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屹東

一張戶口頁

眼前這個長著一張紅撲撲蘋果形圓臉的女孩二十歲出頭，她是親密無間地挽著她的如意郎君來找我這個戶籍民警的。最近幾天，她一直纏著我，央求我給她出主意，因為她要上民政部門登記結(jié)婚，而在登記之前，需要提供戶口簿等資料。但那個要命的有著燙金字體封面的泥巴色戶口簿卻被她母親藏了起來——這等于扼殺了這個女孩想要盡快結(jié)婚的念頭——她母親堅決反對她跟這個窮小子的這樁婚事！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居然還有干涉婚姻自由的事！更可惱的是，干涉婚姻自由的法寶竟然是一張極其普通的戶口頁。戶口頁對我來說很普通，但對需要它的人來說卻剛好卡脖子。命運的喉嚨不能被別人卡住，所以，這個女孩來找我，問我到底該怎么辦。我被她話中的真誠有所觸動，因為很多人來公安機關(guān)辦事常常為了需要而撒謊。比如說，眼前這個急于把自己嫁掉的女孩，如果她撒謊說自己的戶口簿不慎遺失申請補辦，按規(guī)定我也應(yīng)該給她補辦。但既然我知道了其中隱情，戶口簿并沒有遺失，只不過被母親扣押，我就不該給她補辦了。女孩見我沉吟不語，她急道：“母親想把我嫁給一個闊佬，我深知那是母親想我過上幸福生活，是對我好，但我不愿意，因為這不是愛情！是令人惡心的交易！”

“愛情”兩字從她嘴里沖口而出的一剎那，她與身側(cè)的男孩相互凝視一眼，目光柔和而甜蜜。真是讓人羨慕的一對呀！兩人的神態(tài)更讓我相信在這個物質(zhì)至上的時代還有純真的愛情值得我們這些過來人去保護。女孩很聰明，她見我欲言又止，知道我有辦法，就進一步追問：“你能不能想一個變通的法子，讓我能得到戶口頁？告訴你吧，我和他已經(jīng)住在一起……”說到這里女孩的聲音已因羞澀變得幾不可聞。

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將變通的法子說了出來：“其實要想得到戶口頁很簡單，只要寫一個遺失補辦申請書，到自己所在單位加蓋公章，再交到派出所，經(jīng)所長批準立即補辦，就能得到一張自己的戶口頁。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戶口頁是每個公民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嘛……”

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后悔了，因為我有唆使她作弊之嫌。更主要的是，女孩的母親做何感想？母親如果怪罪于我，我又作何解釋？像這類家庭問題，我知道作為一個警察實際上是不好把握的。于是我趕緊對女孩說：“你最好把你母親的工作做通，因為你的婚姻大事沒有家庭的支持是很難稱得上圓滿的，我比你蠢長幾歲，想多問一句，你們的婚姻有經(jīng)濟基礎(chǔ)嗎？你們想過沒有，婚姻不等于愛情，浪漫中更要有理性。”

說這段話時，我是一本正經(jīng)的，但我的道德說教對于這對已經(jīng)陶醉在愛河的青年男女來說，是不合時宜的，也是蒼白無力的。女孩說：“我跟我母親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鬧得很僵，我早就搬出了家里，我已經(jīng)能夠自立了……”我又說：“你是不是想生米煮成熟飯，給母親來個既成事實？”她漲紅了一張俏臉說：“絕不是的！請你相信我，我跟他是感情發(fā)展到應(yīng)該結(jié)合的階段了?！彼脑捵C明了現(xiàn)在的青年獨立自主意識的確增強了。

我一下子陷入兩難境地，說老實話，我給她補辦一張戶口頁，也違反不了多大原則，更或者說，戶口簿只有公安機關(guān)才有權(quán)扣押，根據(jù)這一條，我也可以叫她母親將戶口簿交出來，但這么做的后果將是怎樣呢？她母親是否更會怪她搬來我這個救兵因而母女關(guān)系更勢不兩立呢？我深知警察的公權(quán)力并不是解決這類問題的靈丹妙藥。但我們能忍心看到這對有情人被一張薄薄的戶口頁難倒嗎？

