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輝輝

不知幾時聽來這句話：與大師哪怕是擦肩而過，也是佛光普照。于心有戚戚焉，時時記著。

而毛經(jīng)文老師，就是那樣的人，你卻不需要恭維他。聽他聊學問、聊閑雜，讀他的文章，便可以感受到佛光。我們每天都在與他人擦肩而過，有的人無聲無息，有的人喧囂一時，而與毛老師交往，你能夠體會到一沙一世界的平靜，聽毛老師的課，你能感受到一葉一春秋的光華。這種美好，便是毛老師給人帶來的。

有的名師會很有氣場，給人一種很強勢的感覺，“所到之處寸草不生”。但毛老師則是道家風范，把自己藏起來，而且藏得很深。你想想，一粒沙子，該有多么小，小到別人看不到，甚至自己也沒有存在感。毛老師總是謙虛地說，他是文憑最低的、起點最低的歷史老師，即便他評為廣東省“特支計劃”中小學系列首批教學名師，他也只是說，資質(zhì)平平也可以追求“莞派名師”，這種謙虛總讓一些不懂事的年輕人有些飄飄然。他在講座與聊天中，也總有一些博聞趣事，如果不是問道之人，則是聽不懂的，如同在深山遇見砍柴僧，擦肩而過，卻不悟道。

毛老師說，笨鳥也有矮樹枝。這話平實，卻讓人對教育遐想無盡，對人生回味無窮。

一

記得有一次去聽課，有教師給初一的學生講秦始皇，就有學生冒出一句“秦始皇長得帥不帥”引得哄堂大笑，也給教師留下了新的課題。在這個“顏值擔當”的時代，學生以今天的你我與古人對話，關(guān)于“帥不帥”的問題可能只是隨口一問，卻驚現(xiàn)了這個成長中的少年內(nèi)心最大的困惑：是不是外貌或外在條件已經(jīng)決定了一個人的一生？人生是天注定還是后天努力的過程和結(jié)果？我在這個世界有多大的機會？課堂里有許許多多類似這樣被偽裝起來、卻能夠真實反映學生成長困惑的問題或表現(xiàn)，每天都飄浮在我們教室的上空，卻總是被教師們一次又一次地忽視。

而毛老師則是一個有心人，是個有“學生心”的人，他一向關(guān)注學生，總是能從學生的興趣中找到教學的切入點?！翱鬃拥某錾怼⑾嗝才c身高”這個不起眼的“閑雜”問題被毛老師轉(zhuǎn)化為“基于家國情懷講好孔子故事”的精彩歷史教學，既貼近了學生的內(nèi)心需求，又符合歷史細節(jié)教學的原則，更契合當下中華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時代主題，這樣敏銳的教學觸角實是給了更多歷史教師以教學示范。

在孔子這一課里，毛老師以深厚的史學功底，帶著學生抽絲剝繭地梳理出關(guān)于孔子出身、相貌與身高的記錄，每一項記錄都是那樣有趣，令人捧腹，真實的孔子如果知道自己被后人描寫成如此丑八怪，不知是會生氣還是欣然一笑？而每一項記錄又是那樣地讓人迷惑—為什么一個人可以如此千面不一？歷史難道真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嗎？毛老師在關(guān)于孔子的歷史細節(jié)探究中，體現(xiàn)了“真史育人”的教育理念。他認為，無論多么偉大的人物，都要還以歷史的真面目，只有真實的歷史才能培養(yǎng)誠實的人。對于學生來說，他們?nèi)松砷L的過程，需要偉人作為自己的人生坐標，但這些榜樣必須是真實的、親切的，可以觸摸、親近的，而不是放在神壇供人膜拜的。從這一點而言，教育與宗教就有區(qū)別了。在宗教里，“人跡”需要神化，而在教育里，則要盡一切可能“人化”，歷史教育更是如此，因為只有人才能感染人。

毛老師曾經(jīng)反思自己三十年的教學生涯，提出了歷史教師職業(yè)生涯發(fā)展的三個“假設(shè)”階段：

第一個階段，教師著重向?qū)W生展示自己的個人魅力，力圖以自身的才華“征服”學生，于是師范生所要求的“一口普通話，一手好板書，一副好口才，一筆好文章，一套好方法”成為大家努力的

方向。

第二個階段，隨著教師學養(yǎng)的提高，日益認識到歷史學科的獨特魅力，教師著重向?qū)W生展示歷史學科的魅力。

第三個階段，教師已深諳教育的本質(zhì)，認識到教育的本質(zhì)是要發(fā)展學生，通過各種途徑展示學生的實力、讓學生自己感悟到歷史學習價值—促進學生的成長成為這一階段教師的主要努力方向。

