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云秋 王 芳[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
“凝視”就其意義而言,指“長時間的看”。它的理論資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古代先哲們對視覺的研究充斥在那個時代的藝術哲學等領域。但真正使“凝視”這一概念進入文學批評家視野的,是福柯的三部著作:即講述精神診療“凝視”的《瘋癲與文明》、講述臨床醫(yī)學“凝視”的《臨床醫(yī)學的誕生》、講述全景式“凝視”的《規(guī)訓與懲罰》。之后,拉康、薩特等陸續(xù)對“凝視”這一概念進行了闡發(fā),后繼學者對凝視進行了細致的分類。因此,凝視不僅僅局限于“看”,而是從“看”這一動作出發(fā),進而深入挖掘出人物的深層思想和心理內容。
福樓拜的名作《包法利夫人》里面有豐富的凝視類型,涉及多人,并不局限于愛瑪,它與觀看主體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心理機制密切相關,下文就擬對其做一個簡單的分析。
拉康認為,眼睛是欲望的器官,人們常常在觀看中獲得快感,獲得欲望的滿足。他還指出,欲望就是對虛幻目標的追求,幻想的功能是對欲望的維持而非滿足。在戴錦華《電影理論與批評》中寫道:“凝視是一種欲望的投射,是一種于想象中獲得欲望滿足的過程。但凝視本身所印證的只是欲望對象的缺席與匱乏……凝視所誘發(fā)、攜帶的幻想是欲望的投射,觀看主體希望沿著缺席(欲望對象的匱乏)到達在場(欲望的滿足),但我們所能達到的只是欲望的本身——那個掏空了的現(xiàn)實的填充物。”①可見,拉康與戴錦華都一致認為人往往由于欲望的不滿足而引發(fā)一種想象凝視。而這類想象凝視作為現(xiàn)實物質匱乏而產(chǎn)生的欲望填充物,它表現(xiàn)了欲望,并沒有滿足欲望。
在《包法利夫人》中,如果說,愛瑪嫁給包法利先生之初,是出于對城市生活的向往,但她仍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安分守己地把持家務??珊罹舻奈钑氐准て鹆怂龑τ谏蠈由鐣畹膬刃脑V求,現(xiàn)實與想象的差距使其不再嘗試抑制而是任其泛濫?;氐降捞?,看著花壇、果樹、神甫的石膏像,“她簡直不能相信,從前天天看著這些東西,怎么不厭煩”。她常常瞧著那個綠綢雪茄煙匣,想象著子爵與其情婦的愛情。通過對于煙匣的想象凝視,她建立了一個以子爵為中心的聯(lián)系圈子,更是建立了一個她眼中的“巴黎”。
凝視具有選擇性,在凝視過程中,人可以選擇自己所想要看到的信息,而拒絕接受其不希望看到的信息。在愛瑪對于巴黎的想象凝視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愛瑪所凝視的巴黎是不完整的。她“只看到兩三類人,便以為他們代表了全世界,再看不見其他人了。一種是外交家社會,其次是公爵夫人社會……而其他的一切,沉悶的田野也好,愚蠢的小市民也好,平庸的生活也好,依她看來,都是一種例外”。由此可知,愛瑪通過想象在主體與事物之間建立了一種不切合實際的認同,在想象秩序中出現(xiàn)的對象是孤立的、虛幻的存在,愛瑪亦是在此形象認同中形成并確立自身。
男性的欲望凝視,主要來源于??碌臋嗬暲碚摵屠档挠麑W說。根據(jù)??碌臋嗔δ暲碚摚行蕴幱趶妱莸匚?,女性處于弱勢地位,這便注定男性處于“看”的一方,女性處于“被看”的一方。拉康的欲望學說則更加直接,“拉康認為,這種被人所凝視的欲望就是社會性別的建構、男女關系的基礎。比如,女人的女性性別角色是特地為燃起男性欲望而編排的表演”②。
《包法利夫人》中主要男性有三個:查理、萊昂、羅道爾弗。在他們的視線下,雖然都帶有欲望凝視的意味,但三者仍有所不同。在男性主宰的世界中,女性通常被形塑為“天使”或“妖女”。讀者很明顯可以發(fā)現(xiàn),在查理眼中,愛瑪顯然被歸類為“天使”,是情感與欲望的代碼。在整部作品中,進行想象凝視的主人公并不只有愛瑪一個,查理對于愛瑪?shù)哪曇彩且环N想象凝視。他或通過太陽光線凝視愛瑪,“看陽光射過她可愛的臉蛋的汗毛”,或通過鏡子凝視,“在一邊一支的蠟燭的鏡子里看她”。根據(jù)拉康的鏡像理論,“在‘我看鏡中人’的過程中建立起的主體與世界的辯證關系是建立在虛幻而非真實,差異而非同一的基礎上”③??梢?,查理借助太陽光線或者鏡子,將幻想加在凝視客體愛瑪?shù)纳砩?,從而產(chǎn)生一種美麗的幻象。
