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梅笙
自由學者,主要從事中外服飾研究
在正月初一那天,首先是文武百官上朝,身穿朝服,集于大慶殿,宋孝宗服通天冠,絳紗袍,執(zhí)大圭,為太上皇行冊寶之禮,接著到宋高宗所居的德壽宮,太上皇升御座,皇帝、宰相、皇太子等依次稱賀致詞,再拜,禮畢。接著又到吳太上皇后處,依如在太上皇處致賀禮拜。這是官方的儀式。完結之后,又再次入宮行家人禮,并奉上禮物……而接下去的燕飲的部分,才正式開始……
南宋畫家李唐有一張《春社醉歸圖》,畫中碧水春波,河邊一個童子牽著一只牛,牛背上坐著一個已然酣醉的老人,由邊上一個仆人撐扶,沿著河岸緩緩而行。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老人頭上戴的是無角幞頭— 宋代有各式各樣的幞頭,這種無角幞頭,通常是級別較低的官吏或役使所佩戴的,而他的幞頭上還簪著兩朵牡丹花,便可推測,他很可能是個掌管農(nóng)事的田官,非?;鶎拥男±?,他剛剛參加了立春后為春社舉行的宴饗禮,還被賜贈在幞頭上戴花,傳杯弄盞,觥籌交錯間情不自禁就喝醉了。
雖然宋人的確喜花且簪花,但和這里的幞頭簪花還是有一定的區(qū)別,官方的簪花是一種制度,稱為簪戴,而簪戴經(jīng)常是宋代宴饗禮的一個必備環(huán)節(jié)。宴饗者,又稱為燕享,是宴禮和饗禮的合稱,兩者的區(qū)別就是,饗禮比宴禮更具儀式感,更加莊重;相較之下,宴禮則比較放松,通常指那種不以吃飯為目的而以飲酒為主的集會場合,所以宴禮又稱為燕飲。
不過宴饗禮絕不只是簡單的請客吃飯,追溯到周朝,作為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提倡的是以宴飲的方式,營造出一種愉悅的環(huán)境— 而海內(nèi)呈平,上下和睦,這正是君王治理天下的愿景。正如曹操的《短歌行》,也像是一首宴饗詩,即在宴饗禮上的賦詩言志:「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和諧場面所對應的是最后的「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周公旦所制定的這套禮樂制度,對中國后世影響極為深遠,它強調(diào)的是一種儀式感,就像曲水流觴,所說的是王化之道;青梅煮酒,言及的是英雄霸業(yè)。而看似風雅的簪戴,也是這種邏輯下的產(chǎn)物。
南宋 李唐 春社 醉歸圖 絹本 設色 波士 頓美術 館藏
明萬歷 羅文瑞 洛中九老圖(局部)浙江省博物館藏圖中可見唐人簪花的形象
宋人繪 牡丹圖頁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司馬光在《論財利疏》有一段話很好地解釋了簪戴是如何形成的:「宮掖者,風俗之原也;貴近者,眾庶之法也。故宮掖之所尚,則外必為之;貴近之所好,則下必效之,自然之勢也……」也就是說,帝王的喜好對社會的風尚是有很大的推動作用的,比如從唐代開始的對牡丹的推崇,事實上從一些記載中都可以看到。北宋最初皇帝簪花,所簪之花多半是牡丹,賜予臣子的,也多是牡丹。王辟之的《澠水燕談錄》說宋真宗一次在宜春殿上舉行曲宴(宋代宴饗禮的一種),在宴上捧出百余盤從花枝上剪下的牡丹,分賜群臣,但其中千葉牡丹才十余朵,本來只賜給親王和宰相,但真宗破例將千葉牡丹賜給晁迥和錢惟演,使兩人受寵若驚。宋真宗很愛以這種方式對臣下表示恩寵,寇準亦曾得賜千葉牡丹。賜花類似賜服,就是把皇帝的心愛之物與臣子共享,而這種當面簪花在心態(tài)上比之于賜服更加微妙,很類似西方的受勛,會讓被賜予者產(chǎn)生強烈的與有榮焉之感和身份認同感?;ㄩ_得再是絢爛,也比不上皇帝的青眼有加,對于古代這些習得文武藝,售于帝王家的臣子而言,還有比這更好的前程似錦的暗示么?
