幕上顧爾鐔老師的遺像,耳畔又響起了電視連續(xù)劇《嚴鳳英》里的那首歌“你是山野吹來的風,帶著泥土香;天上人間,你還在深情地唱”。這歌中唱的,不也是顧老師嘛!今天,帶著泥土香的山野清風,已匯入了改革開放的浩蕩東風之中,想必顧爾鐔老師在天國,也還在深情地為他所眷戀的祖國歌唱。
1978年名落孫山數(shù)年后,我終于考上了北京電大新聞專業(yè),圓了多年的一個夢。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已過不或之年,單位又保送我進入北京大學讀研,兩年后取得了研究生學歷。而這一切,均得益于1978年那場偉大的改革開放。
人生的路雖然很長,但要緊處就那么幾步。這幾步,就是轉折點,就是叉路口,就是難得的契機。十年文革動亂耽誤了那么多有志的年輕人,而我,卻是幸運的。這幸運,不是上天所賜,而是幸運趕上了一個偉大的時代。這個時代,為每個人的成長和發(fā)展,開放了廣闊的天地,提供了無限的可能。
我,能不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