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富不只是經濟學研究的對象,也是唯物史觀應當關注的重要問題。財富作為“一切人相互依賴的全面交織中所含有的必然性”[1](P240)受到現(xiàn)代人普遍而持久的關注與青睞,然而,究竟什么是財富?現(xiàn)代性視域中的財富具有什么樣的時代內涵?傳統(tǒng)財富觀念與現(xiàn)代財富觀念的不同表現(xiàn)在哪里?尤其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財富的積累、認定與分配等問題伴隨著快速的經濟發(fā)展而演繹成觸碰邊界的問題,越來越成為個人、組織甚至國家在分配領域的一大難題,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中用哲學反思與批判的方法查審并把握財富觀念在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的嬗變,能為消解財富對人們的困擾、樹立良好的財富觀念提供有益的啟示。
財富作為階級社會的產物,它至少具有兩大要素:剩余、占有。財富起源于剩余,財富的第一個要素是啟動了“私向”概念的剩余。對于剩余的追問可以回溯到原始社會,毫無疑問原始社會已經有了剩余,包括剩余產品、剩余時間等,但是那時候并沒有財富,當然也沒有財富觀念。原始社會也有剩余產品的交換,但都是集體無意識的交換,不像今天擁有貨幣,擁有特定的可供交換的市場,以及確保市場交換的制度。人們?yōu)楂@取越來越多的勞動產品而在勞動過程中結成各種社會關系。勞動產品本身“作為外在性的物沒有自身目的”,[1](P60-61)它從人的私向化的“意志中獲得它的規(guī)定和靈魂”。私向化不外是在人的精神層面激活了的人的欲望。人類早期的交換是自發(fā)的、偶然的、盲目的、不自覺的,這樣的交換只是一個剩余產品的概念,尚未出現(xiàn)財富的要素。進入現(xiàn)代社會,由于人的欲望的激活,需要體系的逐漸生成,剩余變成了人們需要體系中所訴求的目標,于是人們采取各種可能的手段來獲取剩余,一方面是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取,另一方面是通過盜竊、暴力、強占甚至戰(zhàn)爭來獲取他人的剩余,但是無論如何,財富概念的第一個要素,或者說是前提條件理所當然是剩余的出現(xiàn),而且是極大量剩余的出現(xiàn)。財富的獲取方式把我們引向財富的第二個要素:占有。財富首先是對剩余產品的自覺占有,其占有就是私有、私有化。占有是對“私”的確認,是“私”的物化形式?!罢加械倪@些方式包含著由單一性的規(guī)定到普遍性的規(guī)定的進展”。[1](P70)也就是說,當占有達到一種普遍的規(guī)定時,這種占有就需要上升為一種固定的制度形式,即普遍占有,也就是上升為一種普遍占有的形式固定下來:“直接把握某物而加以利用,這本身就是對單一物的占有。但是,如果其利用系出于持續(xù)的需要,而且是對不斷再生的產品的反復利用,又為保持其再生而限制其利用,那么這些和其他情況,使上述對單一物的直接把握成為一種標志,表明這種把握應具有普遍占有的意義,從而應具有對這種產品自然的或有機的基礎或其他條件加以占有的意義”。[1](P77)黑格爾對普遍占有的論述對我們理解財富有非常重要的啟發(fā),這種占有形式需要通過一定的、普遍性的權力加以規(guī)定,那就是國家權力的訴求。國家權力是理解財富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向度,它是財富從特殊性上升到普遍性的關鍵。私有和私有化在一定意義上需要上升到國家的普遍性層面加以確認和保障,也就是需要得到國家權力的確認。隨著歷史進程的推進,不同的國家都形成了特定的國家權力,不同的國家機器行使不同的權力,不同的國家權力反過來決定著不同的國家機器,從而形成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經濟共同體,也即黑格爾、馬克思等人所研究的重要對象——市民社會,與此相對應的就是現(xiàn)代國家的發(fā)育、發(fā)展與完善。