而這一課里，我們同時看到了三個層次的歷史課：第一層，毛老師在教學中展現(xiàn)了個人魅力—淵博的歷史知識與深厚的史學素養(yǎng)；第二層，毛老師帶領(lǐng)學生探究孔子的出身、相貌與身高等歷史問題，呈現(xiàn)出來的材料讓學生感受到歷史學習的興趣，愿意主動親近孔子這個歷史人物；第三層，學生解決“關(guān)于孔子的記錄為什么如此千差萬別”這一問題時，體悟到歷史學習對思維的提升，感受到歷史學習的價值。好的歷史課就應(yīng)該是這樣，既要捧腹，又要思考，二者不能耽誤，否則少了趣味何來堅持？少了思索何來發(fā)展？而我們當下許多歷史課，遠沒有孔子畫像或雕像那樣和藹可親，反而是一大堆史料的堆砌，沒有故事情節(jié)的講述，沒有懸念的歷史結(jié)論，讓歷史課像一具木乃伊，沒有任何生機，因此，毛老師這樣“活色生香”的歷史課確實是彌足珍貴了。

二

近年來，網(wǎng)絡(luò)的許多新鮮用詞也在以強烈的時代感沖擊著以古老的方式、原始的狀態(tài)、粗糙的方式而頑固存在的學校教育。每位站在講臺上的教師都感受到了來自社會、網(wǎng)絡(luò)的沖擊。比如，每位教師都要用課件、微課，了解慕課，更多的還有同步課堂、雙師課堂……如此種種，不學習就要成為“數(shù)字時代的難民”，這話在教育領(lǐng)域里也依然有效了。

但是新的名詞是否就意味著新的教育？每一個新名詞的出現(xiàn)，“有多少人假汝之名”，或搏利？或取名？是否真的讓孩子們有了更多的開心與快樂？這些倒是值得反思。在教育技術(shù)不斷進步的今天，不迷失教育的方向至關(guān)重要。在一首船上，可能所有的人都可以是水手，但是舵手的方向感卻不是人人有的，毛老師在歷史教育教學上的“方向感”一直給了我很好的啟示和幫助，讓我和我的同伴們沒有走彎路，沒有陶醉于技術(shù)的成功，他總是不動聲色地提醒我們：該上路了，路還長著呢！

歷史有什么用？ 其實不要別人說，我自己是學歷史的，有時都覺得歷史之于人生沒有太大的用處。比如讀完樊樹志的《晚明大變局》，看他描寫那一段色厲內(nèi)荏的晚明歷史，驚心動魄，環(huán)顧四周，窗戶外車水馬龍，一種害怕從腳底升起。但是，這又有什么用？明天的朝霞依然燦爛，外面的車依然會堵得一塌糊涂，外面世界的變動仍會左右人們，在時代面前，小人物毫無辦法。endprint

歷史上的人和事是那么宏觀，跟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真的還是有些距離，尤其是當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捉襟見肘時，未必能從歷史當中找到一些什么現(xiàn)成的例子，來幫助自己處理問題。所以從這個角度說，歷史如果不學到哲學層面或者倫理層面，不上升為人的智慧的話，它只是一堆死的知識，真的沒有什么太大的用處。

翻開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僅僅是對宏觀大勢一些粗線條的描述。真正能夠滋養(yǎng)人的智慧的應(yīng)該是歷史上的具體的人，他的人心、人性、人情，尤其對小孩子們來說，這種影響可能是最直接的，而我們現(xiàn)在的歷史教科書恰恰沒有了這一點。把握宏觀動態(tài)似乎對把握微觀的生活有極大的幫助，但實際上這種轉(zhuǎn)化是很漫長的。如此一來，我們需要深入到歷史細節(jié)當中去，更具體而言，我們需要深入到某個歷史人物的生活當中去，從他的性格的形成，從他的人生際遇，從他的人生選擇以及人生智慧當中，或許我們能夠獲得作為一個微小而平凡的人所應(yīng)該獲得的一點點智慧。

如何把歷史事件變成歷史智慧？如何把歷史人物“他者”的人生經(jīng)歷轉(zhuǎn)化為自己的人生智慧？或許正是這些困惑，讓毛老師展開了新的研究。毛老師的閱讀量廣，記性也特別好，所以無論是聽他的課與講座，或者是與他聊天，都能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學識淵博。依托海量的知識儲備，在接下來的研究中，毛老師全面出擊，把自己對歷史教育教學的主張通過各種方式表達出來，思想的張力逐漸走向高峰期。

毛老師研究了近代中外政治轉(zhuǎn)型的歷史，通過挖掘近代歷史上關(guān)于政治妥協(xié)的相關(guān)歷史細節(jié)，使我們認識到“妥協(xié)也是珍貴的歷史遺產(chǎn)”，指出在歷史教學中“比知識能力更重要的使命是價值引領(lǐng)”，讓歷史價值觀在課堂有了實實在在的落點。應(yīng)該說，經(jīng)過“妥協(xié)也是珍貴的歷史遺產(chǎn)”的專題研究與歷史細節(jié)的專項研究，毛老師的教育教學思想日臻成熟。他心中追求的歷史教育的終極目的是鑄造未來國民的素養(yǎng)，幫助學生尋找幸福生活的密碼，養(yǎng)育學生人格，讓他們的精神站立起來。知識與技能固然可以產(chǎn)生力量，過程與方法也能培養(yǎng)能力，但從歷史知識中挖掘出的價值觀卻能決定方向。如果中學歷史課堂缺乏價值引領(lǐng)的正確選擇，任何機會都可能變成陷阱與危害，能力越大，破壞性越大。因此，中學歷史學科有著比知識傳授、能力培養(yǎng)更重大的使命—價值引領(lǐng)。