有趣的是,牡丹在唐代以前,被視為藥用植物,東晉的謝靈運更是赤裸裸地戳破了后世以牡丹為尊的眾人的「玻璃心」,他說牡丹在花中「不為高第」,并且「斜道中尤多,與荊棘無異,土人皆取以為薪」,說的白話一點,就是這花高門大戶根本看不上眼,平時就長在小路邊上,和雜草沒兩樣,大家都砍了當柴燒。牡丹由賤轉貴的關鍵人物是武則天,當了皇后的她首次命人將家鄉(xiāng)的牡丹移植到長安的上苑,有了武則天的加持,牡丹就猶如鯉魚跳龍門般從路邊的野花成了花中之后,這種命運的轉折大概就很像武則天本人,由駱賓王口中的「實地寒微」成了天下之母。經(jīng)過栽培的牡丹,成了唐人眼中奢侈品的代名詞,家中的花園里若有牡丹,那顯然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而皇帝所賞賜的牡丹,更是榮恩的象征。如《開元天寶遺事》中所記,楊國忠因為楊貴妃的關系而受到唐玄宗的重視,玄宗賜給他幾株牡丹花,楊國忠不僅給這幾株牡丹花加設了裝飾珠寶的精美圍欄,而且還用沉香木蓋了一座賞花的閣子,以檀木為欄,墻上的泥灰里還摻了麝香和乳香,故稱為四香閣。楊國忠雖有夸耀之嫌,但也足見當時人們對牡丹的重視。這種對牡丹的崇尚到了晚唐五代時愈演愈烈,在唐末五代的王處直墓的壁畫中,侍女們不僅頭簪牡丹花,衣服上也有大小不一的牡丹花團窠紋,可見牡丹花的元素被應用到各種器物與服飾當中。
唐 白玉鏤雕牡丹嵌銀釵頭故宮博物院藏
唐末五代王處直墓壁畫中的仕女形象圖片取自《中國畫經(jīng)典》叢書編輯組《中國人物畫經(jīng)典:五代卷》
北宋皇室無疑延續(xù)了對牡丹的寵愛,這時候花不僅被觀賞,也用來佩戴,久而久之風俗使然,為了應付更多場合的簪花,只有鮮花顯然是不夠的,于是造花便粉墨登場,古代的簪花有兩種,一種是生花,另一種是象生花,生花是指當日新鮮采摘下來的花朵,而象生花,又稱為造花,就是用不同材質仿制的假花。事實上中國最早使用象生花的初衷是為了供佛,《妙法蓮華經(jīng)》中說到人之供養(yǎng),是把花供養(yǎng)放在第一位的,佛教認為持花供佛可得到福報,所以在敦煌的供養(yǎng)人畫像中,多見手持花枝或是捧花的供養(yǎng)人。當秋冬時節(jié)沒有鮮花供應時,就用仿生花來替代,在唐代人們皆用造花來制作花樹奉佛。一九七二年,新疆阿斯塔那出土過一束唐代的絹花,應該就是佛前花供。
莫高窟第一三〇窟盛唐時期《都督夫人太原王氏供養(yǎng)像》(臨摹復原)圖片取自樊錦詩《心系敦煌五十春——段文杰臨摹敦煌壁畫》
一九七二年新疆阿斯塔那出土的唐代絹花
宋 緙絲富貴長春圖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象生花的好處是,不拘泥于時令,也不必擔心花卉謝敗的問題,就像《春社醉歸圖》中的老人,他所戴的多半就是象生花,因為春社之季,還未到牡丹花開的時節(jié)。宋代皇帝對于簪象生花這點,一開始多少有點勉強的心態(tài),認為還是生花好。元豐年間,宋神宗游幸金明池,原本要戴象生花,剛好洛陽進獻了牡丹中的名品姚黃,神宗立刻「獨簪姚黃以歸」。但宋人品花的口味正在發(fā)生變化,大家正從原來的獨尊牡丹而轉為品賞四季,頭上的簪花也越插越多,從《宋史》中記載的簪戴規(guī)定,可以看出在宋代官員插戴花卉的多寡、材質的不同,已然成了判斷身份高低的標志。
文臣治世的宋代十分注重禮樂,一部《宋史》其中《禮志》就占了很大的篇幅。正月正是舉辦各種宴饗禮的時候,比如《武林舊事》里就記錄了兩場在正月里舉辦的宴饗禮,一次是南宋淳熙十三年(一一八六年),恰逢太上皇的宋高宗八十大壽,遂于正月元日行慶壽禮(又稱圣節(jié))。另一次是明堂之祀后的恭謝禮。這兩次都是規(guī)格很高的宴饗禮,但就過程而論,簪戴都很像是整個活動的壓軸戲。
比如淳熙十三年的那次慶壽禮,在正月初一那天,首先是文武百官上朝,身穿朝服,集于大慶殿,宋孝宗服通天冠,絳紗袍,執(zhí)大圭,為太上皇行冊寶之禮,接著到宋高宗所居的德壽宮,太上皇升御座,皇帝、宰相、皇太子等依次稱賀致詞,再拜,禮畢。接著又到吳太上皇后處,依如在太上皇處致賀禮拜。這是官方的儀式。完結之后,又再次入宮行家人禮,并奉上禮物,而接下去的燕飲的部分才正式開始。