傳統(tǒng)的財富意味著身份、地位、對未來安全感的心理慰藉,而現(xiàn)代財富是投資與風險相統(tǒng)一的一種自覺,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接受投資風險的經歷;二是財富流變的日常狀態(tài);三是財富對個人權力的確認。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里面把個人概念過渡到產權,并說明財富是對個人概念的確認和證明,在哲學意義上,個人概念的確認,也就是所有權的確認,真正的財富必須通過國家權力進行產權的鑒定、確認。財富的出現(xiàn)讓我們認識到私有制的出現(xiàn)是一種文明,因為在原始的公有制社會無財富意識,只是剩余產品的概念,所以私有制本身是一種超越、一種歷史的內在否定。作為現(xiàn)代性視域中的財富觀念,必然是財富與個人的對應,財富跟個人權力的確認與實現(xiàn)有著密切的關系。這是財富觀念不可否認的一個向度,而財富就其本質而言,還有另一個向度,那就是在階級社會里,財富的本質在于不平等。財富的兩個要素揭示了兩個方面的現(xiàn)實:一是人的異質性的生成與顯現(xiàn);二是社會不平等的萌芽與出場?!捌降戎荒苁浅橄蟮娜吮旧淼钠降取P于占有的一切——它是這種不平等的基地——是屬于抽象的人的平等之外的”。[1](P66)抽象的人的平等即啟蒙思想鼓吹的平等,這一思想直接簡單地搬到財富占有領域自然預示著財富占有的不平等。財富的起源本身就意味著社會不公正、不公平的出現(xiàn),因為“自然就是不平等的始基”。黑格爾從存在論的層面賦予財富不平等的本質,因此,如何正確面對財富不平等的本質屬性并有效遏制其負面影響就成為當前我們在財富的認定、分配與發(fā)展過程中需要解決的重大課題。
從歷史的角度理解財富概念,毫無疑問,黑格爾對財富的分析給了我們重要的啟示,然而,上升到更高歷史進步程式的認識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比如社會主義社會,特別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樣一個特定的社會時期,財富的本質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改變?所以,我們更需要厘清馬克思財富觀的歷史進步程式。馬克思一生致力于對資本的研究,他發(fā)現(xiàn)資本最偉大的歷史進步就是通過創(chuàng)造剩余勞動滿足無止境的致富欲望,實現(xiàn)這種欲望的條件不斷地驅使勞動生產力向前發(fā)展。在他看來,“財富只是作為社會過程而存在,這個社會過程表現(xiàn)為生產和流通的錯綜交織”。[2](P648)“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3](P181)“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fā)達的生產力”。[4](P222)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中,如果說生產表現(xiàn)為人的目的,那么財富就表現(xiàn)為生產的目的,它是在普遍交換中產生的個人的需要、才能、生產力等等的普遍性,是人的創(chuàng)造天賦的絕對發(fā)揮,“在這里,人不是在某一種規(guī)定性上再生產自己,而是生產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種已經變成的東西上,而是處在變易的絕對運動之中”。[5](P137)如此,在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體系的第二階段條件下,第三個階段的條件逐漸被創(chuàng)造,個人的全面發(fā)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在此基礎上,人的自由個性才得以發(fā)展。馬克思對財富的認識對于今天的社會至少預設著三個要點:一是他把勞動跟財富密切地契合起來,強調如何從不平等的財富觀念走向平等的財富觀念;二是他把社會制度跟財富契合起來進行思考,強調社會制度如何為財富的平等提供保證;三是他把個人的權力與財富結合起來思考,充分保護私有財產,個人的私有財產從法權意義上去維護和實現(xiàn)。從根本上說,就是財富的創(chuàng)造、財富的生產、財富的積累都要以人民為主體,要貫徹人民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動力、是一切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以此為根本把財富還原給人民,建立一個合理的財富體系。
