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梁歸智

十二釵排第三位的是賈寶玉的姐姐貴妃賈元春。由于元春的妃子身份實際上與清朝的選秀女制度有關(guān)系，我們首先說說這種背景。

賈元春和賈寶玉同父同母，是賈政和王夫人生的，很小的時候就被選送到宮中作女史去了。女史就是去皇宮或王府服侍皇帝、太子、王子，如被皇帝看中，或者跟了太子，而太子繼位當(dāng)了皇帝，地位就會上升，成為嬪妃。即使只是跟了王子，也能成為王妃（福晉），娘家就算皇親國戚。在清朝，旗人的女兒到了一定年齡，都要送去應(yīng)選，叫選秀女，看過清史講座的都知道。比如薛寶釵一出場，就是準(zhǔn)備去應(yīng)選的。被選中的秀女，如被皇帝臨幸，可能被封為各種等級，有常在、答應(yīng)、貴人、嬪、妃、貴妃、皇貴妃，當(dāng)然皇后是最高的也是唯一的，現(xiàn)在清宮戲一類很多，大家也都耳熟能詳了。

薛寶釵應(yīng)選的事情后來不提了，應(yīng)該是沒有被選上。而賈元春，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時候，就介紹“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去了”。

后面“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元春的地位就上升了，按小說中描寫，是“咱家大小姐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下來就是“賈元春歸省慶元宵”，賈府建大觀園，元春回家省親。這是賈府榮華富貴的頂峰，所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元春省親這種描寫，到底是純粹的藝術(shù)虛構(gòu)，還是以變形的手法影射康熙皇帝南巡而曹家接駕的歷史真實，或者取材于雍正、乾隆時期曾有讓老太妃回王府省親居住的素材，有多種說法，讀小說，也不用追究太深。

要注意的是，賈元春封妃的前夕，就有秦可卿死前給王熙鳳托夢的警示，說這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很快就要“盛筵必散”，又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樹倒猢猻散”“樂極悲生”。賈元春的結(jié)局是不幸的、悲慘的，這是命中注定的，她本來就屬于太虛幻境的“薄命司”。

但賈元春如何“薄命”，具體情節(jié)是什么樣的？又有后四十回續(xù)書和曹雪芹原著后二十八回佚稿兩種不同的寫法，從而構(gòu)成了賈元春結(jié)局之謎。

后四十回續(xù)書賈元春結(jié)局

后四十回續(xù)書寫到賈元春之死，回目叫“因訛成實元妃薨逝”。具體描寫是元春“圣眷隆重，身體發(fā)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fā)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臨死前見到進宮探視的祖母賈母和母親王夫人，“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無眼淚”，很快就死了，活了四十三歲。通俗地說，就是賈元春由于受到皇上的格外寵愛，享受過度，身體發(fā)胖，患了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壓，患心血管疾病死了。

這種寫法顯然不符合前八十回的伏筆伏線。說賈元春死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三歲，年齡就不對。賈寶玉挨打的時候十三歲，這時候才過了兩三年，不過十五六歲，李紈是大嫂，也才二十幾歲，王夫人還不到五十歲，元春頂多也就比寶玉大六七歲，怎么可能是四十三歲呢？前八十回有各種各樣的“草蛇灰線”，暗示賈元春之死與朝廷的政治斗爭密切相關(guān)，怎么可能是簡單的患病而死呢？

從前八十回伏筆看佚稿怎樣寫賈元春結(jié)局

那么，曹雪芹后二十八回是怎樣寫賈元春之死的？這當(dāng)然需要從前八十回的各種伏筆伏線中來推測和研究。首先，前八十回是把賈元春比作唐朝的楊貴妃的。

賈元春歸省時，有演戲的節(jié)目，她點了四出戲，脂硯齋在每出戲名后面都寫了批語，并且說“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也就是說這四出戲名是為暗示后面的四個重要小說情節(jié)而特意選擇的，是戲讖。四出戲中的一出是“乞巧”，是清朝初年洪昇寫的傳奇《長生殿》中的一出，演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而批語就是“伏元妃之死”。