戶籍警與名字

那一年，上級規(guī)定戶籍要背“四知”，也就是必須對轄區(qū)居民的姓名、性別、年齡、住址四項基本情況全部掌握，爛熟于心，并隨時抽查熟知程度，納入崗位考核。面對四五千人幾十冊枯燥無味的戶口資料，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抱起戶口簿冊死記硬背一通，然后就頭昏腦漲，一片空白。沒幾天上級到派出所檢查“四知” 熟悉情況，全體戶籍排隊抓鬮，我抓到了“接受檢查”，沒辦法，硬著頭皮上陣。檢查者從前是一位老戶籍警，經(jīng)驗老道，專揀刁鉆古怪的姓名考。他從堆積如山的戶口登記表中抽出一張來，問我：“葉照蓉，請問他的性別、年齡、住址？”由于我是臨陣磨槍，只好瞎猜，我想這個人名字中有個“蓉”字，沒準是個女性吧，于是答曰：“性別女……”那位主考官一聽，撲哧笑了，把那個人的戶口登記表遞給我。一看，我傻了眼，原來是個男的。我嘆息一聲：“這人真是的，啥名字不好取，偏要取個女性化的名字折騰人！”

當了戶籍警，當然要遇到轄區(qū)居民申請改名字的，申請改名字的理由千奇百怪，有個老來得子的居民，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寶貝兒子命中缺水，便在兒子姓名中加了一個“淼”字。哪知兒子沒幾天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有生命危險，趕緊又找算命先生算了算，認為上回算錯了，該是命中缺火，難怪水火不相容要生病。于是找到我，三番五次要求更改他兒子的名字。我被他纏得焦頭爛額，只好把他的更名申請，連同他兒子命相不好的理由呈報到上級主管部門。主管部門一看申請理由，做出批示：“封建迷信不可信，不予更改姓名?！辈盐遗艘活D，說：“群眾迷信，覺悟不高，可以理解，你作為人民警察，沒教育群眾不說，居然不嚴格把關(guān)，把這類更名申請也呈報上來，真乃笑話?！蔽抑挥姓\惶誠恐作檢討的份兒了。后來此類命中缺什么需要在名字中補什么的更名要求更多了，上級就硬性規(guī)定，凡是申請改名字，只有本地區(qū)有同名同姓者方可申請更改。于是乎，一段時間里，更名申請書上更改名字的原因千篇一律皆為：我單位/我班級/我鄰居有與我同名同姓者/造成生活/學習/工作諸多不便，等等。

說起同名同姓，在派出所還鬧了不少笑話。有一回，友鄰單位通報說有個叫李建的年輕人犯了案，如果碰上，立即扣留。一天我下段工作，剛好就碰上轄區(qū)中一個叫李建的人，便沖上去一把扭住他就往派出所推。那人見我抓他，大聲對我嚷道：“劉戶籍，我干了什么？你抓我？”我對他吼道：“你在外面犯了案，還想抵賴？跟我到派出所去，說得清楚才走得脫！”到了派出所，連忙通知友鄰單位前來接人，對方來了一看，忙道：“搞錯了，不是他！”結(jié)果一查電腦里儲存的戶口資料，轄區(qū)有六個叫李建的。我急忙向這個被抓錯了的李建賠不是，幸好這個李建十分理解公安工作，他擦了一臉的冷汗說：“嘿嘿，看來以后要申請改名字才行了。”endprint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派出所

這個世界紛紛擾擾，矛盾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但是，總要有個說理的地方。你不管承不承認，派出所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還是容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來證明我的論點吧。

二十多年前，有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有一個農(nóng)民挑了一擔蔬菜在市場門口叫賣，堵住了市場的進出口，管理市場的城管隊長不得不上去干涉，叫他離開。但農(nóng)民在市場里沒有攤位，只能把擔子放在菜市場門口，說賣完了就走。隊長多次口頭命令叫其把擔子挑走未果，于是，音量開始提高，憤怒的情緒也越來越大。農(nóng)民給他來個游擊戰(zhàn)術(shù)，打一槍換個地方，就在市場門口打轉(zhuǎn)。隊長認為這個農(nóng)民完全是耍賴，無視自己的權(quán)威，雙方從口角進而轉(zhuǎn)化為抓扯。挑著一擔蔬菜的農(nóng)民，扁擔籮筐繩索一大堆，筋筋絆絆的，肯定逃不過隊長的抓扭。你來我往的肢體接觸中，隊長操起農(nóng)民的秤一把折斷，這下農(nóng)民也惱怒了，因為秤也是錢買來的，屬于自己的私人財物，再不懂法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財物不容他人隨意損壞。這是一個普羅大眾皆知的基本道理——就跟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一樣，是樸素的做人原則。雙方矛盾升級了，火氣也越來越大，這個憤怒的農(nóng)民眼里發(fā)射出要跟隊長拼命的寒光。雙方都想到一個地方解決兩個人的私人恩怨（從公怨上升為私怨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群眾也異口同聲說出了這個地方——派出所！到派出所去，找警察評理！

