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光渝
先說一件往事。上世紀80年代,一次外出幾十天,聽了多日聽不懂的閩南粵語,說了幾十天別腔變調(diào)的“普通話”。在飛往貴陽的班機上,突然聽到鄰座兩位老人正在用貴陽話交談,心中大喜,竟不顧禮節(jié)地用貴陽話“搭白”插了進去。沒想到,兩位老人竟來自臺灣臺中市,40余年未回故里,猛聽見我這口地道貴陽腔,一時間竟然顫不成聲……
我對他們說: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
老人對我說:“聽見家鄉(xiāng)話,才算到了家……”
家鄉(xiāng)話,就是方言,就是鄉(xiāng)音?!奥犚娂亦l(xiāng)話,才算到了家”,這就是方言的全部意義之所在。
我自己在絕大多數(shù)場合,都說我的貴陽話。記得有一次在貴陽開會,全都是貴州人,我自然用貴陽話發(fā)言。還沒說兩句,一位官員就打斷我,說在場的某某領(lǐng)導可能聽不太懂方言,請改用普通話。這位領(lǐng)導也在場。我就問他,你調(diào)來貴州多久了?他說一年多一點。我說你在貴州當領(lǐng)導,這么久你還聽不懂方言,如何下去調(diào)研,如何接近群眾? 如何當領(lǐng)導? 聽不懂,就應(yīng)該多聽,我說慢一點,你慢慢聽,會聽懂的……
我不是不會說普通話。我年輕時在北京混了若干時日,普通話難不倒我。我還會說點老北京話,真正的北京人(京片子)哪有說普通話的?京片子的特點是入聲消失,有大量兒化音。出門在外,我說普通話;但是,在貴陽,在我的家鄉(xiāng),我就只說貴陽話。
我們推廣普通話已有許多年,但方言消失了嗎?現(xiàn)在要求公務(wù)員和教師等職業(yè)人等在公眾場合必須說普通話,我不反對。但在非公眾場合,我以為不必加以限制。民間交往,一群貴陽(貴州)人在一起聊天,都操一口“普通話”(貴普話),會是什么滋味?我想想都肉麻!
現(xiàn)在人人都在說“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什么?鄉(xiāng)愁就是你離開了就會想念的你的故鄉(xiāng),就是原鄉(xiāng)意識和尋根意識。原鄉(xiāng),主要是指祖居的故鄉(xiāng);尋根,主要是尋找自己的根脈。你一個人,家鄉(xiāng)話都忌諱說、不愿說甚至不敢說,還談哪門子“鄉(xiāng)愁”!
在許多外地旅游者聽來,貴陽話(貴州話),與四川話、云南話沒什么區(qū)別。這話,也對也不對。說對,是因為云、貴、川同屬于漢藏語系漢語中的七大方言之——官話中的西南官話區(qū);說不對,則因為貴陽話在貴陽人聽來,與川話、滇話有很大差別?!抖Y記·王制》所謂“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是也。
語言屬于文化的范疇,在文化現(xiàn)象中有其特殊的地位;作為語言的變體,方言不能脫離一定地域的文化而存在,也不能脫離社會流傳下來。這一方水土,這一片地域,決定著這一方人的生活面貌、風俗傳統(tǒng),這一方人的語言習慣就會保留并傳承下去。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貴陽的方言也在發(fā)生著變化,一些方言語匯被漸漸遺忘了,而一些新的方言語匯又漸漸流傳開來。比如,“茶葉”一詞,在今天的貴陽方言語匯中,已不僅僅是指飲用的茶葉,而另含有“假冒”、“騙人”之類的意義,如同上海人所說的“大興”一樣;再比如“灰豆”,成了“難堪”“碰壁”的同義詞;而同樣含有“完結(jié)”、“結(jié)束”之意的“歸一”和“冒煙”兩詞語,在貴陽的方言中都有不盡相同的語感和情緒。
不少貴陽話,有著明顯的貴陽特色。比如有兩句“歇后語”:“大十字的標準鐘——四方合”,“大十字的標準鐘——各玩各”。其間就有“典故”。上世紀40年代中葉,在貴陽市中心的大十字,中華路與中山路的交叉點中心,有一架四方都有鐘面的“標準鐘”。剛開始時,這“標準鐘”的確標準,東西南北四面的時間相互吻合,分秒不差,于是就有了前一句:“大十字的標準鐘——四方合”??墒?,漸漸地,這“標準鐘”越走越不標準,東西南北四個鐘總是合不到一個時刻上,于是便有了后一句:“大十字的標準鐘——各玩各”。順便說一句,貴陽人把“說歇后語”說成“展言子”,想來這個詞組本身就含有了展示語言特色的含義。
貴陽人能用從一到十的數(shù)字,把十個“言子”排列起來,如數(shù)家珍。當然,其中有些字,在外地人讀來并非同音,但用貴陽方言讀來卻其味無窮。且舉一例:“沙蟲怕魚”(魚讀作yī,同“一”),“皇帝怕二”,“爛扇子怕煽”(煽讀作sān,同“三”),“有錢人怕事”(讀作sī,同“四”),“文人怕武”(武同“五”),“帽子怕綠”(綠讀作lù,同“六”),“瞎子怕騎”(騎讀作qí,同“七”),“馬尾巴怕拔”(拔讀作bā,同“八”),“爛衣服怕扭”(扭讀作jiǔ,同“九”),“白紙怕濕”(濕讀作sì,同“十”)。
依我看,這樣活生生的方言,它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它就這樣地潛移默化于民間,生動活潑于鄉(xiāng)土鄉(xiāng)人。它是有源頭的活水,是不死之鳥。就算是現(xiàn)代化、全球化、“地球村”,也是拿它無可奈何的——除非你這個“人”沒有故鄉(xiāng),是無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