用楊貴妃比喻賈元春，還有其他的伏筆。比如有一次賈寶玉說話不得體，說薛寶釵身體胖，怕熱，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薛寶釵勃然大怒，立刻反唇相譏：“我倒像楊妃，只是沒有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姐姐賈元春才是楊貴妃，你賈寶玉就是楊國忠。

楊貴妃是在馬嵬之變中，由于軍隊怨恨楊國忠禍國殃民，嘩變而殺了他，接著逼迫唐玄宗縊死楊貴妃。用楊貴妃比喻賈元春，伏筆的影射非常明白：賈元春之死是類似于安史之亂中楊貴妃之死的情況。雖然具體情節(jié)和細節(jié)可以有不同的寫法，但賈元春是死于政治而非死于疾病這一點是明確的。

太虛幻境中預(yù)示王熙鳳命運的“冊子”上，畫著“一座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這也是用楊貴妃指代賈元春的典故。歷史上記載，當(dāng)楊家得勢時，就有明眼人對那些趨炎附勢的人說：你們把楊家當(dāng)作泰山來投靠，其實那是一座冰山，一旦太陽出來，就會融化倒塌。王熙鳳是賈府的管家人，她管理的賈府能威風(fēng)八面，一個大靠山是有貴妃賈元春，正像當(dāng)年楊家有楊貴妃一樣，但楊貴妃是冰山，賈元春當(dāng)然也是冰山。

第二十二回賈元春作了一首七言絕句的燈謎，派小太監(jiān)送回賈府，眾姐妹跟著都做了燈謎，而賈政看了很悲哀，覺得都是不祥之兆，所以回目叫“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賈元春始作俑的那一首是：“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敝i底是爆竹，就是原始的鞭炮。前兩句比喻元春封了貴妃而聲名顯赫，后面兩句則是粉身碎骨的悲慘結(jié)局。

到了第五十四回，是全書一百○八回由興盛轉(zhuǎn)衰敗的中間轉(zhuǎn)折點，賈家又過元宵節(jié)，晚宴上大家說笑話，而最后一個笑話是王熙鳳說的，就說過元宵節(jié)，幾個人抬著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去放，有一個性急的人先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撲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而放炮仗的人是個聾子，沒聽見，還抱怨賣炮仗的捍得不結(jié)實，沒等放就散了。最后鳳姐還打趣說：“咱們也聾子放炮仗——散了罷?！憋@然，這也是影射賈元春一死，賈家也就家亡人散了。

那么賈元春之死的具體情況是怎么回事？前八十回有這樣一些微妙的描寫，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我們在講賈寶玉時已經(jīng)說過，小說巧妙地暗示存在忠順王和北靜王兩派政治勢力爭奪國家政權(quán)的較量，賈家史家王家薛家等四個家族屬于北靜王集團。北靜王送給蔣玉菡一條紅色的汗巾子，蔣玉菡又轉(zhuǎn)送給賈寶玉，而忠順王府的管家到賈府去尋找蔣玉菡的下落，就當(dāng)面揭發(fā)出賈寶玉腰里的紅色汗巾子，矛頭暗暗指向了北靜王，蔣玉菡的名字其實是“傳國玉璽”的象征。作為皇帝的貴妃，賈元春當(dāng)然也會卷入這種政治派系的斗爭中去，最后北靜王集團失敗了，賈元春在政治斗爭中也犧牲了。

第五回“紅樓夢”曲子《恨無?！肪褪沁@種結(jié)局的預(yù)言：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xiāng)，路遠山遙。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從全首曲子來看，賈元春死去在前，而賈府被抄家在后，所以才有賈元春臨死前對父母“須要退步抽身早”的警告。而“望家鄉(xiāng)，路遠山遙”，可見賈元春死的時候，似乎并不在宮殿里面，而是類似于楊貴妃“馬嵬坡之變”那種情況，《恨無?！返拇朕o意境，明顯借鑒《長恨歌》，就是唐朝詩人白居易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的那首長詩。當(dāng)然，賈元春之死具體情節(jié)的寫法，會有多種可能性，比如跟隨皇帝出外巡視啊狩獵啊，等等。但無論怎么寫，那斗爭是殘酷的，賈元春的下場是悲慘的，所以脂硯齋在這支曲子后面批了四個字：悲險之至！