宋代宮廷大宴坐次分三批人,王侯及三品以上坐在殿上,四品以下坐在側殿,再下的一些官員外使則坐在兩廊上。首先升殿,宰相率百官入殿,接著通唱,致辭,結束之后宰相升殿進酒,大家就坐。天子宴要致九行酒,這九行酒的每一行都在做什么,宋高宗的這次圣壽禮沒有細說,但可以參考另一次謝太后的圣壽禮:所謂九行,就是利用進盞把酒宴分成九個部分,每個部分則有不同的歌舞表演,比如謝太后的圣壽禮上,第一盞時表演獨唱,接著對舞,第二盞與第一盞內(nèi)容相似,要到第三盞才進御膳,第四盞進御酒,表演雜劇,第五盞表演琵琶以及雜劇,這是前筵的部分,而且在整個過程中,每一次把盞都是與禮樂有關的,每盞開始,樂部根據(jù)宰相與百官的進酒,表演不同的文舞,文舞是宮廷雅樂的舞蹈,也是周禮的一部分,動作徐緩而優(yōu)雅,比如文中提到的「慢曲子」和「舞三臺」都屬于文舞。
故宮博物院藏南宋人繪《女孝經(jīng)圖》中皇帝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的形象
五盞酒后前筵完畢,開始后筵,這中間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皇帝與官員退場更衣,也就是說裝束由原來的朝服換成了燕居服的幞頭紗帽,這時候才開始舉行簪戴儀式。
簪戴所用的花通常為象生花,當時的象生花材質不同,有絹花、羅花、蠟花、通草花等,花的形式分為大花與欒枝花,大花就是單獨的一朵花,而欒枝花是指花枝,由于時代久遠,目前看不到當時官員簪戴的狀態(tài),但從宋仁宗曹皇后的畫像上,倒是可以對當時的簪花有大致的了解,這張畫像上,曹皇后坐于正中的御座之上,兩側是兩個宮女,宮女的幞頭上高簇花枝,中間裝點著珠翠所制的花朵,這與《夢粱錄》中所說的「諸司人員如局干、殿干及百司下親事等官,多有珠翠花朵,裝成花帽者」如出一轍,說明這兩個女官所在是一個非常隆重的宴儀場合。女官尚如此,再看看臣僚的賜花,首先不同的宴饗有不同材質的花,像圣壽禮,就賜通草花,地位越高的人賜的花越多— 像宰臣樞密使這樣的賜大花十八朵,欒枝花十朵;第二等為大花十四朵,欒枝花八朵;第三等為大花十二朵,欒枝花六朵……依次遞減。從記錄看,賜花的這個環(huán)節(jié),在儀式化的簪戴中基本是由群臣自已完成的,賜花完畢后,眾臣簪花以待,皇帝更衣駕出就座。根據(jù)記載,如度宗為謝太后的圣壽禮的打扮,是黃袍小帽,簪數(shù)朵小羅帛花在帽上,也就是說皇帝所簪之花,反而沒有臣下那么夸張。
后筵的四盞酒,程序與前筵無異,每一巡酒開始,都要表演慢曲子和舞三臺,然后再表演其他娛樂節(jié)目,直到第九盞酒,宋代的燕飲最后都會有一道水飯,即用熟米和半發(fā)酵過的米湯配制的粥飯,人們看到水飯,就知道宴席要結束了,最后皇帝與大臣就頂著一頭花各自打道回府。
宋人繪 宋仁宗后坐像軸絹本設色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宋仁宗后坐像》中女官的簪戴
韓城宋墓壁畫中伶人在宴席上的幞頭簪花圖片取自《中國墓室壁畫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墓室壁畫全集:宋遼金元》
不過南宋時代皇帝的簪戴,明顯比北宋時代要收斂許多,諸如大朵的牡丹花,南宋皇帝也不會再有了,如果說一開始這是一場皇家的賞玩花草的游戲,之后成了群臣的爭榮夸耀;那么在簪花被納入到禮樂制度中后,皇帝反而由參與者轉成了施予者。而其中有一個場合很特別,就是恭謝禮,無論是明堂之祀還是朝饗禮之后的恭謝禮,但凡這種與祭祀掛上邊的,皇帝賜花的規(guī)模比之其他更大,上至百官下至吏卒,所賜花的級別也很高,比如滴粉縷金花和羅帛花,但皇帝本身卻不簪花,姜白石對此有詩云:「六軍文武浩如云,花簇頭冠樣樣新,惟有至尊渾不戴,盡將春色賜群臣。」
想想這確實是一幅奇妙的景象,《西湖老人繁勝錄》中形容這樣的場合是「鋪錦乾坤」,望之如「花世界」,大概在君王的內(nèi)心,也把這樣的景象,想象成錦繡山河,戴花是與民同樂,不戴花是統(tǒng)輿江山,年年歲歲,愿金甌永固,這是一場關于花的聯(lián)想。成化年間的宮廷服飾是非常豐富多彩的,它反映了憲宗時期社會風氣、風俗習慣的微妙變化,而這一點在《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有非常明顯的體現(xiàn)……憲宗等人身上所穿 本就屬于胡俗服飾,再加上馬尾裙的異域風情,使得《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新年期間熱鬧的元宵歡慶畫面帶著一絲新奇、時尚的味道……
宋人繪 富貴花貍圖 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