萊昂初見愛瑪?shù)膱鼍芭c查理相似,存在一個不可或缺的媒介——火光。文中有這么一段描述:“火照亮了她的全身,一道強光穿透了她的衣服,穿透了她白凈皮膚的小汗毛孔,甚至穿透了她時時眨動的眼皮……在壁爐的另外一邊,一個頭發(fā)金黃的青年人在不聲不響地瞧著她?!被鸸饣\罩下的愛瑪使萊昂出現(xiàn)了視覺錯覺,她被抬高到超凡入圣的地位,顯得神圣不可侵犯。
羅道爾弗與查理和萊昂不同,他從一開始就將愛瑪定位為“情婦”。于他而言,愛瑪就是“動情的母貓”,與他貼養(yǎng)的魯昂女戲子地位相同??梢?,羅道爾弗對愛瑪抱持著一種玩弄的態(tài)度。他看中愛瑪,將她搞到手,事成之后再擺脫她。這一心理也存在于后期的萊昂身上。前后期的萊昂在人物形象上有著鮮明的差別。在巴黎常與輕浮子弟為伍,與舞女、裝卸女工交往,使他對于愛瑪?shù)哪暩觾A向于羅道爾弗。對于后期的萊昂來說,愛瑪不再神圣,只是一個小小醫(yī)生的妻子。他下決心要把她搞到手,成為自己的情婦。在他們的眼中,愛瑪被定位為“妖女”,成為本能與欲望的符號。
西方20世紀,作為異軍突起的女性主義開始涉及政治學、社會學、文學等領域。女性的“反凝視”也隨之產(chǎn)生,其目的主要是在男性力比多的對立面確立起女性力比多的地位。
國內許多學者認為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流露出女性主義的觀點,愛瑪既處在男性的凝視下,也有對男性的“反凝視”。筆者將從以下兩個方面,對其進行分析。
首先,是帶有一種衡量意味的主動凝視。在侯爵家參加舞會時,愛瑪對于紳士的凝視主要聚集在他們分外考究的燕尾服、抹了更好的生發(fā)油的頭發(fā)、闊人的膚色,低領結,以及朝下翻的領子,這些貴族身上外在的因素顯示出了與大家的不同。在愛瑪對于羅道爾弗的凝視中也可以看出她對于服飾的重視,“一位紳士,穿一件綠絨大衣,戴一副黃手套,又套著一雙厚皮護腿”。這才引起愛瑪對于羅道爾弗的興趣。除服飾外,舉止同樣也在愛瑪?shù)闹鲃幽曋姓加兄匾戎亍H缱泳籼钑r的優(yōu)雅,萊昂像貴人一樣伸出手,這些上層社會的舉止,才符合愛瑪?shù)睦寺髁x觀念。對比之下,查理“舉止粗俗不文:用果點的時候,切空瓶的塞子;吃過東西,拿舌頭舔牙;喝起湯來,咽一口,咕嚕一聲”,種種不雅的行為,使愛瑪越看他,越覺得有氣。由此可見,愛瑪在主動凝視中,往往從衣著長相舉止來衡量男性。這明顯與“菲勒斯中心”不相符。菲勒斯中心“意味著男權統(tǒng)治和男權價值在整個社會中的主導性、統(tǒng)治性、合理性和合法性。男權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成為一切價值的尺度”。愛瑪帶有衡量意味的凝視,可以看出其具有男性凝視的特點。整部作品中,作者對愛瑪身上所具有的男性特質也進行了有意無意的暗示。如在查理初見愛瑪時對她的描述:“她像男子一樣,在上身衣服兩顆紐扣中間,掛了一副玳瑁眼鏡”,在與萊昂分手后,愛瑪?shù)男袨榕e止也漸漸發(fā)生改變,“她常常改換頭發(fā)樣式;照中國樣式梳頭,不是柔軟的圈圈,就是辮子;頭發(fā)靠旁邊挑一條縫,像男人一樣朝下卷”;與羅道爾弗在一起時“她口噙香煙,旁若無人,學男人穿一件背心”。以上的行為均表明,愛瑪極力地在模仿男性。因此,她的反凝視中帶有男性凝視的特點也并不奇怪。
其次,愛瑪對男性的“反凝視”還帶有想象凝視的特點。侯爵宴會上,除子爵之外,拉韋迪耶爾老公爵也使愛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粗莻€一輩子荒唐,聲名狼藉,不是決斗就是搶奪婦女,蕩盡家財,如今耷拉著嘴唇的老頭子,愛瑪卻“像望著什么不同凡響的莊嚴事物,只因他在宮里待過,后妃床上睡過”。在此處便產(chǎn)生了凝視的所指與能指的分裂,即愛瑪實際看到的與想要看到的之間存在著差異,愛瑪所凝視的并不是現(xiàn)實中的老公爵,而是王后情人這一層身份。愛瑪同羅道爾弗在一起時,看著纖細的金光兜著他的黑瞳仁,聞著他抹亮頭發(fā)的生發(fā)油的香味,不由想起陪她跳華爾茲的子爵,他的胡須就像這些頭發(fā),放出香草和檸檬氣息。在與萊昂寫信時,她所看到的并不是萊昂,而是另外一個男人,一個由她最親熱的回憶、最美麗的讀物、最強烈的欲望交織而成的幻象。