前八十回和賈元春有關(guān)系的情節(jié)，還有一個清虛觀打醮的故事。說賈元春派太監(jiān)給賈府送去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從五月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跪香拜佛，所以回目叫“享福人福深還禱?！保ǖ诙呕兀?/p>

打平安醮的故事中有一些耐人尋味的情節(jié)。賈母讓賈家的族長賈珍在神前拈戲名，以便演出娛神，卻拈出《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三個戲曲名，即漢高祖劉邦斬殺蛇起義，唐汾陽王郭子儀七子八婿都當(dāng)大官而笏板滿床，一個人夢入房子南側(cè)老槐樹下螞蟻王國經(jīng)歷榮辱升沉的故事，非常鮮明地影射了賈家由興盛到滅亡的命運三部曲，當(dāng)然也雙關(guān)賈元春的命運軌跡。

打平安醮中，最主要的情節(jié)是引出了兩個金麒麟的糾纏，而史湘云和金麒麟直接伏筆八十回以后抄家敗落等情節(jié)。打平安醮故事緊接著的前面一回，是蔣玉菡送給賈寶玉紅色汗巾子的情節(jié)，我們知道那是暗含朝廷兩派政治斗爭的伏筆。所以，圍繞著打平安醮的橋段，其實都在暗示這是在為八十回以后殘酷的政治斗爭做鋪墊，賈元春是發(fā)起打平安醮的貴妃，她的命運，就是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淪落的。

和打平安醮遙相呼應(yīng)的，是后面出來一個平安州。兩個“平安”故意重復(fù)，其實都是不平安的反面春秋。平安州的情節(jié)，是寫賈寶玉的伯父賈赦兩次派兒子賈璉去平安州辦一件“機密大事”，和地方上的節(jié)度使聯(lián)絡(luò)。（第六十六回、第六十八回）第一次在平安州遇上了化仇為友的薛蟠和柳湘蓮，薛寶釵的哥哥薛蟠因為調(diào)戲柳湘蓮而挨了柳湘蓮的打，挨打后出去躲羞經(jīng)商，走到平安州界，被強盜搶去了貨物，卻遇到在江湖上行走的柳湘蓮，她救了薛蟠并去向強盜要回了貨物。第二次又寫：“賈璉起身去后，至平安州，偏節(jié)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這些發(fā)生在“平安州”的情節(jié)云籠霧罩，神神秘秘，正和前面的“打平安醮”隱隱遙相呼應(yīng)，影射這些情節(jié)暗藏著朝廷政治斗爭和江湖風(fēng)云互相交織的幕后戲，而賈家是深深地卷入進去的。賈元春讓賈府打平安醮這個情節(jié)，就這樣與賈元春以及賈府未來的命運結(jié)局互相聯(lián)系，而成為“伏脈千里”的“草蛇灰線”。

賈元春的結(jié)局，是做了朝廷兩派勢力爭奪國家政權(quán)而進行殘酷斗爭的政治犧牲品。作為一個小說人物形象，應(yīng)該說主要是一種藝術(shù)的虛構(gòu)，但也吸取了一些歷史生活原型的情況素材。那么歷史生活原型和素材可能有哪些呢？

一是曹雪芹的姑媽，嫁給了平郡王納爾蘇，是王妃，而后來納爾蘇卷入了康熙的皇四子胤禛（就是后來的雍正）和他的弟弟皇十四子胤禎（雍正繼位后改名允禵）爭奪皇位的斗爭，被“圈禁”在家死去，作為他的王妃，當(dāng)然也是擔(dān)驚受怕。另外就是那個立了廢，廢了又再立，最后還是被廢掉的康熙帝的太子胤礽，他的生日是五月初三，小說里寫元春讓賈府五月初一到初三打平安醮，似乎有意關(guān)聯(lián)胤礽的生日。

