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戰(zhàn)峰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315212)
寧波方言存在如(1-2)這類句子,本文將其稱作VVR動結式。VV表示同一動詞疊用,R表示結果形容詞。學界對此類句式的語義句法等特征作了描述,相關研究如木玉(1996)、阮桂君(2008)。但是,前人和時賢的研究還存在如下不足:1)采用形義并重的構式語法研究路向作為理論基礎的研究并不多見;2)對比分析此類句式與漢語普通話相關句式的研究尚為少見;3)從認知語言學的象似性角度對相關句式為何表示量增義或量減義進行闡釋的研究也不多見。
(1)a. 頭發(fā)吹吹燥。 b. 方桌擺擺平。
(2)a. 門窗關關牢。 b. 垃圾掃掃光。
針對以上研究的不足之處,本文擬基于認知構式語法細致描寫寧波方言VVR動結式的語義和句法特征,對比分析該句式與現代漢語相關句式的異同,最后對句式表示量增義或量減義的原因進行認知層面的解釋。
李宇明(1998)指出,漢語普通話的動詞重疊式不能與具有表示完成義的結果補語進行組合,甚至連一些動補式的動詞都不大可能重疊。其實以上情形并不符合漢語普通話的實際情況,真實存在的反例如“說說清楚”和“洗洗干凈”。更重要的是,漢語方言中動詞重疊式語言現象十分常見。池昌海、王純(2004)對溫州話動詞重疊的形式和功能式作了分析,劉順、潘文(2008)討論南京方言VVR動補結構的構成條件、語義特征和句法語用功能;指出該句式的語法意義是通過多次重復V的動作達到R的結果,其表示未完成事件,多用于肯定句和祈使句。木玉(1996)指出浙江吳方言中動詞重疊后帶補語現象較為普遍。此句式不同于單個動詞帶補語句式。前者表示未然動作,句子不能與完成體標記詞和否定詞共現。阮桂君(2006)分析了寧波方言動詞重疊加補語的句式特征等方面,指出該句式可用作祈使句和敘述句,句首論元可為施事或受事,補語表示狀態(tài)實現的難易程度或持續(xù)時間。
以上研究表明,學界對包括寧波方言在內的動詞重疊后帶補語句式(即VVR動結式)作了比較細致的研究,研究成果較多,但還有較多有待解決的問題:1)從句法、語義和語用描述的研究較多,但是作對比分析的研究比較少見;2)從寧波方言的話題性角度來看待此類現象的研究并不多見;3)對于句式表示量增義或量減義的認知解釋比較少見。
Goldberg(2006)的認知構式語法認為,1)語言的基本單位是形式和功能相匹配的構式,它們形成相互關聯的網絡系統(tǒng);2)構式具有獨立于其成分疊加的整體義;3)使用頻率較高的語言單位也可被認定為構式。由于認知構式語法堅持形式和功能的匹配性、構式是語言的基本單位和基于使用研究方法等主張,因此我們認為采用該理論分析寧波方言VVR動結式會有比較大的理論優(yōu)勢。
正因此,本文擬基于認知構式語法細致描述VVR動結式的語義、句法和語用特征,對比分析該句式與現代漢語相關句式的異同,對句式量增義或量減義進行認知解釋。
VVR動結式在寧波方言中比較常見,其典型語義句法配置可描述如下:受事/主語+[反復性動作+結果]/復合謂語/[V+V+R],句式義為“句首受事實體在隱含施事實施反復性動作的影響下產生某種預期結果”,具體語例如(3)。需要指出,由于寧波方言研究當前沒有直接可以借用的真實語料庫,因此本文所舉寧波方言的例句是根據隨機選取的十位寧波本地人的口語表述轉寫而成的。為保證寧方言例句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另外再隨機選擇十位寧波本地人對文中例句的可接受性進行判定。例句前的星號表示該例句不可接受。
(3)a. 核桃敲敲碎。b. 雜草削削光。
(3a-3b)中受事主語分別是無靈性實體“核桃”和“雜草”,施事(如張三)因默認或
無法指出而被隱含。復合謂語中VV分別是“敲敲”和“削削”,R分別是“碎”和“光”。
