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汀陽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 100832)
自2001年以來,筆者對“天下”觀念的理論分析和歷史分析已述說多遍,比較晚近的完整論述集中表達在2016年的兩本書中,即《天下的當代性:世界秩序的實踐與想象》和《惠此中國》。在此實在不應該過多重復,只想寫下一點補充看法,主要是關于“天下”的外運用與內運用之區(qū)別,以求進一步的批評。
柯嵐安和巴博納斯提出的問題確有意義,但只在一個高度敵對的國際博弈游戲中才是有意義的。也就是說,敵對的國際游戲正是帝國競爭或兩種世界體系的競爭之所以能夠成為有效問題的前提條件。假如敵對競爭的國際游戲不存在了,此類敵對問題也就消失了。天下體系的意義就在于它正是一種消除敵對游戲的方法論,卻不是一種如何在敵對游戲中取勝的策略??聧拱埠桶筒┘{斯都同樣誤讀了天下體系的意義,都把天下體系理解為在敵對國際游戲中的一種新型霸權體系,因此他們想象的中西或中美博弈問題也就不可能有一個答案。借用維特根斯坦的話說,此類問題的答案就在于這種問題的消失之中。這意味著,有些問題不可能有答案,也從來沒有被解答,當此類問題在新條件下自動消失時,問題本身的消失就是問題的解決。中式秩序和西式秩序,或中式天下和美式天下,誰輸誰贏的問題就屬于此類在未來將要消失的問題。
技術進展正在使世界進入一種超越現代游戲的新游戲。如能建立新天下體系,那么,敵對國際游戲就將消失。天下體系的要義在于世界的內部化,目的是建立一個消除了外部性的無外世界。在無外世界的條件下,敵對策略決非一個占優(yōu)博弈策略,更不是眾望所歸的ESS策略(evolutionary stable strategy)*[英]約翰·梅納德·史密斯:《演化與博弈論》,潘春陽譯,王小衛(wèi)校,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0頁。,也不是與之等價的“無敵策略”(unbeatable strategy)*[英]約翰·梅納德·史密斯:《演化與博弈論》,第25頁。。因此,柯嵐安和巴博納斯的問題不可能在天下體系的條件下存在,而只能存在于“前天下”狀態(tài)里。如果筆者沒有理解錯的話,他們的問題其實是說,假如給定國際無政府狀態(tài)不變,中西或中美的博弈誰會勝出?假如是這樣的問題,筆者還是不知道答案,不僅因為世事難料,更因為這種問題的存在基礎正在逐步消失。準確地說,甚至在新天下體系得以建立之前,覆蓋世界的普遍化技術系統(tǒng)就將使國際敵對策略變成無利可圖的策略。雖然未來尚未來臨,但未來之勢已經預告了當下許多問題已經成為過去時。一切與未來技術系統(tǒng)的運行方式不能相配的現代價值觀和體制都會被放棄或者修改,一切堅持現代游戲的策略都將失效。在未來世界里,技術系統(tǒng)為王,而不是某個國家為霸。當技術系統(tǒng)超越了現代性,新天下體系才具備落實的條件。
在此我們可以簡要地分析新天下體系需要滿足哪些條件。按照筆者的理解,“天下”由三層條件疊加形成,即地理學的世界、心理學的世界和政治學的世界三者重疊為一,缺一不可,三者同時滿足才是天下*趙汀陽:《天下的當代性:世界秩序的實踐與想象》,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那么,如何才能達到三重世界同時滿足?