這樣，我們就又注意到小說中寫到了一個叫義忠親王的人，就是秦可卿死了以后，她的公公賈珍想給她買一副超級好的棺材板，而薛蟠就推薦了原來準(zhǔn)備給義忠親王用的一副，因為義忠親王“壞了事”——就是政治上犯罪了，倒臺了，沒資格再用那么高級的棺木了，于是薛蟠賣給了賈珍?！傲x忠親王”這個號很怪，因為按照傳統(tǒng)倫理，忠在前，義在后，應(yīng)該是“忠義親王”，從來沒有個“義忠親王”這種說法。顯然，寫“義忠親王”的名號是有深意的，可能就是影射廢太子胤礽。賈元春讓賈府在胤礽的生日去打平安醮，就意味深長了。

和“義忠親王”相對的，是“忠順親王”，前者是“義”冒在了“忠”前面，后者卻是“忠”而且“順”。而這個“忠順親王”，卻是賈家的對立面，就是和北靜王爭奪蔣玉菡（象征傳國玉璽）的那一位。

通過這些描寫，我們有理由推測，這些情節(jié)，是影射雍正和他的兄弟們爭奪皇位的歷史，“忠順親王”是歷史上忠順于雍正的那一派人的藝術(shù)化身，“義忠親王”和北靜郡王，則是歷史上反對雍正那一派的皇族勢力的藝術(shù)化身。賈家，賈元春，是曹家的藝術(shù)化身，因為曹家和李煦家等，歷史上都是雍正的對立面，被雍正治罪抄家。曹雪芹通過寫賈元春的命運，就是在影射這些皇子們爭奪皇位的斗爭，曲折地反映自己家族受到皇子奪位斗爭連累而家破人亡的悲慘歷史。同時傳遞這樣一種信息：“忠順親王”是愚忠于雍正的，而“義忠親王”則要用“義”規(guī)范“忠”，講道義而不愚忠，所以遭到打擊而“壞了事”，也就是說，雍正雖然用宮廷陰謀奪得皇位，但仍然是不“義”的，因而不應(yīng)該“忠順”于他。

與此相關(guān)的情節(jié)，就是寫賈元春封了妃子，她的父親賈政進宮去向皇帝謝恩后，又寫他去東宮。東宮是皇太子的宮殿，這個情節(jié)也很微妙，女兒被皇帝封了妃子，為什么還要去皇太子的宮殿里去呢？賈元春能夠回家省親，則是起因于皇帝“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因而想到應(yīng)該讓妃嬪們也回家看看父母，才符合“以孝治天下”的道理。清朝只有乾隆晚年當(dāng)過太上皇，那已經(jīng)是曹雪芹去世后很久了，在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時候，從順治、康熙、雍正到乾隆，都是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繼位，從來沒有過太上皇，曹雪芹為什么要憑空杜撰一個太上皇呢？這應(yīng)該是一種藝術(shù)變形手法，就是用唐朝安史之亂后唐肅宗尊唐玄宗為太上皇的歷史典故，把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圍繞著繼承皇位的復(fù)雜情況都巧妙地融合進去。太上皇、皇帝和皇太子，所影射的人，可能既包括康熙、雍正，也包括胤礽、乾隆，“三朝秘史”就這樣通過藝術(shù)的形式微妙地暗示出來。當(dāng)然，我們不一定要死摳，把小說中的藝術(shù)形象和歷史人物一一對號入座，因為小說是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不是歷史實錄，會有許多藝術(shù)的變形、混融、夸張、虛構(gòu)。