20世紀前半葉的世界性戰(zhàn)爭以來,全球化以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強勁勢頭迅速蔓延,人類歷史越來越成為資本的歷史。馬克思意義上的世界歷史作為一種歷史高度、歷史趨勢迅速鋪開。中國也通過改革開放主動融入世界歷史,開啟了現(xiàn)代性的歷程。就財富觀念而言,雖然中國人自古都注重,但是作為現(xiàn)代性視域中的現(xiàn)代財富觀念在新中國成立以前尚未形成,這主要是由近代中國很長時間都處于落后挨打的狀態(tài)決定的。1949年新中國成立,才使得勞苦大眾有了積累財富的可能。從現(xiàn)代性的視角考察,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社會是處于剛剛完成革命與改造的狀態(tài)。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黨中央正式提出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這一時期在財富創(chuàng)造、積累與分配領域主要體現(xiàn)出三個方面的特征:第一,集體勞動。人民公社是由高級農業(yè)合作社轉變而來的工農商學兵相結合的、政社合一的大規(guī)模社會組織形式,這種組織形式決定了當時創(chuàng)造財富的勞動形式為集體勞動。第二,新中國成立初期注重財富的集體積累。人民公社廢除了一切私有財產,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在全公社范圍內不僅實行集體勞動,而且勞動成果統(tǒng)一核算,集體所有,這是典型的強調財富的集體積累形式,所謂集體積累,就意味著大鍋里有小鍋里才有,碗里才有,財富更多地體現(xiàn)為集體主義原則下的共同財富。第三,當時的計劃經濟決定了財富分配上的平均主義,被計劃了的生產決定被計劃的需要,個人財富的多寡并不被看重,個人的積累與個人欲望的大小沒什么關系,也不具備個人創(chuàng)富的制度條件。總之,這一時期的計劃經濟體制在有限度的空間里規(guī)制著財富,經濟的計劃性決定了個人財富幾乎沒什么差別。這一時期財富形式的合理性表現(xiàn)在沒有貧富差距,也沒有財富導致的異化,不足之處在于缺乏微觀領域的競爭,個人的欲望沒有被激活。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看,改革開放之前,中國人的財富無論是總量還是創(chuàng)造模式都顯示出簡單、貧弱的特點。
財富保存形式從“炕”[注]“炕”也即“藏”,在這里特指一種財富保存方式,就是把財富,特別是金、銀、貨幣等財富藏起來,過去一般認為藏在炕里面或炕的周圍會比較安全。向“存”轉化。“炕”也就是“藏”,新中國成立前連年戰(zhàn)爭的中國國情決定了老百姓幾乎沒有什么財富,即便是有,也只是傳統(tǒng)社會那一點以實物形態(tài)存在的財寶,也就是富貴之家積累的金銀銅鐵鍛造的鑄幣,抑或直接就是金銀,這時的財富保存形式就是一個“炕”的概念,也就是把僅有的那么一點金銀財寶想辦法藏起來。新中國成立以后,有了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公平公正的社會制度,統(tǒng)一發(fā)行的貨幣代替了傳統(tǒng)的鑄幣,金銀只作為本位貨幣存放于銀行,這時通過貨幣積累的財富為了保值,可以存入人民銀行,財富的保存形式逐步轉向“存”的概念。財富衡量尺度主要是物質財富?!皠趧硬皇且磺胸敻坏脑慈?。自然界同勞動一樣也是使用價值(而物質財富就是由使用價值構成的!)的源泉,勞動本身不過是一種自然力即人的勞動力的表現(xiàn)”。[6](P428)馬克思關于勞動與財富的論斷充分說明了財富的創(chuàng)造不能離開物,只不過物在財富創(chuàng)造過程中無論多么重要,它都只是一個被動的對象,人類文明的進步、財富的增加必須依靠人們的勞動、改造而獲得。財富的衡量尺度隨著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歷史變化而變化,它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在改革開放之前,創(chuàng)造財富依靠本能化的勞動,即直接形式的勞動,社會生產主要以使用價值生產為基礎,財富也相應地表現(xiàn)為具體的、可見的物的形式?!耙詣趧訒r間作為財富的尺度,這表明財富本身是建立在貧困的基礎上的”。[5](P200)受傳統(tǒng)社會生產力條件與社會制度的制約,這一階段的財富衡量尺度必須依托本能勞動的時間,換句話說,就是以物質財富為衡量標準。