(1)地理學的天下就是作為物理存在的世界。天之所覆,即為天下,天無外,天下也就無外。地理學的天下自然天成,本為一體,就是說,世界在物理學意義上天然達到了無外的存在,但至今仍然因為政治、宗教和文化原因而被人為分裂;
(2)心理學的天下指萬民之心,世界眾心所歸就形成心理學的天下。因為人們的利益存在沖突,很難形成眾心一致的選擇,所以心理學的天下至今未成。如果以每個人的欲求為準,那么永遠不可能形成眾心滿足,顯然,世界能夠支付的利益遠遠小于人們的欲求。因此,心理學的天下實際上只能相當于一種普遍可接受的利益合理分配。筆者相信,如果能夠做到“關系理性”高于“個體理性”,并且實現“孔子改善”,就能夠達到普遍接受的利益分配。關系理性意味著,互相傷害最小化優(yōu)先于自身利益最大化;孔子改善意味著,只要社會總體利益得到改善,每一個人的利益就都必須都得到帕累托改善。相當于說,社會總體的帕累托改善必須同時落實為每一個人的帕累托改善。
(3)政治學的天下是一個政治系統(tǒng)下的世界秩序,這個政治系統(tǒng)必須是由關系理性所建構出來的,而不是任何一種單邊的霸權系統(tǒng),并且,其制度安排盡量逼近“孔子改善”,即等價于全民普遍受惠的帕累托改善,而不是僅僅有利于小部分人的帕累托改善,但也不是平均主義的利益分配。因此,政治學的天下意味著普遍承認的世界主權和世界憲法的存在。
只有同時滿足上述的三重天下之合體,才是一個有意義的天下。這無疑是一個理想。由于不可能充分預知未來的社會和技術條件,我們也就無法確知“天下”理想是否能夠完全實現。假如天下的理想能夠部分地或逐步地實現,就已經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前景。如果一種理想主義不能同時是現實主義,那么是無意義的;同樣,如果一種現實主義不能同時是理想主義,那也是無意義的。事實上,“天下”作為一種方法論,在歷史上已經應用于世界的建構(周朝)以及國家的建構(秦漢以來的中國)。當把“天下”理解為一種具有政治建構能力的方法論,就可以想象它在未來的可能應用。
作為方法論的“天下”有著在外部世界的運用和在內部世界的運用之別,可以稱為天下方法的“外運用”和“內運用”。外運用和內運用在方法上有著同構性,但可以類似拓撲那樣產生出不同的模型,就是說,可以同構而不同形。這意味著“天下”的方法論有著足夠的變通性,在不同語境和條件下能夠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和運用方式,但在基本精神上則保持一致性,即上述三重世界的三位一體。
以古代中國論之,天下方法論的“外運用”有過兩種實踐模型,一是西周創(chuàng)制的天下體系,二是漢代至清朝的朝貢制度。周朝的天下體系雖然意味著一個世界性的政治秩序,但所轄地面有限,大約只有現代中國領土的四分之一,因此,許多人以為周朝體系只不過是中國體系,甚至認為天下只不過是中國。這種誤讀忽視了一個重要問題:周朝之前的歷代,甚至商朝,都未曾建立一種人為設計的政治制度,仍然處于權力的自然秩序,屬于“酋邦”水平,即使是文明相當發(fā)達的商朝,也只是酋邦盟約體系。酋邦狀態(tài)的權力秩序是武力割據,酋邦之間并無邊界,甚至其勢力范圍也不直接接壤(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沖突),在嚴格意義上仍然屬于前政治的自然秩序。周朝的劃時代意義就在于它創(chuàng)始了政治,而且,它所創(chuàng)造的政治是一種以建構世界秩序為意圖的政治。與一般的政治發(fā)生順序不同,周朝天下體系的政治原則是先建立世界秩序(天子的天下),然后建立國家(分封諸侯)。無論周朝所轄面積多么有限,其本質是一個世界的建構。這種先有世界后有國家的政治,意味著天下方法論首先是天下政治的外運用,然后才是內運用。周朝的天下制度終結于創(chuàng)造了大一統(tǒng)制度的秦朝。大一統(tǒng)制度雖然不再是天下制度,但繼承了天下觀念的遺產,于是,自漢代開始,周朝的朝貢制度被轉化為中國王朝的對外政策,這是天下方法論的第二種外運用模型。需要說明的是,大一統(tǒng)王朝時代的朝貢制度遠遠沒有達到費正清所謂的“朝貢體系”,因為完全不具有一個體系所謀求的政治、軍事、經濟的控制和支配功能,而僅僅具有作為象征的文化楷模和懷柔撫遠的和平功能。在缺乏“體系”的主要功能的情況下,就不能隨便把一種政策拔高為體系,那是言過其實了。
那么,現在的問題是,假如未來世界需要建立一個新天下體系,天下方法論將可能有什么樣的外運用和內運用?嚴格地說,我們不可能預知未來,因此不可能確切地談論未來“天下”的運用方式,但我們仍然可以根據未來世界之“形勢”而有一種合理的想象,即在未來多種可能性之中去想象什么是值得期望而又具備可達性(accessibility)的那種可能性,也就是同時兼?zhèn)洮F實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那種可能性,因此,以“形”(可利用的條件)求“勢”(可取的可能性),是一種可行的期望。