在七嘴八舌的“到派出所找警察評理”的喊聲當中，雙方抓扯著來到附近的一個派出所。當天值班的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民警，接待了劍拔弩張的糾紛雙方。雙方敘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農(nóng)民知道自己亂擺攤違反了市場管理規(guī)定，但他抓住了一點——他將被隊長掰斷成兩截的秤桿當成證據(jù)遞給民警：“我亂擺攤縱然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該掰斷我的秤?。　?/p>

老民警經(jīng)驗豐富，但更是非分明，嫉惡如仇。他毫不猶豫指出城管隊長的錯誤：“你不該把農(nóng)民的秤折斷！”他狠狠地批評了城管隊長一頓，還責令隊長向農(nóng)民道歉。隊長被說愣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極其尷尬，他原本以為，同一個地面上的執(zhí)法者，“不看僧面看佛面”，民警無論怎樣都會幫自己說話，誰料卻讓自己下不了臺。他罵罵咧咧地走了。

再看那位農(nóng)民，立在一邊，像找到大靠山、大救星似的，頓覺揚眉吐氣了一回，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還悠閑地掏出香煙抽了起來，末了還遞一根給老民警，說：“我其實，也不想讓城管賠我的秤，無非就是相信，天下總有個評理的地方……嘿嘿，找對了！”

但這事并沒有完。城管隊長將此事報告給了自己的上級——街道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在和派出所所長開會時，對老民警的處理方式表達了不滿，還有意無意地透露：“你們太不講情面了，基層執(zhí)法這么難，大家心知肚明，都是捆在一條線上的蚱蜢，蹦不了你也蹦不了我，何必嘛。年終街道也要慰問派出所，看來今年你們就不需要慰問了……”

所長一聽，這下?lián)p失可就大了，跑回來批評老民警處事不夠圓滑：“這樣的事，一是可以來個太極推手，雙方蜻蜓點水似的批評幾句，都不得罪，二是完全可以一推了之，叫農(nóng)民向城管的上級部門投訴他，或者走司法途徑向法院告城管嘛，何必把矛盾攬在自己身上，惹火上身呢！你不是一個最終的裁決機構(gòu)嘛！”

老民警跟所長拍了桌子：“我有我的價值判斷，是公平正義、是非曲直重要？還是慰問金重要？”

最后，因為此事，老民警氣得提前申請退了休。當年我在這個派出所當新警，月薪一百多元，那年街道準備給每個民警發(fā)放慰問金一百元，結(jié)果大家都因為他的執(zhí)拗，沒有領(lǐng)到。絕大多數(shù)同事都埋怨他，但我在心里卻暗暗喝彩。老民警做事講原則、有擔當?shù)淖黠L始終影響著我，盡管如今警察這個職業(yè)風雨如晦，但是，我堅信，始終應(yīng)該有這樣一個神圣的地方，永遠駐扎在人們心中——

走，到派出所評理去！

包容的建工村

建工村是我最近剛接手的一個村段。

一方面，建工村里有一所大學，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80%的居民擁有大學以上文化程度，與我這個年紀輕輕的片警談起話來，個個都像哲學家，可以口若懸河地從遠古談到現(xiàn)在，從外國談到如今內(nèi)地的西部大開發(fā)，個把小時都閉不了嘴。在當今這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社會環(huán)境里，這些擁有高學歷的居民更是揚眉吐氣——這從他們在大學校園里走路的姿勢也揣摩得出來，面目儒雅，氣定神閑，全身上下處處透露出一股用知識武裝起來的逼人的書卷氣。據(jù)我所知，這里的博士生導(dǎo)師講授一堂45分鐘的課，可得報酬兩千元。這可相當于我這個片警兩個多月的薪水呀，當這里的片警，我才真正感受到“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的分量。