康熙的廢太子胤礽，不僅是康熙朝與雍正等其他皇子爭奪皇位的重要角色，而且到了乾隆初年，胤礽的兒子弘皙又和乾隆發(fā)生爭奪皇位的斗爭。而據(jù)周汝昌先生研究，曹家在雍正年間被抄家后，到了乾隆初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家道有所復(fù)興，因為乾隆平反了雍正朝的一些案件，但很快，曹家又卷進了弘皙和乾隆的政治風(fēng)波之中，再一次徹底敗落。

這樣一些圍繞著繼承皇位而斗爭的皇家政治秘辛，在對賈元春的描寫上有獨特的藝術(shù)體現(xiàn)，那就是曹雪芹將在后二十八回中寫到賈元春生皇子，從而卷入了有關(guān)皇位繼承權(quán)的宮斗。這在第五回預(yù)示元春命運的“冊子”中有所“逗漏”——這是個過去的說法，意思是引逗泄漏，微妙地透露消息。冊子上的圖畫是“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香櫞”。一般解釋是“弓”諧音“宮”，香櫞又叫枸櫞，果實長圓形，黃色，“櫞”可以諧音元春的“元”和冤枉的“冤”。那意思是，元春之死是一樁宮斗冤案。而這幅畫配的七言絕句是：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這里的“榴花開”是用一個典故，北齊時有一個皇帝到妃子的娘家，妃子的母親獻上一個石榴，因為石榴有許多子，祝?；实酆湾佣嗌鷥鹤?。其實圖畫上的弓也是一個生兒子的典故，《禮記》里面記載，周朝開始的規(guī)矩，生了男孩子要在門口掛弓，國君生了兒子，用桑弓木箭射天地四方，是一種莊嚴(yán)的儀式。

那么，通過這兩個生子的典故，元春宮斗而死的冤案就可以看出一個輪廓：賈元春生了皇子，引發(fā)宮廷爭奪皇位繼承權(quán)的斗爭，元春最后在兩派政治勢力的惡斗中成了犧牲品?！岸陙肀媸欠恰保Z元春是二十多歲時生兒子時死去的（詩詞里面說整數(shù)，不一定是正好“二十”歲）?！叭籂幖俺醮壕啊笔钦f賈元春當(dāng)了皇帝的貴妃，比她的三個妹妹迎春、探春、惜春的際遇都更榮華顯貴，但她的命運結(jié)局也更兇險，“虎兕相逢大夢歸”，在“虎”和“兕”（抄本中“兕”或作“兔”）兩派政治勢力的惡斗中元春“大夢歸”——悲慘地死掉了。這當(dāng)然也就把曹家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曾經(jīng)卷入并身受其害的經(jīng)歷記憶，就是圍繞著皇位繼承而發(fā)生的那些殘酷的斗爭巧妙地傳達出來了。

曹雪芹后二十八回寫賈元春的結(jié)局，將蘊含上述清朝政治風(fēng)云的復(fù)雜的內(nèi)容，具體怎么寫，細節(jié)不好說，但大的輪廓可以想象。而后四十回續(xù)書，由于續(xù)書的作者沒有這種出于家破人亡切身經(jīng)歷的近距離歷史記憶，也沒有這種寫作意圖和動機，所以把賈元春改寫成簡單的病死了。這就構(gòu)成了《紅樓夢》里的賈元春結(jié)局之謎。

曹雪芹寫《紅樓夢》的藝術(shù)手段非常高明，許多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容都融化其中。比如，賈家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分別擅長琴棋書畫中的一種藝術(shù)，而且和她們每個人的性格、遭遇、命運互相聯(lián)系在一起，寫法微妙極了。四春丫鬟的名字，就分別是琴棋書畫，其實影射著她們侍奉的主人有哪方面的藝術(shù)特長。賈元春會彈琴，她帶進宮去的首席大丫鬟就叫抱琴，正像其他三位小姐的丫鬟分別叫司棋、待書、入畫一樣。

