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 程(陜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
中國自夏商周以來,音樂文化一直有著自己的規(guī)律和風格,包括民間音樂、宗教音樂、宮廷音樂等,以及既是民間又是宮廷的音樂,如戲曲、文人音樂等。這些在中原神州大地上孕育發(fā)展的音樂文化,具有一套自成體系的記譜、演奏、審美觀。到了清末民初(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隨著歐洲十八、十九世紀音樂的調性、記譜、和聲、對位、曲式、配器等流入,使中國傳統(tǒng)音樂受到了沖擊。這種沖擊在音樂的形式上、素材上、美學上,都遠遠地超越中國音樂歷史的全部。西方音樂技法有著與中國音樂不同的記譜法、演奏法、審美觀、織體等,對中國數(shù)千年來的音樂文化來講既是沖擊又是機會。
西方音樂與民族音樂的融合,此處的融合是指將各方的特色融散化合,不完全由某一方取代整體,如同六十年代爵士樂與搖滾樂的融合,將搖滾樂插電樂器的特色帶進爵士樂,使爵士樂展現(xiàn)出新面貌,這就是一種最好的融合方式,跳出現(xiàn)有的規(guī)范,從事另一種拓展,做某種選擇和嘗試。
很多人認為,民族、傳統(tǒng)的就是最好的,如果與現(xiàn)代、流行樂結合就是侮辱了傳統(tǒng),變成了低俗的音樂,而對其嗤之以鼻。但是,如果一種音樂門類的欣賞者持續(xù)減少,直至必須由國家像保護文物一樣的加以保護,那么對于很多民族音樂家來說,這是很諷刺的事。例如,中國的雅樂,周朝的統(tǒng)治者將其定為貴族生活的禮儀和典禮音樂,使其為王權統(tǒng)治而服務,直至隋唐因雅樂排斥與漢族民間音樂、少數(shù)民族音樂以及外來音樂的融合,堅持所謂的“古樂”,注重的不在是雅樂的實際作用,最終民間不在盛行,雅樂的式微是不可逃脫的命運。
音樂的存在價值在于欣賞者的多少以及社會作用的大小,作為音樂藝術如果沒有聽眾的認可與欣賞,就會失去其存在的意義,而最終走向銷聲匿跡。我國的民族音樂也正面臨此問題,音樂家們也嘗試著尋找一條適合的道路。
在融合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若失去了自身的民族特色與風格,則會陷入“全盤西化”的泥潭中;若一味地講求商品經濟價值,也會失去對自身傳統(tǒng)的要求而只顧眼前現(xiàn)實面,這都是音樂融合中不得不慎防的。就像十九世紀末期,西方音樂初步引入,給傳統(tǒng)音樂帶來了“混亂”的場面,因為,中國音樂在這場融合中喪失了方向。全世界的各種音樂與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接觸、融合,形成多彩多姿的場面。國粹派、國際派、中間派的交戰(zhàn),引發(fā)音樂創(chuàng)作者們深層的思考。保守傳統(tǒng)的中國古樂、時髦流行的西方音樂兩者在融合之間的素材、方法技巧、美學形式,都將影響著現(xiàn)代中國音樂的發(fā)展,怎樣才能更好的融合?