對此,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愛瑪是透過老公爵、羅道爾弗、萊昂凝視一個并不存在的幻象,一個理想的情人。由此觀之,凝視的發(fā)出總是攜帶著主體的愿望,并可以借此逃離現(xiàn)實,進入想象的世界中去。想象只是一種手段,它所指向的不是愿望的滿足,而是未滿足的愿望。根據(jù)拉康的《論凝視作為小隊形》來解讀這一現(xiàn)象,即“我們看到,在眼睛與凝視的辯證法中,不存在任何巧合,而是相反,存在誘惑。當墜入情網(wǎng)時,自我希求被看,但無法被深深滿足且總是處于缺失狀態(tài)的東西就是——你從來不在我看你的位置看我。相反的,我看的從來不是我想看的”④。愛瑪與羅道爾弗墜入情網(wǎng)時,她的欲望仍處于未滿足狀態(tài)。因此,愛瑪在凝視羅道爾弗的過程中“有一個對他者的指向性……不斷地從他者身上尋找以便獲得這種缺乏的補充”⑤。在這部作品中,還出現(xiàn)一個愛瑪心中理想情人的具象——拉嘉迪爾。角色的假象感染了愛瑪,她試著想象他的輝煌生活,想象她同他在一起,游遍歐洲的王國,拾起那些朝他丟過來的花,親自刺繡他的服裝;然后每晚,坐在包廂盡里,待在金柵欄后面,領會這只為她一個人歌唱的心靈的傾訴,他在舞臺上也邊演邊望著她。她甚至起了一個怪念頭,他如今就在望她。此處愛瑪通過拉嘉迪爾凝視著與他共同生活的圖景,而忽略了這個戲子玩弄愛情,通過愛情來提高自己在藝術上的聲譽。綜上所述,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子爵、老公爵、拉嘉迪爾他們的感情生活實際上混亂荒唐。愛瑪以浪漫愛情小說男主角的標準對其進行美化,因為他們擁有著同一種生活,即輝煌富麗的上層生活,這恰恰是愛瑪一生追求的抽象化理想情人的重要特質。
《包法利夫人》中蘊含著女性主義思想這一觀點是存在爭議的,其主要原因在于愛瑪最后的女性“反凝視”是失敗的。在愛瑪最終因欠下巨債而走投無路時,她求助的對象仍然是男性(稅務員、公證人、勒樂、萊昂、羅道爾弗)。而“反凝視”最終所要實現(xiàn)的是瓦解二元對立,瓦解在等級森嚴的對立項中,一項統(tǒng)治另一項,一項占據(jù)強勢地位的現(xiàn)狀。在小說結尾,愛瑪仍然處于弱勢地位,并沒有改變兩性之間的等級關系。在一些論文中,將愛瑪?shù)拿\悲劇歸結于父權制。筆者認為,這并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在于愛瑪?shù)南胂竽暸c現(xiàn)實的二元對立。無論是愛瑪還是查理,他們最后的悲劇命運均由想象凝視所引起。
薩特指出,目光的發(fā)出者具有塑造他者(即目光接受者)的力量,“他的注視和這注視終端的我本身,使我有了生命……在我能擁有的一切意識之外,我是別人認識著的那個我,并且我在他人為我異化了的一個世界中的我是這個我。因為他人的注視包圍了我的存在,并且相應地包圍了墻、門、鎖,我沒于這一切工具性事物而存在,它們在原則上脫離了我的一面轉向別人。這樣,我就沒于一個流向別人的世界,相對別人而言的自我”。⑥因此,在愛瑪?shù)哪曋校車囊磺惺挛锒际寝D向愛瑪?shù)?,以愛瑪?shù)囊庾R而存在。在凝視的動機中,最不能忽視的就是欲望的匱乏。對于欲望的汲汲渴求,使愛瑪沉迷于想象凝視(即她為自己塑造的那個世界)中無法自拔,最終導致她在想象的世界破滅后,選擇死亡的悲劇命運。
①戴錦華:《電影理論與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85—186頁。
②柏棣:《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頁。
③⑤朱曉蘭:《文化研究的關鍵詞:凝視》,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頁,第106頁
④拉康:《論凝視作為小隊形》,吳瓊編《視覺文化的奇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
⑥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3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