財富創(chuàng)造模式主要是積累過去,財富積累模式主要是物質財富的積累,而且強調集體積累。改革開放之前,本能勞動的時間與空間都具有確定性和有限性,所以財富創(chuàng)造模式與財富的積累模式也必然是確定的、有限的,用馬克思《資本論》的話語表達就是死勞動的剩余與單純積累。這種財富創(chuàng)造模式與積累模式的存在取決于三方面的決定因素:第一,商品與貨幣的交換條件并不便利,抑或是勞動產品還沒有轉化為商品,也就是商品概念還沒有形成;第二,沒有完善的貨幣流通體系,也就是交換體系沒有形成,勞動產品不能夠轉化為貨幣;第三,勞動產品只是滿足自給自足的功能。這三方面的因素也正是當時中國現(xiàn)代性發(fā)育的客觀表現(xiàn),說到底,人們的心智還處于淳樸的、充滿習俗的狀態(tài),財富無論是創(chuàng)造還是積累都還處在現(xiàn)代性的原初狀態(tài),財富的總量還相當匱乏。鄧小平曾指出,“中國社會從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七八年二十年時間,實際上處于停滯和徘徊的狀態(tài),國家的經濟和人民的生活沒有得到多大的發(fā)展和提髙?!盵7](P237)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可謂是中國現(xiàn)代性發(fā)育的開端,改革開放的大幕也就此拉開。改革開放作為一種認知形式乃是對陳舊的實踐活動方式做出自覺的精神反思與整合。“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3](P502)改革開放的哲學本質在于實踐主體自覺地、創(chuàng)造性地推進歷史變革從而實現(xiàn)“改變世界”的實踐目標。就財富的創(chuàng)造而言,改革開放的推進過程正是創(chuàng)造財富與積累財富的過程,人們開始逐步告別傳統(tǒng)重義輕利的“義利觀”,告別“大鍋飯”意識?!白屢徊糠秩讼雀黄饋怼钡睦碚搹默F(xiàn)代性發(fā)育的角度看,是差別與等級的出現(xiàn)、是欲望激活的條件。在今天,從哲學的視角看,正是現(xiàn)代性發(fā)育的開始,孕育著現(xiàn)代財富觀念的啟蒙。改革開放這種自覺把握歷史進程的實踐從本質上反映了鄧小平當時的頂層設計是自覺推進社會進步,能動地架構社會變革。
從1978年改革開放到1992年黨的十四大召開的十四年是中國人現(xiàn)代財富觀念啟蒙的十四年,這是一個追求財富、向往富裕的時代,個人的欲望不僅被大大激活,而且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膨脹。從總體上看,這一時期的中國人最大程度地完成了財富觀念的啟蒙。鄧小平領導的撥亂反正是20世紀70年代末至關重要的歷史事件,撥亂反正關涉著兩個重大問題的反思:第一個就是歷史的前提是什么?是現(xiàn)實的人還是抽象的政治觀念?鄧小平提出“一切從實際出發(fā)”,這個“實際”事實上就是從“現(xiàn)實的人”出發(fā),隨著對人的主體性的關注,導入了對人性、人的欲望的關注,對人的反思導致了對欲望的注重,原來被計劃了的欲望的閘門被打開,財富的自由選擇、自由創(chuàng)造也因此成為可能。第二就是對窮與富的反思,包括三個方面:一是社會主義就應該窮嗎?二是富就必然是資本主義嗎?三是社會主義就不可以搞市場經濟嗎?十年“文革”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政治上的上綱上線使得中國人對財富觀念認識比較模糊,有人提出“寧可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認為富在社會主義國家是不可取的,把富看成是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價值判斷。在1981年上映的電影《月亮灣的笑聲》中,主人公江冒富時而被作為縣里的先進典型加以宣傳,時而又被批成是“資本主義道路的尖子”,他幾起幾落的經歷正是撥亂反正時期的典型表現(xiàn),說明當時思想上的爭論是復雜的、反復的。鄧小平“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的時代最強音把一個沉睡中的民族從“不敢富”“怕富”引向“思富”“想富”的狀態(tài),這次撥亂反正對兩個重大問題的反思最終實現(xiàn)了思想上的解放,迎來了財富觀念的新氣象。社會主義只有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通過發(fā)展生產力才能由窮變富,1979年鄧小平提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也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至此,以“崇富”“致富光榮”為主導的財富觀念逐漸被喚醒。2016年胡潤百富榜排名第30位的四川首富劉永好就是先富起來的典范,他們家族的財富奇跡正是從1980年春節(jié)擺攤開始的,是當時及時響應黨的號召的結果。這種“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制度基礎來源于一系列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政策,主要體現(xiàn)在黨的十二大(1982年)“全面開創(chuàng)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新局面”和十二屆三中全會(1984年)制定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等,從那時起,謀取財富不再與人們的政治態(tài)度、思想觀念直接畫等號,而成為眾人所追求的目標。