而另一方面，在大學的圍墻外面，又居住著一群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就是我們俗稱的征地農(nóng)轉(zhuǎn)非），他們因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失去了土地，所以才迫不得已進城當了居民。而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唯一優(yōu)勢就是他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如今，彌足珍貴的土地沒有了，他們的優(yōu)勢也就沒有了，但他們?nèi)詻]有丟掉農(nóng)民本色，他們中的許多人依舊向往田園牧歌似的生活：樓上樓下串門扯起喉嚨喊；在家里搭起雞棚鴨棚，喂起小雞來；有的還將糞桶糞勺像傳家寶似的擱家里收藏著。要是我這個片警說話對了他們的胃口，他們還會毫不講客氣地拉我去喝家中自釀的包谷酒。

兩種文化背景的人擱一塊兒，難免發(fā)生矛盾，因為大學里的居民瞧不起這群失去土地的人，說他們沒教養(yǎng)。大學校園里一旦發(fā)生盜案什么的，大學里的居民就會積極向我這個片警提供情況：就是他們中的某人干的，與他們?yōu)猷彛喼笔且?guī)劃上的失策！

而這群失去土地的居民也瞧不起大學里的居民，說：“中國以農(nóng)業(yè)立國，沒農(nóng)民種地，喝西北風去，五百年前，誰不是農(nóng)民呀！自命清高！”

最后，矛盾的焦點集中在圍墻上了。學校以安全的角度考慮，要將學校用圍墻完全圍起來，而有堵墻正好堵住了失去土地的居民出村的近路。于是，墻剛砌好又被推倒了，反復(fù)幾次，雙方都有各自的充分理由。我的前任片警給雙方做了很多工作也說服不了哪一方。如今我接手建工村，大學又把這事重提，擺上我這個片警的“議事日程”，要求我去做做工作。這矛盾由來已久，同時也超出了我這個片警的管理職責，我犯難了。endprint

我注意到大學居民住宅區(qū)里有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面擺攤者多是那群失去土地的人，他們靠給校園里的居民賣點小菜掙點錢，同時，更方便了校園里的居民買菜。如果圍上圍墻，校園里的居民買菜就會很不方便，其實，不圍圍墻是一個雙方互惠的事。我把這事給學校管理部門說了，他們默許?？磥硭麄円舱J為是這么回事。我說：“地球都是一個村落，更何況大家居住在一個村子里，互相包容唄！”

警察談隱私

其實在警察眼中無隱私可言。為什么這么說？因為職業(yè)要求我們對人刨根問底，深挖細枝末節(jié)，好讓罪惡無可遁形。如遇到性侵案件，為了破案就必須詢問女被害人的具體情況（具體到什么程度，我出于職業(yè)道德就不談了，請諒解）。我參加過多次這樣的調(diào)查、詢問。每一次詢問女當事人，我認為都是對她的一種傷害，一個痛苦的煎熬過程?？吹剿齻冄诿娑冶静蝗?，但沒辦法，只能這樣把發(fā)生的真實情況記錄下來，才好給犯罪嫌疑人定罪。所以調(diào)查這類案件時，我覺得我不像警察，更像一個心理醫(yī)生，用循循善誘的方式讓羞于啟齒的她們道出被凌辱的全過程。問完了，我也快虛脫了。

還有一次就是遇到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來找我這個戶籍警要求更改其戶口簿上的婚姻狀況。因為戶口簿上婚姻狀況一欄上電腦給她打印為“離婚”兩字。她就怫然不悅：“我不想讓別人翻開戶口簿就曉得我是離過婚的女人，這是我的隱私，你能不能改一下？”我反問她：“你想改成什么呢？未婚？”我對她解釋說，“計算機詞庫里婚姻狀況有如下幾種詞匯，未婚、有配偶、離婚、喪偶，你挑哪一種？”她沉默良久，就說：“這一欄你能不能不填？”我說：“這是我們戶籍管理規(guī)定的！”

許多違法犯罪的人在公安局留有記錄。這些記錄，成了這些人心中的一塊心病。一個女人曾經(jīng)因為賣淫被公安機關(guān)處理過，后來她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也找到了自己稱心如意的愛人。但她始終害怕自己有過污點的歷史成為家庭的阻礙，害怕丈夫知道。她哭哭啼啼找到民警要求銷毀這些記錄。我們對她解釋說：“你的歷史只能代表你的過去，請你放心，我們保護公民的隱私權(quán)利，你決不會因此受到什么損害！”望著她高興而去的身影，我對隱私的重要性有了更深的了解。