許?;萁o出了很好的答案,其在中、西樂交錯的洪流下,展現(xiàn)了自己獨到的音樂藝術美學概念,在他眾多作品中都可以探尋到中國民族音樂的素材(如歌詞、五聲音階、戲曲唱腔、木魚、引罄)和西方音樂的技術(半音階、和聲、記譜法、術語)的融合。許常惠音樂作品的創(chuàng)作概念,大大地開拓了中國新音樂的視野。
許?;菔墙迨陙韺σ魳番F(xiàn)代化、國際化,以及民族音樂和西方新音樂融合的研究有著卓越貢獻的音樂界奇人。從1956年創(chuàng)作第一首樂曲《那一顆星在東方》到《鄭成功》,他的音樂作品有46部(總計115首),類型包括舞臺劇、清唱劇、管弦樂、室內樂、獨奏曲以及獨唱曲等,體裁豐富且多樣,創(chuàng)作的曲目包含了中樂、西樂,歌劇、舞劇、獨唱曲及合唱曲,管弦樂曲和清唱劇等等,范圍可說是相當廣泛。許?;葜杂腥绱素S富的創(chuàng)作思路,與其成長經歷密不可分。
許常惠出身于書香門第,他的父親與祖父皆為詩人,家學淵源,因此在文學上有很深的造詣。其父親為了許常惠兄弟姊妹的成長,在許?;?1 歲時,把他送到日本學習,使其有幸跟隨日本交響樂團的松田三郎先生學習小提琴。這樣的背景更促使他具備兩大相輔相成的要素——音樂與傳統(tǒng)文學的能力,其日后豐富的音樂創(chuàng)作理念、民族音樂論述等等,都與家庭的熏陶有極大的關聯(lián)。
1955 年,二十六歲的許?;葸M入法朗克音樂院(Ecole César Franck),跟隨夏綠蒂.德.里昂克(Colette de Lioncount)教授學習小提琴。同年11月進入巴黎大學藝術學與考古學研究所,受到康斯坦丁大師(Constantin Brǎiloiu, 1893-1958)許多民族音樂理念的啟發(fā)。1958年5 月獲巴黎大學文學院音樂史高級研究文憑(Certificat d étude Superieure)。后隨安德烈.岳禮維(Andre Jolivet)教授學習作曲,夯實自己作曲技術基礎。沉浸在作曲領域中,努力獲得各樣音樂常識及技巧的他,經??缧W習,去旁聽其他學校教授的課程。留法期間,深受法國的藝文風潮影響,加上本身對傳統(tǒng)文學的喜愛,第一號作品即為聲樂作品,其中有一首為許?;葑约鹤V寫歌詞。1959年懷抱著“要將中國民族音樂當作創(chuàng)作的根源”的信念回故鄉(xiāng)貢獻一己之力,帶著西方現(xiàn)代的音樂風格及對民族豐沛的情感回到臺灣,開始致力于西方音樂與民族音樂融合的現(xiàn)代音樂創(chuàng)作研究??梢哉f,許?;蓍_創(chuàng)了民族音樂的研究風氣,同時引進了二十世紀的新音樂,在臺灣的音樂界形成了一股極大的浪潮,而現(xiàn)今臺灣音樂界的作曲先輩們,也或多或少都受到許?;莸慕虒Ъ坝绊?。
音樂融合的關鍵在于作曲家、演奏者是否具有消化傳統(tǒng)和外來文化的能力,以及是否有突破而不是破壞傳統(tǒng)的新意;要能夠在作品中將兩方特色加以融會貫通,而不是強把某一方套用至另一方。融合東西方兩種迥異的音樂風格,作曲者須對兩種樂種皆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才能不失去自身的立場,抓準各自的特色與風格進行融合。
在西方音樂強勢地對民族音樂構成威脅的現(xiàn)下,人們逐步的意識到保存?zhèn)鹘y(tǒng)音樂原貌的重要性,但是只有深入的研究傳統(tǒng),傳統(tǒng)才能成為創(chuàng)新的依據,而不會被強勢的西方音樂所牽制,從西方音樂中擷取可用之處,才能達到融合的意義。