復合謂語表述動作在前結果在后的典型因果關系,如受事實體“核桃”和“雜草”在隱含施事反復實施“敲”和“削”動作的影響下出現“碎”和“光”的預期結果。此類句式多出現在祈使句當中,句中隱含的說話人想要表達某種要求、建議等意圖。因此,盡管動詞并未使用任何體標記,但句式整體通常表述一種即將實現的未然事件。此外,句首受事論元和復合謂語之間體現出話題-說明關系,下文詳述。
句首論元的語義角色是受事而非施事,因此與復合謂語存在語義空缺,需要將隱含施事補齊后才能正確理解句義。句首成分作為話題具有如下特征;1)具有信息已知和指稱有定的特征;2)經常伴有語音停頓或插入語氣詞等話題標記。話題標記如(4)中的“嘛”。受事成分出現在句首位置的原因可歸結如下:復合謂語(如“刷刷白”)占據句末位置,是語義表述的重心。由于漢語句式的主賓語位置存在前松后緊的特點,復合謂語占據句末位置后,原本處于賓語位置的受事論元須前移到句首位置,充當話題成分。如果違反以上條件,就會產生不可接受句,如(5)。
(4)a. 矮凳嘛,頂好一張一張排排齊。b. 墻壁嘛,頂好一堵一堵刷刷白。
(5)a. *排排齊矮凳。
b. *刷刷白墻壁。
復合謂語通常由重疊式動詞和具有內在終點的形容詞組合而成。單個動詞具有[+動態(tài)性]、[+過程性]、[±無界性]、[+及物性]等語義特征,其重疊形式表示動作的反復實施,即動作量的增加(量增),并不表述動作力度的減弱;形容詞具有[+有界性]、[±等級性]的語義特征。
復合謂語表示的結果通常是動作實施后某種容易聯想得到的結果,與動詞義差別較大或偏離某種預期的結果一般無法進入此句式。我們以句(6)為例進行說明。“深”通常作為正向等級性形容詞,是“挖坑”事件的正常結果。動作“挖挖”隨著時間的推移持續(xù)進行,“坑”自然會變得越來越深,因此隱含施事(如張三)對“挖”和“深”都有較大的可控性和自主性。“挖挖深”這一事件比較符合人們通常的期待和認知習慣。但是,“淺”通常作為負向等級形容詞,是“挖坑”事件的非預期結果。隱含施事對動作“挖挖”具有控制性,但無法控制“淺”的程度,這一情形通常不符合人們的一般期待。因此,(6b)是不可接受句。
(6)a. 路坑挖挖深。b. *路坑挖挖淺。
復合謂語的句法表現可歸結如下。1)復合謂語可與表述受事實體數量眾多的成分共現,如(7a);但無法與描述動作量較短、較少的成分共現,如(7b)。(7a)中“釘釘牢”與表示復數的數量詞重疊形式“一把一把”可以共現;但“切切開”無法與表示動作迅捷的短語“馬上”共現。2)復合謂語可與表示“建議”的前置修飾成分共現,如(8)。(8)中“頂好”表示“最好”義,提出某種建議,與該句式的未然性相匹配。
(7)a. 矮凳一把一把釘釘牢。
b. *西瓜馬上切切開。
(8)a. 方桌頂好擺擺平。
b. 垃圾頂好掃掃光。
綜上,寧波方言VVR動結式是比較常見的語言現象,句式義表述“句首受事實體在隱含施事實施反復性動作的影響下產生某種預期結果”,動作具有[+動態(tài)性]、[+過程性]、[±無界性]、[+及物性],結果具有[+有界性]、[±等級性],復合謂語表述較為自然的動作在前結果在后的因果關系。這些語義特征在句法上體現為受事論元處于句首位置,參與動詞多為活動或完結類及物動詞,形容詞為非等級或等級性形容詞,復合謂語不能和表示完成的體標記“了”共現。此外,由于復合謂語VVR作為表義重心須處于句末焦點位置,是與話題對應的說明部分。原本的受事賓語需要前移至句首位置,充當話題,成為說明部分要描述的對象。
現代漢語普通話與寧波方言VVR動結式相對應的情形并不多見,為數不多的語例如(9-10)中的“說說清楚”和“洗洗干凈”。普通話VVR動結式的句式義可概括為“施事主語較為隨意地實施某種動作并產生符合某種預期的結果”。該句式中主語多為施事論元,受事作主語并不多見。(9-10)中“說”和“洗”動詞疊用相當于“說一說/洗一洗”,表示短時、量小義,是動作數量的減少(量減),語氣上也較為委婉、緩和。由于此類句式在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較低,僅僅局限在幾個較為常用的復合謂語上,動詞疊用又與單獨使用意義差別較大,因此具有固定習語的特性??傮w來說,普通話和寧波方言的VVR動結式在句式義、論元配置、使用頻率上存在較大差異。
(9)藍文蘭道:“云大哥,你應該和他說說清楚,你在劍招上勝了他,該怎么說?”