改革開放進程中財富積累模式主要是貨幣財富積累。改革開放初期,廣大農村的政策更為靈活:推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鼓勵家庭副業(yè),恢復鄉(xiāng)村集市,允許農副產品買賣,號召人們響應先富起來的政策。一些敢闖敢干、善于經營的人通過勤勞致富脫穎而出,實現(xiàn)了超過萬元的家庭收入,成為率先富起來的一代,一時間“萬元戶”成了先富起來家庭的代名詞,被當作追求財富的目標廣為傳頌。隨著財富創(chuàng)造與積累的加速,財富的保存形式逐步轉向“存”的概念,也就是把代表財富憑證的紙幣存入銀行。財富保存形式從“炕”向“存”的轉化至少有三個方面的預設:一是社會物質財富從匱乏階段進入比較豐裕的階段,也就是社會產出了越來越多的剩余,盡管溫飽問題沒有全部解決,而且還出現(xiàn)了“大鍋飯”時期沒有的貧富差距;二是人們從傳統(tǒng)的以血緣、地緣為紐帶的共同體逐步轉向世俗的以欲望、利益為導向的獨立個人,盡管血緣、地緣關系仍然占有重要地位;三是財富從過去的絕對靜止逐漸轉向了相對流動,盡管這個流動只是局部的、有限的。財富保存形式的轉換同時帶來財富衡量尺度的變化。
財富衡量尺度主要是貨幣財富。貨幣作為一種價值形式首先是在人與人之間的市場交換中提取出來的一種權力,當貨幣作為儲存手段逐漸積累起來時,貨幣就逐漸轉化為貨幣財富。改革開放的進程推動并加快了現(xiàn)代性的迅速發(fā)育,財富衡量尺度從原有的物質財富轉向貨幣財富,與此同時,財富的價值問題也變得復雜了。財富從物質財富反轉為貨幣財富的同時,可流動性就成了財富的一大主要特征,而且這種流動帶有一個內生性的附屬品,那就是利息。利息作為貨幣的自我增殖能力是貨幣進入人們研究視野以來一直被關注的研究對象,也是貨幣財富作為財富衡量尺度的一個讓人充滿想象力的因素,因此也成為關于財富研究的核心和爭論的焦點所在。貨幣作為流通手段時只是作為一種方便交易的媒介而被人們所熟知和使用,然而由于其儲存手段的存在使它從一種媒介轉化為一種“實體性”的財富。這里所說的“實體性”財富并不是指貨幣本身是實體性財富,而是指貨幣是實體性財富的一種高度抽象,它可以兌換實體性財富,也正因為這一點才使得貨幣擁有了可以獲取剩余的能力。財富由貨幣衡量時,財富量的計算也就依托貨幣量的多寡而進行,以至于最后人們所指的財富都脫離了物質財富的使用價值而變成了貨幣本身,這為財富幻象的產生埋下了伏筆,因為貨幣在縮減人類經濟社會運行的成本、緊密人與人之間的經濟聯(lián)系時不斷改變自身的社會地位,從而使得實體性財富一步一步地歸隱到貨幣財富的背后。
1992年,黨的十四大報告明確提出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1993年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印發(fā)了《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得以正式確立,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人類社會歷史的一個里程碑。黨的十五大報告指出:“把社會主義同市場經濟結合起來,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舉?!本拓敻挥^念而言,只有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才可能有現(xiàn)代財富觀念,也就是說,現(xiàn)代財富觀念在這里才真正出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財富觀念的出現(xiàn)依據(jù)三個方面的條件:一是社會主義生產力的快速發(fā)展;二是社會主義國家的財富得到很大積累;三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給廣大人民群眾帶來了財富積累的機會。這一時期真正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財富觀念向現(xiàn)代市場經濟財富觀念的嬗變,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下?!