許?;莸淖髌飞钍艿虏嘉?Claude Achille Debussy, 1862-1918)的音樂思想影響。我們從德布西的時代來看,當時在華格納的半音和聲已經大大動搖了調性獨尊的地位,而成為全歐洲的學習對象,后期浪漫派甚至繼續(xù)將其半音和聲加以擴充。但是,唯有德布西在強烈的民族意識驅使之下,毅然擺脫華格納給他的精神重壓(雖然他某些作品仍無法擺脫華格納的影子),終于將音樂自華格納的死巷里解放出來,而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德布西在古代音樂及民間音樂里尋根,找到自己國家的音樂語言,發(fā)揮在自己的作品中。
許?;輳姆▏魧W歸國后,無論是在中文的填譜或詠唱法、中國的美學或精神的表現(xiàn)法上,他都試圖尋找一種具有個人風格的音樂語言。其身上特殊的文人氣質,混和著鄉(xiāng)土的純樸,但又帶有巴黎的浪漫,這些氣質都在其音樂作品中表露無遺。他曾自我剖析說:“在我四十歲以前,作品多為采用西方最新技法創(chuàng)作,而四十歲以后要有自己的風格,追求作品的精神內涵。我是中國人,創(chuàng)作總要有根。我是以現(xiàn)代中國人的立場去繼承中國傳統(tǒng)音樂?!?/p>
可見,許?;菡J為不管怎么融合,民族音樂元素都是中西音樂融合的根本。這在其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不論是改編中國民謠或是在作品中注入傳統(tǒng)素材,民族音樂元素已經大大注入于他的作品當中。以民國1962 年創(chuàng)作的,后來被認為是其代表作的作品13 號《葬花吟》為例,歌詞采自清曹雪芹《石頭記》,即《紅樓夢》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的詩句,是為女高音獨唱、女聲合唱、引磬、木魚而作。許?;輨t進一步以簡樸莊嚴的風格,將詩意分成五個段落再加一個終曲,譜成一首中國風格的安魂曲。 在作曲手法上,從頭至尾,均以音樂性的朗誦為主。許常惠采取三種傳統(tǒng)吟唱法,一是佛教的頌經,二是戲曲的唱腔,三是中國歷來古詩詞的吟誦腔調。由女聲合唱,女高音獨唱領銜唱出,襯以引磬、木魚的伴奏,希望能創(chuàng)新古代佛樂;不設其它伴奏樂器,也是希望能傳達出簡樸中的圣潔、威嚴格調。再如,許?;葑髌范枴稐顔驹娫姸住?,引用詩人楊喚詩作為歌詞的獨唱曲,一字一音仍為研究的最常見的手法,忠于原詩也在研究的中清晰可見其音樂的一貫風格。于此同時,許常惠嘗試各種不同風格以各種不同的語法來呈現(xiàn)每首詩,對于每首詩皆相當用心地經營,以致讓每一首作品皆有不同樣貌,豐富了演唱者的技巧及內涵,誠屬難能可貴。
許?;萃高^一系列作品,進行融合西方與中國作曲技巧的重大實驗,在調性(調式)、節(jié)奏、樂曲結構等方面,皆有創(chuàng)新之處。下面以其音樂作品為例,對作品技法融合進行分析:
調性與調式:就調性(調式)而論,許?;莸淖髌范喟胗兄形鲓A雜的現(xiàn)象。有時,單單使用了中國調式;有時,則使用了調式與調性的迭置;有時是段落中的互換,有時是鋼琴左右手的調式——調性互相配合。又有些是以西洋大調音階為主,還有四首為無調性與中國調式互換,或整首無調性,可說是非常的多元。例如作品《我是忙碌的》調式與調性是以A 音羽調式為音調的主體,輔以點綴性質的半音造成音響的變化,增添樂曲的色彩。《椰子樹》使用中國調式為主要作曲手法(聲樂與鋼琴部分皆同),為一首柔和抒情的樂曲。樂曲首尾為以B 為結音的角調式七聲音階,中間段落有離調現(xiàn)象。本曲前八小節(jié)須反復演唱(奏),是《楊喚詩十二首》之中唯一一首使用反復處理的樂曲。歌詞對應旋律的處理上有兩大特色:一是多用一字數(shù)音,使聲調較為婉轉;二是旋律綿長而抒情。以中國七聲音階為主要音響的聲樂旋律,亦在音調上呈現(xiàn)抒情柔美的氛圍。第一節(jié)中,后半段過門之后,聲樂出現(xiàn)清唱的型態(tài),似與前方鋼琴獨奏形成對談。在沒有鋼琴陪襯之下,聲樂旋律逐漸轉調,最后暫停在以A 為結音的角調式七聲音階,緊接著下一句迸發(fā)高潮——聲樂上行大跳出現(xiàn)高音a2,在第二拍瞬間出現(xiàn)的鋼琴伴奏也以音域廣闊的和弦進行帶出極大的高潮,力度及厚度皆達頂點,如詩人內心迸發(fā)出的情感,最后未回到原調,調性轉為以A 音為結音的商調式?!都t樓夢》全曲以五聲音階為主,無論重迭的和聲或并進的對位,皆為五聲音階。從以A 音為結音的羽調式五度循環(huán),經十二個不同的五聲音階調式再回到原調。