(10)奶奶,待會兒再問吧,您先到澡堂洗洗干凈,換掉這身濕衣裳。
此外,寧波方言VVR動結式與普通話VR動結式語義和句法上存在“小同大異”的特點。兩者的相同點如下:1)句式中動作和結果都存在因果關系,因此動詞在前結果形容詞在后;2)參與動詞的語義特征較為一致。兩者的不同點如下: 1)前者的結果義和因果關系較為單一;如(10a);后者則較為豐富、靈活,如(10b-12b)。具體來說,前者的結果義通常是預期結果實現義;因果關系是直接的原因導致直接結果的產生。后者結果義可分為結果實現和結果偏離兩類。結果實現就是直接的原因導致直接結果的出現。結果偏離是指動作的實施產生某種偏離預期的結果。2)如前所述,前者表示未然事件,可與表述提出建議的副詞“頂好”共現;后者表示已然事件,復合謂語與體標記“了”共現。
我們以(10-12)為例對以上異同點進行說明。(10)是對兩者相同點的說明。(11-12)是對兩者不同點的說明。(11-12)中等級形容詞“大”相對于動作“織”和“買”來說,都不是動作實施后較為自然的預期結果,隱含施事對其沒有控制性?!按蟆弊鳛槠x結果與寧波方言VVR句式表述的預期結果義相矛盾,因此(11a-12a)在寧波方言中不可接受。相反地,(11b-12b)中盡管等級形容詞“大”相對于動作“織”和“買”來說是偏離性結果,即隱含施事對結果失去控制,但是這類句子主要關注句首實體出現某種結果,結果與動作和動作的發(fā)出者的關系非常松散,如(11c-12c)中動詞和形容詞中間可插入助詞“得”。因此,偏離性結果仍然可以進入漢語普通話VR動結式之中。
(10)a. 路坑填填平。
b. 路坑填平了。
(11)a. *毛衣織織大。
b. 毛衣織大了。
c. 毛衣織得大了。
(12)a. *衣裳買買大。
b. 衣服買大了。
c. 衣服買得大了。
綜上,寧波方言VVR動結式與漢語普通話VVR和VR動結式差別較大,具有特殊的形式和意義特征,是比較常見的語言現象。
漢語方言中如溫州話、南京話都存在VVR動結式這類語言現象(池昌海、王純 2004;劉順、潘文 2008)。付欣晴、胡綿綿(2015)指出,漢語方言“VV + 補語”句式的來源是古吳語。本文的研究發(fā)現,寧波方言VVR動結式通常表示量增而普通話VVR動結式通常表示量減。動詞重疊為何會產生不同的語義呢?王姝(2016)從歷時變化角度對其作出說明:宋代以前動詞重疊VV表量增而普通話中的VV表量減。綜上,漢語方言VVR動結式表示量增義應該與古漢語相關句式表示量增義密切相關。
我們認為,句式表示量增或量減可借助句法語義的象似性進行解釋。動詞在形式上的疊用對應于動作語義量的增加,如寧波方言“洗洗”表示反復地、認真地“洗”。形式上的重復產生了數量義上的彰顯,這就體現出句法和語義的數量象似性。相反地,現代漢語中“說說清楚”等動詞疊用形式表示動作量的減少。動詞疊用還可表示動作隨意和輕巧的語用義,如現代漢語中的“說說看”。這里“說說”等同于“說一說”的意思。據此,應該說量減的說法并不完全準確,因為它是參照形式的重復應該導致意義的增加這一標準來判斷的。其實,這里動作量并沒有減少,只是表述動作實施的隨意性和非正式性。這種現象應該并沒有違反形式增加而意義相應增加的數量象似性,而是形式的增加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附加語用義。綜上,寧波方言VVR動結式表示量增體現了句法和語義的數量象似性,普通話VVR動結式表示所謂量減變相體現了象似性這一規(guī)律。
本文細致描述了寧波方言VVR動結式的語義句法配置、句式義,并對受事論元、復合謂語的語義句法特征作了總結和歸納,對寧波方言VVR動結式和普通話VVR和VR動結式進行對比分析,指出兩者在形式和意義上的異同。最后,對句式表示量增或量減從認知角度尋求解釋。希望本研究能夠有助于對寧波方言是話題性語言這一論斷的深入理解。此外,本研究也集中體現了語義和句法描述齊頭并進這一研究方法的優(yōu)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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