人類之普遍所求無非有利于所有人和每個人的存在與幸福的客觀條件(物質、技術和制度條件,但不包括意識形態(tài)或價值觀偏好),這是唯一可以普遍分析的事情,而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都是主觀想象,不能作為思想根據。簡單地說,我們無法預見未來世界利益分配的具體安排,但可以分析在未來普遍有效的利益分配原則。那么,普遍有效的利益分配原則需要滿足什么標準?至少可以明確的是:(1)以什么樣的理性原則作為利益的測量標準?(2)什么樣的利益分配原則能夠必然排除人們破壞其利益分配制度的積極性?如果不能明確這兩點,一切所謂的“好事”都是空話。換句話說,凡是無法確認一種理論與其實踐之間的必然對應關系的價值觀都是空話。比如說,人人都想要自由、平等、公平之類,基于這些價值概念的理論基本上都是空話,因為那些理論從來就缺乏與之等價的實踐,而且,多種互相矛盾的訴求都可以被定義為自由、平等和公平,也就無所謂什么是自由、平等和公平了(仿維特根斯坦悖論)??梢娎碚撔枰軌蛎鞔_的實踐原則,否則便無意義。就是說,理想主義必須同時是現實主義。
新天下體系要成為具有普遍性的制度,就需要確定一種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互相施于對方并且能夠循環(huán)使用而不至于導致互相沖突的理性概念,這就是“關系理性”(relational rationality),即以每種相互關系作為利益結算單位的關系理性,而不是以每個博弈者作為利益結算單位的個體理性(individual rationality)。顯然,個體理性導致互相沖突,無法滿足上述標準。如前所言,關系理性的基本原則是:互相傷害的最小化優(yōu)先于排他的自身利益最大化?;陉P系理性,普遍有效的利益分配原則就必定是“孔子改善”,即任何一個人的利益得到改善就必須同時使每個人的利益獲得改善。這在效果上相當于人人有份兒的帕累托改善,或者說是一種無人被遺漏的帕累托改善,因此,“孔子改善”是任何可能改善中的最優(yōu)改善。
自從技術成為人類社會的首要塑形力量以來,未來之“勢”就蘊含在技術之“形”中。政治制度雖然是控制技術使用的權力,但也不可能超越技術所定義的生活形式,尤其是當技術越來越系統(tǒng)化,以至于覆蓋生活的大多數細節(jié),政治就不再能夠按照政治價值觀的偏好去推行某種政治制度,而只能在技術所供給的可能世界里選擇一個可能世界。就目前科學進展來看,蘊含著最強大未來之勢的技術顯然是系統(tǒng)化和數據化的技術,包括互聯(lián)網、互聯(lián)網+、人工智能、量子技術、生物學技術以及支持以上技術的各種技術。一個系統(tǒng)化和數據化的技術世界具有越來越強大的全球系統(tǒng),或者說,以萬物互聯(lián)為基本特性的新技術必須覆蓋全世界,只有覆蓋全世界才能夠實現新技術的效率最大化或者功能最大化。而新技術要覆蓋全世界,就需要具有普遍的兼容性和共享性。這是新技術的本性,也是任何未來社會無可選擇的技術條件,這一點將使國際體系、帝國主義或單邊主義都成為過去時。
可以看出,新技術的運行方式與“天下”概念能夠達成一致,這兩者都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無外世界和兼容共享系統(tǒng)。新技術創(chuàng)造無外世界的技術系統(tǒng),天下體系創(chuàng)造無外世界的制度系統(tǒng),兩者形成未來世界的兩面。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相信新天下體系將是唯一能夠達到與未來技術一致無礙的政治系統(tǒng)。顯然,系統(tǒng)化的技術需要系統(tǒng)化的世界與之配合;同時,系統(tǒng)化的世界需要獲得系統(tǒng)化技術的支持。在新天下體系的制度下,同時在新技術的支持下,世界的基本原則是普遍兼容性和共享性,因此,新天下體系將完全不同于現代的國際體系。不難看出,現代的許多代表性技術,從機槍到核武,在本質上是排他性的技術,所以與充滿沖突和戰(zhàn)爭的國際體系正相配;而全球時代的代表性技術,例如互聯(lián)網和人工智能,在本質上是兼容性的技術,所有系統(tǒng)化的技術都是要求兼容性的技術,所以與新天下體系更為相配。在系統(tǒng)化技術的條件下,新天下體系不再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心,或者有無數中心,因為真正的王者就是系統(tǒng)本身。于是,僅僅有利于個體而不利于系統(tǒng)的存在因素都會被開除出系統(tǒng),結果是世界的內部化。因此,新天下體系對“天下”方法論的運用可能會是順序顛倒的運用,即在其外運用中采用旋渦模式去實現世界內部化,而在實現世界內部化之后就不再有漩渦中心。于是,新天下體系的內運用就只有維持世界系統(tǒng)化秩序的功能了,其中最可期望的成就將是消除零和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