樂曲結構:在樂曲結構方面,許?;萆朴谕黄浦形髯髑挤ǖ慕缇€,依歌詞內涵進行變化與選擇。多選用變化詩節(jié)式、二段體及介于變化詩節(jié)式與貫穿式兩者之間,如《我是忙碌的》這首歌曲大致是使用變化詩節(jié)式(modifiedstrophic form)的方式作曲的,按照詩的分節(jié)作為樂曲的分節(jié)。全曲由雙小節(jié)線區(qū)分為三個段落,而樂句架構分為四段,與原詩分節(jié)一致。還有,貫穿式或是三段體,如《垂滅的星》這首樂曲中,音樂分句、分段和原詩的分段存在相當大的差異。原詩由兩大段組成(五句、二句),樂曲雖為貫穿式兩段體,乍看之下與原詩相符,但其分句處、分段點均重新配置,有很大的差異。在這首樂曲中,每句詩詞對應的樂句長度皆不相同(不論是以歌詞句讀分段,或以音樂樂句分段皆然),長短錯綜非常明顯。相較于其它聲樂曲分句工整的常態(tài),這種不工整性在作品實屬罕見,再加上這首樂曲中頻繁變化拍號的現(xiàn)象,更加凸顯其特殊性??梢姡矣谠姷木裨谄湎盗凶髌分星逦梢?。
伴奏:許?;萁洺R凿撉侔樽酁樘厣?。《我是忙碌的》中以中國調式為音響特色。在前奏的鋼琴部分,以羽調式(A, C, D, E, G, A)中之A, C, D 為骨干音,但經常出現(xiàn)升C,試圖模糊調式的特性。《垂滅的星》拍號變化頻繁,而在快板段落,聲樂與鋼琴間節(jié)奏的切分,更造成節(jié)奏錯綜復雜的現(xiàn)象。伴奏型態(tài)不斷地改變,或許呈現(xiàn)詩人的內心特質:神經質與自我沖突的矛盾情緒?!兑訕洹纷詷非_始,鋼琴絕大部分以分散和弦點綴,除第二大段的后半激昂之處,使用了厚度較重、織度較密的和弦之外,其余皆以陪襯聲樂的聲響型態(tài)出現(xiàn),以凸顯聲樂的線條。在第一大段后半激昂處(第8 至16 小節(jié)),鋼琴使用了許多變化音,與聲樂旋律出現(xiàn)不同的音響型態(tài),似乎是想離開以B 為結音的角調式的音調走向,與聲樂產生不同的聲響,有往降種調走的傾向。在第一段和第二段之間有七小節(jié)的過門(第17 至23 小節(jié)),是使用較長的過門的一首樂曲。此處是鋼琴獨立性高的段落,以對位手法自成一獨立的旋律型態(tài)。
許?;輫L試以各種不同風格及語法來呈現(xiàn)文學作品在音樂上的內涵,對于每個作品皆用心地經營,以致于作品的每一首曲子皆有不同的樣貌,也豐富了演唱者的技巧及內涵??偠灾?,許常惠的作品是以所學的現(xiàn)代西方作曲手法,融合中國傳統(tǒng)民間音樂素材,發(fā)展屬于自己的旋律和自己個人的音樂語言。通過分析可以看出,德布西音樂中的全音音階、使用中古旋法音階東方五聲音階,并試用過多調性,及追求節(jié)奏的自由與變化都在許?;莸淖髌分锌梢哉业桔欅E。也說明,許常惠的歌樂作品的確與他留學法國的背景有著密切的關系,而這樣的背景,再加上他個人注入的創(chuàng)作風格,使得他的作品融合了現(xiàn)代西方作曲手法,具有國家民族意識的素材,為音樂開拓了一條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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