再來說說派出所戶籍民警下地段走千家串萬戶的事情。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戶籍警走千家深入居民家中問寒問暖是常事，也是公安機關(guān)愛民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到了九十年代，時代不同了，這種優(yōu)良傳統(tǒng)就行不通了。為什么呢？因為許多家庭忌諱警察到家里走動，他們說自己擁有隱私權(quán)。雖然許多居民對警察的造訪不說好歹，其實骨子里有敬而遠之的感覺。我有一次到居民家中校對戶口，就讓這家正打麻將打得歡的人驚惶失措作鳥獸散，我急忙解釋說我是來校對戶口的。他們方從廁所、床下、陽臺鉆出來，擦了一臉冷汗說：“嚇一大跳，以為抓賭來了！”

這到底是社會的進步還是倒退呢？還是文明程度的提高？更或者說是西方的道德觀念、生活方式影響了我們，人們潛意識里更迫切需要保護隱私權(quán)？我一個小警察弄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美國警察要想進入民宅必須經(jīng)得主人同意，否則只能向檢察官申請一紙搜查令方才能闖入，不然就會被告私闖民宅，侵犯他人隱私權(quán)。

但那是在美國，與中國國情截然不同，我們的立法是否會朝這方面發(fā)展，那是立法工作者們爭論的事情，與本人這篇就事論事的清談無關(guān)。

如何抓捕一個武瘋子

“打不得喲——他是瘋子……”

一個老年婦女站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路沿上，絮絮叨叨在一邊幾乎是對著壬少的耳朵念道。她的手指還指指戳戳。估計她年富力強的話，肯定會沖上來拉開警察。

事后聽壬少說，他的確聽到有不止一個圍觀他們抓捕的老太婆在說那個人是瘋子。于是，他叫另外兩個同事將摁倒在地上的瘋子放了。這一放，故事就曲折了，就有看點了——

瘋子是一個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擺攤賣草藥的小伙子，他前幾天莫名其妙就毆打一個過路的老太婆，踢斷了老太婆三根肋巴骨。老太婆事后來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立案之后，由治安一組警長壬少負責調(diào)查處理。壬少帶著兩個治安組的同事背了一副手銬就大模大樣跑到農(nóng)貿(mào)市場來實施抓捕了。當然，他事先的確不知這個小伙是一個瘋子。而且，他對瘋子的種類更不知了。此人是狂躁型的還是安靜型的？是一直都瘋癲呢，還是間歇性的？俗話說，不要打無準備之戰(zhàn)，但看著被踢斷肋骨的老太婆跑到派出所一哭二鬧三上吊，壬少也慌了陣腳——居然本所轄區(qū)還有這么犯渾的人物啊？老子在本碼頭從事警務(wù)工作三十年了，什么人沒遇到過，今天就要會會這個渾人……

瘋子斜躺在人行道和車行道的路沿上，路沿有十厘米高，他是頭朝下，腳朝上，被壬少和兩個年輕同伴強行撲倒在地上的。挺難受的姿勢。我在這里先入為主定性他是瘋子，按法律規(guī)定也是不嚴謹?shù)?，瘋子原來書面上的稱謂叫精神病者，現(xiàn)在叫精神障礙者，而社會上一般都叫瘋子、傻子、神經(jīng)病，等等。而且，是不是瘋子，必須有專門的精神科醫(yī)生診斷之后才能確定。所以，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我在行文中稱其瘋子都是不準確的，準確的稱呼應(yīng)該為“疑似精神障礙者”。但既然我創(chuàng)作的是文學作品，姑且還是以“瘋子”稱之。還有，不曉得哪個有關(guān)部門規(guī)定的，現(xiàn)在精神病統(tǒng)一打包給公安管。當然，送進精神病醫(yī)院的另當別論——肯定歸醫(yī)生管。有必要啰唆一下，我們是如何管理瘋子的。一般將其分為三級。第一級，重型精神病人，必須送精神病院治療；第二級，由公安局重點監(jiān)控，精神科醫(yī)生定期檢查，每人建檔造冊，敏感時期、重大節(jié)假日，指定專人負責，也就是社區(qū)民警天天上門關(guān)注（說得好聽是關(guān)注，說得不好聽是盯死看牢），定期走訪；第三級，建檔造冊，由社區(qū)民警監(jiān)管，定期走訪，做好記錄，如有升級的危險，做出評估，迅速上報上級。