弊鳛閯趧恿敵龅牡湫同F(xiàn)象帶來了快速的財富積累效應;二是土地與財富的關聯(lián),尤其表現(xiàn)在房地產熱,讓土地從僵死的狀態(tài)變?yōu)轷r活的資本,通過買房賣房提高土地價格,實現(xiàn)從生產要素向財富的直接轉化;三是把金融手段的運用和財富的獲取聯(lián)系起來,尋求財富增量的機會,不再把錢存在銀行里,而是通過金融產品及其衍生產品的投資來獲得財富的增量和財富的保值,此時的中國人已經敢于參加資本投資、證券投資這些帶有極高的風險性和回報率的金融活動;四是國家開始注重財富的保護,私有財產的保護在有關法律上開始明確;五是通過一系列的改革探索,還有國有企業(yè)的改造,實現(xiàn)國有財富的激活和保值、增值。總之,這一時期進一步激活了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財富的積極性,現(xiàn)代財富觀念得到了極大的拓展。
財富創(chuàng)造模式主要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中激活未來。1992年黨的十四大以后,全面深化改革得到推進與落實,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就財富而言,這一時期是財富迅速轉化為資本的重要時期。證券市場、期貨市場、債券市場等在這一時期得到了快速發(fā)展,各種金融產品通過財富的轉換給人們以未來的預期,也就是通過激活未來而博取資產性收入,一時間資產性收入不僅成為一部分人的主要收入來源,而且迅速拉大了貧富差距。財富不是資本,但財富可以轉化為資本,財富一旦轉化為資本,財富的創(chuàng)造模式就隨之發(fā)生變化?!?1世紀資本論》中最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地方便是作者提出了“財富等同于資本”的重要論斷,這是對金融化背景下財富概念的準確把握,因為財富一旦轉化為資本,就可以支配他人的勞動,而且金融全球化背景下,財富的所有權已經成為資本最大化擴張的基礎。所以,無論是什么樣的時代背景,財富的創(chuàng)造都離不開活生生的人的勞動,而財富的創(chuàng)造模式卻因生產方式的變化而變化,當財富作為所有權的憑證投入到生產之中時,財富的創(chuàng)造模式也隨之從兌換現(xiàn)存轉向博取未來。財富轉化為資本的動力就是獲取剩余,所以哪里有剩余,財富就會在哪里轉化為資本,當財富轉化為資本以后,財富的所有者可以不通過勞動而直接獲取剩余。換句話說,財富通過轉化為資本而激活未來,或者說,人們通過自我意識運動激活未來從而使財富轉化為資本,抑或是二者互為前提互為條件,形成正反饋。金融化如同全球化一樣,不是我們要不要的問題,而是如何迎接它的問題,因為資本金融的前進勢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這一時期,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充分發(fā)揮了個人、集體、國家的積極作用,中國不僅積極地迎接資本金融的強力推進,而且也不斷克服著資本的弊端,使它朝著社會主義的方向前進,在此基礎上,以不斷激活未來的方式不斷解放生產力,發(fā)展生產力。
財富保存形式轉向“投”。市場經濟體制作為資本運行的良好環(huán)境,為財富轉化為資本提供了有效的制度基礎,縱觀改革開放歷程,資本金融在這一時期得到了迅猛發(fā)展。資本金融的時空已告別了過去的絕對時空而成為一個相對的時空,即包括過去、現(xiàn)在、未來在內的實體空間與非實體空間的時空。與此同時,財富也已經告別絕對時空進入相對時空,財富的保存形式轉向了“投”,即投資的概念,通過各大金融機構,不僅過去所有的財富通過投資實現(xiàn)了可流動,而且連未來可能的財富也流動起來,更重要的是這種人為創(chuàng)造的流動性相比過去不僅流量的絕對值得到了巨大增加,而且流速也發(fā)生了幾何級數(shù)的暴增。作為新的投資動力機制,資本金融“使人類的一切能力日益發(fā)達”,[8](P103)因為它能夠支配勞動,鼓起勇氣,激發(fā)遠見。對財富的追求轉向對金融產品的投資,原來“存”的概念以及由“存”獲得的利息遠遠不能滿足人們對不斷增長的財富追求的欲望,于是投資也不再是單倍數(shù)的投資,而是不斷放大杠桿率的投資。當整個社會生產的大量財富以貨幣財富的形式集聚在金融領域時,貧富差距也由此迅速拉大,尤其是東西部地區(qū)之間和城鄉(xiāng)之間的差距,因為創(chuàng)造財富的行業(yè)主要以相對欠發(fā)達地區(qū)為依托,而財富集聚卻主要集中在發(fā)達地區(qū),尤其是東部的大型城市。從國家的角度看,大量積累的貨幣財富反過來又可以兌換大量的物質財富,所以,貨幣財富的大量積累同時又是綜合國力增強的重要體現(xiàn)。
