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益
摘要:中國的書法是以魏晉風韻為底蘊,從而形成了中國書法史上的“魏晉現象”。本文對魏晉書學“神韻”的演變,表現形式及成因進行了分析。
關鍵詞:書學神韻;藝術覺醒;棄“形”追“神”;自由精神;高度藝術化
魏晉時期的書法家以及他們創(chuàng)作的風格樣式,千余年間一直是中國古典書法藝術的主流。無論后人怎么以法、意、態(tài)、勢來概括,以唐、宋、元、明、清時期不同的書藝特點來區(qū)分,追其根源,書法依然是以魏晉風韻為底蘊、為歸宿,從而形成了中國書法史上的“魏晉現象”。
魏晉書學之“神韻”,何謂“神韻”?乍聽之下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乃韻外之韻、象外之象。它發(fā)軔上古,早在先秦時期已初露端倪,不過該階段的“神”集中于諸子百家學說之中,多導向“靈魂”,專指一種無形無影,是與人的肉體相對立的生命形態(tài)或存在方式。如《孟子》中所說“生而不可知者謂之神……”再如《淮南子》所言“夫形者,生之舍也。……神者,生之制也?!边@個階段的“神”充滿了哲學思辨色彩。
及至六朝,伴隨玄學老釋的“潤物無聲”與“藝術覺醒”時代的到來,“神”的概念隨之變遷:這是一個品鑒之風盛行的時代,翻開《世說新語》,以“神”品度者,比比皆是:“林公器朗神俊”“謝尚神懷挺率”“王(王珣)神意閑暢”“太尉神姿高徹”,等等。非止人物,翰墨品藻亦風靡朝野,江左士大夫競相品評書翰信札、蔚然成風,逐漸形成了以“神”為美的典型藝術特征。
集一時之大成的文藝批評巨著《文心雕龍》在“創(chuàng)作論”這一部分特意將“神思”列為首篇,認為“神思”乃“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李唐張懷瓘亦于《書斷》中以“神、妙、能”品評諸書家,舉“神”為三品之冠,遂成后世書學品評之標桿,足見世人對“神韻”之推重。
有晉一代,書學大盛。分隸漸次式微,取而代之的是真、行乃至今草,窮盡變化之能事。鐘繇之化隸為真、皇象之引篆入章、王右軍之行草俱擅,概莫如是。書體形式之完備,乃“神韻”理念萌芽之肥沃土壤。這時期的書學一舉擺脫文字學附庸之地位,非但著述、文論之數目超越前代,從理論上孕育、醞釀了書法藝術的勃興與輝煌;同時在具體實踐上脫離了秦篆漢隸對書法實用性與“形式美”的倚重,由“形”入“神”,轉而追求內在的“神韻”與“神采”。
魏晉書家棄“形”追“神”,不再局限于簡牘奏章的規(guī)整漢隸氣象,轉而在書札、紙箋中涉筆成趣,引日常生活入書,盡情揮灑一己心曲。遍覽《姨母帖》《伯遠帖》《中秋帖》等晉人手札,文則道家常語,書則神秀通透、余韻悠悠,韻致蕭遠、眾相橫生,或勢欲拔山,或雨打梨花,或瘦硬奇崛,或溢彩崇光,形貌雖異、情乎其一。書如其文、文如其人,其筆畫之靈動、情韻之連綿、鋒芒之遒勁,莫不標舉神韻、一訴情衷。它所彰顯的不僅僅是書法藝術之超妙入神,更是書家自由精神意志的集中流露與凸顯,是他們喜怒哀樂與審美情味的具象化與外部投射,所謂的傳神寫照是也。那種倜儻不羈的高徹風神與豐沛活波的生命意志,千載之下,宛然如生。
斯時斯地,“神”之意謂,已由純粹的生命哲學范疇衍生到藝術審美領域,泛指一種精神、內涵、意旨等看似虛無縹緲、可有可無,實則直抵藝術本源的東西。概如燭照暗室,明輝生焉。“燭光”為書之“神”,“暗室”即為書之形。燭光本身并無定則,光之所至、滿室生輝;一旦熄燭,旋即不復光耀。神之不存,形將焉留?
之所以言書到魏晉始入“神”,探根溯源,正是六朝哲學政治思潮與“藝術自覺”論交互作用下所催生出的豐碩果實,是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的一大批魏晉及后來的南北朝時代的杰出書法家、書論家。正是他們的努力,才使書法成為文人士大夫抒情遣興的工具。一方面,魏晉之際,“玄心、洞見、妙賞、深情”的名士風度風靡天下。其時其境,孔孟禮教崩壞,漢儒的連篇累牘、鑿心附會愈發(fā)乖離人心、不合時宜。伴隨儒學全面敗退的,是玄學的興盛與佛教的本土化傳播。其時清談大盛,士人暢言個體自由,開口閉口不離“莊騷”,“形神”“言意”之辯貫穿整個六朝思想史。另一方面,魏晉政局空前嚴峻,前有八王之亂,后有五胡亂華等,政權迭起,殺戮頻頻。高門如王羲之,亦難逃祖墓被毀之慟,此即《喪亂帖》之由來。為了遠禍避世,書家一頭扎入玄學清談佛理之中,企圖自形而上的哲理思辯中拋卻滔滔濁浪,覓一方凈土,汲取精神慰藉。他們認為“心為形役”,期待拋開“形”之負累,讓心神剝離軀體,“虛步躡太清”“飛步登玉闕”,或“燕燕于飛”,徘徊于暮春三月的江南春岸,或“鶴唳九天”,徜徉于三十三天之上,進而遺棄形骸,抵達圓滿大成的“神”之境遇,終獲自由。
當這種玄學思理習氣與避世遠禍心理折射到士人心態(tài),便表現為拋開形體束縛,追尋一種詩意的棲息方式。可以說,魏晉名士的人生,是一種高度藝術化的生活。他們拋舍了對紛擾紅塵及具體物象的執(zhí)著,放浪形骸、神游天地,致力于靈府神明的砥礪與澡瀹。嬉笑怒罵、寒暄應酬,無一不可入書。其個體意志與濃烈情感以“神”為統(tǒng)歸,發(fā)之于心,動之于情,越形存神、傳神寫照,處處皆有“我”的存在,此之謂書家之藝術覺醒。
概言之,從六朝起,書體上諸體俱全,脫胎于篆、隸、章、草的真、行、今草次第涌現;理論上則標舉“神韻”,書家藝術獨立意識日益覺醒。自此,中國書法從高文典冊走向信函手札,從實用走向藝術,真正邁向超形入神之藝術長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