那么，元春擅長彈琴這個特點，怎樣和她的遭遇結(jié)局互相聯(lián)系呢？首先，我們看詩詞里面寫到“宮怨”一類內(nèi)容，就是描寫皇帝的后妃們被禁閉在宮中的無聊生活時，她們用彈琴來排遣寂寞。比如唐代詩人王昌齡的《西宮春怨》：“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云和深見月，朦朧夜色隱昭陽。”云和就是琴，整首詩就是寫一個生活在宮廷里的女子幽怨的生活狀況和感情。

進一步， 彈琴也有政治方面的象征寓意。古代有一本書叫《琴操》，據(jù)說是東漢蔡文姬的父親蔡邕寫的關(guān)于琴曲的書，“操”就是樂曲的意思，而其中的許多篇目都有強烈的政治色彩。第一篇《鹿鳴操》，是周王朝的大臣看到周朝的政治衰敗了，君主好女色喜歌舞，不重視賢臣，于是這位大臣就彈奏《鹿鳴操》，通過這首樂曲來諷諫君主。特別是，《琴操》里還有不少是后妃等貴族女子作曲的，而內(nèi)容也是諷諫君王要近賢臣遠小人，把政治搞好。如《列女引》（引和操都是琴曲的體裁）“楚莊王妃樊姬之所作也”；《伯姬引》“伯姬保母所作。伯姬者，魯女也，為宋共公夫人”；《思歸引》“衛(wèi)女之所作也。衛(wèi)侯有賢女”。曹雪芹寫元春的丫鬟名字叫抱琴，也就是元春會彈琴，實際上就和《琴操》所代表的這種政治意味聯(lián)系了起來，傳遞一種信息：賈元春最后的結(jié)局是和朝廷的政治變遷相關(guān)的。當(dāng)然這種寫法深深地打著傳統(tǒng)文化的烙印，也使得賈元春的命運結(jié)局有著豐富的藝術(shù)意味。

我們講賈寶玉時說過，賈元春將為賈寶玉和薛寶釵賜婚，她在端陽節(jié)賞賜姐妹兄弟們禮物，只有賈寶玉和薛寶釵的一樣，就是一種暗示。這意味著，在曹雪芹寫的后二十八回里，賈元春不僅參與到宮廷的政治斗爭中，也和賈府家族內(nèi)部爭奪財產(chǎn)的窩里斗發(fā)生關(guān)系。王夫人是賈元春的母親，賈母則是她的祖母，如果在為賈寶玉選擇配偶時，王夫人屬意薛寶釵，賈母要選林黛玉，那么賈元春將如何在母親和祖母之間選邊站呢？難道她真的會站在母親一邊反對祖母嗎？這也是后二十八回如何寫賈元春的一個謎團。我的意見是八十回以后，寫賈母突然病?；蛘咚廊チ耍驗楦鶕?jù)生活原型曹家和李煦家遭難的先后次序，小說會寫賈母的娘家史家在曹家之前就被抄家了，賈母受不了這個沉重的打擊而患重病或者一命嗚呼，賈寶玉和林黛玉失去了賈母的庇護，受到爭奪家產(chǎn)的趙姨娘邢夫人等的誹謗攻擊。王夫人進宮向賈元春求助，請賈元春以娘娘的身份下旨，讓賈寶玉娶薛寶釵，這樣一方面滿足了王夫人的心意，另一方面也反擊了賈府內(nèi)部那些攻擊賈寶玉的惡勢力，保護了賈寶玉，讓他結(jié)婚成家，從而合法地繼承賈府的巨額財產(chǎn)。所以，我以為八十回以后，不會寫賈元春在賈母還在世的時候就站在母親的一邊反對祖母的意見，而是在賈母死后才介入了家族的糾紛，保護她的弟弟賈寶玉，維護母親王夫人的利益。

后二十八回佚稿賈元春結(jié)局：宮斗家亂狂風(fēng)驟雨；挺母護弟端陽旨意；爆竹化灰冰山倒地。

后四十回續(xù)書賈元春結(jié)局：圣眷隆重勞乏費力；三高頻發(fā)痰疾而死；愛弟家族無心顧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