財富衡量尺度轉向數(shù)據(jù)財富(以數(shù)據(jù)顯現(xiàn)的財富)。1992年以來,雖然國內經濟發(fā)展的前提和社會主要矛盾依然沒有變,但是在全球范圍內物質財富逐漸豐裕并集聚的背景下,以價值分割為基礎的財富創(chuàng)造模式逐步壓倒工業(yè)化時代以價值生產為基礎的財富創(chuàng)造模式而居于主導地位。剩余勞動時間的不斷積累“越來越使剩余勞動時間成為必要勞動時間的條件”,[5](P197)一方面,金融不斷地激活未來,吮吸自然界的自然力——自然資源、社會勞動的自然力——越來越尖端的科學信息技術、人的自然力——依托智能化的人的勞動,創(chuàng)造比過去大得多的財富;另一方面金融又不斷地生產空間,讓財富處于流動狀態(tài),以便實現(xiàn)再分配,財富的創(chuàng)造似乎與人的發(fā)展無涉,而只是財富再分配的必要條件。財富也逐步表現(xiàn)為以票據(jù)流通為基礎,甚至是以數(shù)據(jù)變化為基礎的數(shù)據(jù)形式,即金融的頭寸形式。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對這個民族的財富觀念具有深遠的影響,但最終起決定作用的還是生產方式。改革開放前30年,由于生產方式的變化,中國人的財富觀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一變化從根本上可以歸結為一個原理,那就是中國人如何啟動了資本并且讓資本在社會主義制度條件下最大化運行。中國人在解決了溫飽問題之后又逐步轉向對小康社會的實現(xiàn),事實上,在短短的30年里,中國創(chuàng)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時代還要多,還要大,完成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用300多年才完成的生產力發(fā)展與社會進步,這不僅完成了一場財富觀念的革命,而且為財富共享時代的來臨和中國夢的實現(xiàn)奠定了豐厚的物質基礎。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為核心的黨中央把中國人的財富觀念與中國夢相契合,把財富共享理念上升到社會制度本質的戰(zhàn)略高度加以思考,中國夢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講新型社會主義國家的本質是什么。習近平指出,“讓廣大人民群眾共享改革發(fā)展成果,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9](P199)實現(xiàn)中國夢說到底就是財富共享理念的追求與落實,習近平強調必須讓人民群眾共享發(fā)展成果,他指出:“我們必須堅持發(fā)展為了人民、發(fā)展依靠人民、發(fā)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作出更有效的制度安排,使全體人民朝著共同富裕方向前進?!盵9](P200)在他看來,改革發(fā)展搞得成功不成功,最終的判斷標準是人民是不是共同享受到了改革發(fā)展成果。從經濟哲學角度看,就是提倡人民財富論,構建一個國強民富的社會主義國家。財富共享在價值層面則表現(xiàn)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里面的第一個概念——富強,這一概念體現(xiàn)著中國人新的財富認知哲學,蘊含著一種健康的、理性的、文明的財富觀念,那就是把國家的本質與人民性相契合,把國家的強大與人民的幸福聯(lián)系起來,實現(xiàn)財富共享,這是黨中央新的頂層設計的實質性提升,是“以人民為中心”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其實,財富共享概念的提出從本質上就是強調財富的人民性問題。習近平強調,“中國夢歸根到底是人民的夢,必須緊緊依靠人民來實現(xiàn),必須不斷為人民造福?!盵10](P40)事實上,中國夢歸結到經濟哲學層面就是如何創(chuàng)造并認識財富、如何實現(xiàn)分配正義的問題,換句話說,也就是如何譜寫人民財富論的問題。