隨著國家對于學生發(fā)展核心素養(yǎng)的研制，毛老師的教學思想與時代有了更強烈的共鳴。這讓我想起了我們學過的歷史人物，凡能給后人帶來巨大思想與精神財富的，無不是把自己的個人思考與時代的脈搏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毛老師在“價值引領(lǐng)”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素養(yǎng)養(yǎng)育”，指出歷史教育的真正價值在于幫助學生把核心素養(yǎng)植入骨髓，讓靈魂跟上前行的腳步，對未來不再恐懼！這樣振聾發(fā)聵的時代教育呼聲，沁入了人的心脾，讓我想起了另一句話：見到高山須仰止，仰而不止。

在基礎(chǔ)教育領(lǐng)域一浪高過一浪的分數(shù)與名校追逐中，在有效教學、高效課堂、翻轉(zhuǎn)課堂各種名詞層出不窮之時，毛老師在一邊說：“笨鳥也有矮樹枝：人人都是愛因斯坦的人才觀是素養(yǎng)養(yǎng)育的基礎(chǔ)?！碑斘覀兌荚跔幷撡|(zhì)疑歷史學科核心素養(yǎng)應(yīng)該包涵哪些內(nèi)容時，毛老師在一邊沉思：“用良知點燃課堂：歷史教學能讓學生習得終生受用的素養(yǎng)?！碑斃蠋焸兌荚谫|(zhì)疑核心素養(yǎng)如何在課堂落實的時候，毛老師大呼一聲：“心中時常有風景：挖掘與制定歷史課堂教學素養(yǎng)目標?！泵蠋熣f話總是大聲而爽朗，平日里聽他說話，絕不用側(cè)耳細聽，只遠遠地就知道他來了。他提出的教學主張亦是如此，在關(guān)鍵處大呼一聲，便讓聽者為之瞠目。

三

很多年前，佐藤學《靜悄悄的革命》一書中有這樣一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不要迷戀一年一度的法國大餐，而是每天在油鹽醬醋中做出美味的三餐。”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學生每節(jié)課都應(yīng)該享受美味的“家常課”，也就意味著，教師有責任上好每一節(jié)“家常課”。

毛老師不是個理論家，他的教育教學思想扎根于他的課堂，他深受學生歡迎。他身邊的徒弟一個個成長起來，真是“上得了課堂，寫得了文章”。每一個與他交往的人，都感受到他的熱情與寬厚。最近有篇文章說，所謂道行最高的人，就是那個與任何人打交道都讓人感到舒服的人。這個看似平淡而不靠譜的衡量標準，又是如此至高，幾乎沒有幾個人能做到，而毛老師則總是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如照

佛光。

一個小故事。唐朝有三位禪師結(jié)伴云游，一天他們來到一條小河邊，河面上漂來一片菜葉。一位禪師說：“你看，河里有菜葉，說明這上游有人家，我們?nèi)ド嫌位壈??！钡诙欢U師說：“這菜葉還這么新鮮，漂走了，好可惜！”第三位禪師說：“這上游村莊的百姓不愛惜物力，這么好的菜葉讓它漂走，不知惜福，不值得我們教化，我們還是不去了吧?！边@時，有人匆忙飛奔而來，忙問：“師父們，你們有沒有看到水里一片菜葉，剛才洗菜時不小心漂走了，我現(xiàn)在趕快把它找回來，不然太可惜了！”三位禪師大笑：“這些百姓這么惜福，實在是很有佛緣，我們就到那邊去教化吧！”

在禪師們看來，一花一木、一飯一菜、一點一滴都是值得珍惜的。“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郁郁黃花，皆是妙諦。”天地萬物都有禪心佛性，其本質(zhì)就是一個字—情！修禪便是惜物、惜緣、

惜情。

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禪師從一片菜葉里看到的不是一片普通的菜葉，而是體悟一個村莊人民惜福、惜緣的精神。我們做教育的人，是不是也要有這樣一種對生命的關(guān)懷與善念？把生活中的一舉一動、身邊的一草一木都化作教育的資源，所謂熏陶、所謂潤物，可能就是這樣了。正如萬物都充滿了佛心佛性一樣，萬事亦有教育的本義。修煉并不需要什么特別的途徑和工具，教育亦是平常之道。

與毛老師相處，我們可以體會到：回到歷史中來，回到生活中來，歷史教育便回到了自己的本色。

（作者系廣西教育學院教研部歷史教研員）

責任編輯：肖佳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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