改革開放40年來,我們在財富的問題上既有積極的、進步的一面,也有一些負面的問題,黨的十八大之前,強大的財富力量、無止境的財富欲望、全民性的財富崇拜交織成巨大的財富幻象,世俗化的基督性般牢不可破的財富神話逐漸形成,而且一個又一個神話般的財富故事充斥著每個角落。就整體而言,強勢金融化的國際環(huán)境和嚴重分配不公的國內環(huán)境給中國帶來了雙重考驗:一方面國際形勢推動我們不得不進一步適應全球化、金融化的浪潮,這必然帶來財富的兩極分化;另一方面,國內的分配不公問題又刻不容緩地要求我們對全球化、金融化進行反思、批判、收斂,于是,中國的財富分配問題以及相應的財富觀念逐步從自由發(fā)展轉向法制規(guī)制。財富共享理念的提出從目前看至少預設著人民財富論兩個方面的政策指向:一是將國家積累的財富還原于人民,二是遏制不正當獲取財富的途徑。一方面,黨和國家提出精準扶貧實際上就是包含國家的財富怎樣還原為人民的財富,也就是國家的財富如何服務于廣大人民群眾,如何兌換成為人民群眾服務的公共產品。與改革開放初期“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不同的是這時候提倡讓多數(shù)人富起來。這個多數(shù)人大多在農村,把財富以更多的形式投放到農村,讓農民在創(chuàng)造現(xiàn)代財富方面有更多的機會。而且,這時的財富觀念還體現(xiàn)著重要的綠色生態(tài)思想,“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10](P83)的重要論斷說明中國人財富觀念從過去對自然資源的獲取轉換為一個“美麗中國”的概念,財富的中國首先是生態(tài)的中國、美麗的中國。另一方面,黨和國家在遏制不正當獲取財富方面進行鐵腕執(zhí)政,體現(xiàn)為強制反腐敗,其實,反腐敗問題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新時代中國人的財富觀念,體現(xiàn)出新一代黨中央確立新財富觀的信心和決心。
總之,中共十八大以來,中國人的財富觀念在四個方面實現(xiàn)了重大提升:第一,真正地溝通了國富和民富之間的道路,體現(xiàn)了國富是為了民富,民富也是為了國富的辯證關系;第二,人人富,而不是極少數(shù)人富,不是某一個特殊階層的富,這種人民財富論就是要給每一個人都能夠擁有創(chuàng)造財富、積累財富和出彩的機會;第三,給人民群眾提供創(chuàng)造財富的社會制度環(huán)境,徹底地反腐敗,打擊各種不正當?shù)?、非法獲取財富的現(xiàn)象,尤其是黨內的腐敗現(xiàn)象;第四,社會主義財富觀一定要跟社會主義國家屬性的人民性密切地契合在一起,也就是廣大人民群眾能夠共享改革發(fā)展的成果。中共十八大以來有關財富的一系列改革開放政策的落實,在一定程度上預示著人民財富論的譜寫和財富共享時代的來臨。
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的研究結論“資本收益率大于經濟增長率(r﹥g)”[11](P27)引起國內外學術領域乃至政治領域的廣泛關注。諸多證據(jù)表明,21世紀金融化世界的人類正處在一個財富私向化加速度的時代,人類的精神在何等意義上能夠在資本金融的直線運動中發(fā)揮斥力作用?歷史進步過程中更為豐滿的、豐富的、多層次的財富觀念構建應該是什么?回答這一系列問題的深層本質可能在于精神與資本如何實現(xiàn)有效互動,從而使得財富的創(chuàng)造、積累、分配等實現(xiàn)人民性、共享性,回到社會主義的制度優(yōu)勢上。如果把財富放在市場的單方面運行過程中,必然遇到兩極分化的趨勢,這是由財富內在實存的否定性矛盾決定的。馬克思把經濟學家研究的經濟規(guī)律疊加到宏大的歷史哲學之中,從而發(fā)現(xiàn)“財富”“資本”“私有”等概念的歷史階段性,它在歷史中生成,也必將在歷史中消亡。財富及其與生俱來的不平等屬性貫穿于整個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之中,21世紀的人類生存世界是一個金融化的世界,資本金融將人的生命緊緊地鎖定于資本金融權力體系之中?!罢鎸嵉摹⒆匀坏?、歷史和辯證的否定正是一切發(fā)展的推動力”。[12](P357)馬克思為黑格爾的否定性辯證法注入了現(xiàn)實的歷史主體,在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結成的各種社會關系之間的矛盾中找出了財富內在實存的一連串否定運動。財富作為一個歷史概念范疇,通過人類實踐推動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與進步是首要的,同時,它自身內在實存著否定性,一方面,人們在財富帶來的繁榮與富足中評判著自由、平等、進步的永恒話題,另一方面,又在財富展示的矛盾與沖突中體味著財富不平等帶來的阻礙、被動與無助。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財富在保證人的自由與權利、促進人的發(fā)展的同時,也有自身的前提和界限,只有揚棄了“占有”,財富才能真正顯現(xiàn)出人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