我說這么一大堆的目的就是想告訴大家，第一，精神病人還是有人管的，第二，民警雖然不是醫(yī)生，也肩負起醫(yī)生的職責（中國特色）。因為按照目前的現(xiàn)實，遇到什么事不好管，各職能部門基本都推給警察。所以，肇事肇禍的精神病人一旦違法犯罪，板子是打在民警特別是社區(qū)民警身上的。endprint

一個畫外音響起：那么，管得這么嚴密，怎么精神病人還是時不時冒出來肇事肇禍呢？為什么不把所有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人收進醫(yī)院醫(yī)治呢？

這話問得好。第一個，警察不是醫(yī)生，快捷鑒定一個人是否得了精神病，就連對精神科醫(yī)生來說都成立一門玄學。所以，精神病人是否要肇事肇禍，誰也不是神仙，誰也預(yù)測不了。另外，本派出所“碼頭”有十萬余的居民，經(jīng)過社區(qū)民警像篩子一樣篩查，二十五個居民段，平均每個段五個有肇事肇禍傾向的精神障礙者（不包括其他精神疾病患者，比如抑郁癥等等），本碼頭就是一百二十五個，全區(qū)二十個派出所，估計得上兩千五百個，老天，全區(qū)的精神病醫(yī)院都裝不下。所以，經(jīng)常我們是將精神病人前腳送進醫(yī)院，醫(yī)院后腳就悄悄把他們放了，美其名曰治療好了，天曉得治好沒有！而且，被警察強制送進精神病院的病人，都是由政府免費買單治療。因為很多精神病人，其監(jiān)護人都是因為貧困等這樣那樣的問題，拒不支付醫(yī)藥費的。很多流浪到城市的精神病人，更是連監(jiān)護人都找不到，何談監(jiān)護？唉，說多了都是淚，這跟警察偷懶與否，努不努力工作，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是一個沉重的社會問題。

還是把故事回到正軌。為什么這個賣草藥的小伙沒有被納入我們警方的視線范圍？因為他是一個外來的流浪漢，這又說到中國的另一個社會問題——流動人口如何管理的問題。這真是一個問題套一個問題，把人都難暈了。這個小伙是重慶郊縣人，流入本地擺攤賣草藥，嚴格的意義上講，應(yīng)該由戶籍地警方管理，但好像戶籍地警方也沒掌控起來，更沒給我們通報他是一個精神病人。作為該人實際居住地的警方，不該算我們失職吧。

當壬少他們仨將其摁在地上，摸出手銬，拷住右手腕時，小伙子拼了命地掙扎，腳蹬手抓，身體在地上扭來扭去，翻翻滾滾。圍觀的老太婆道出了他所患精神病的種類——他是羊兒瘋喲！

壬少一聽，手就哆嗦了一下。羊兒瘋的學名叫癲癇，發(fā)起病來，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人事不省。壬少事后給我們說：“我想到了雷洋……”

雷洋因為嫖娼被北京警方查獲，他實施反抗，結(jié)果猝死，一時鬧得整個中國沸沸揚揚，涉事民警被提請逮捕。

壬少死命按住瘋子的雙手松開了。同時，他叫兩個同伴也松開雙手。瘋子從地上蹦起來，轉(zhuǎn)身朝旁邊一個賣鐵器的鋪子沖去，抄起了一把洋鐵鏟，還有一把剔骨尖刀……就此，因為瘋子手中有了兇器，立馬變成一個武瘋子……

農(nóng)貿(mào)市場是中國城市里面人員最密集的公共場所了。特別是像重慶石坪橋這樣的地區(qū)。破產(chǎn)企業(yè)下崗的職工，城市化進程中進城從事低端第三產(chǎn)業(yè)的游攤游販，被邊緣化的城市貧民，不三不四的閑漢，老年化浪潮之下的退休老頭老太，很多都是依靠著某處農(nóng)貿(mào)市場賴以生存。瘋子一發(fā)飆，市場頓時熱鬧了。平日連死個耗子都要引起眾人圍觀的街面上，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計，以瘋子為中心，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瘋子倒也配合表演，他揮舞手中的長把鐵鏟開始追殺壬少，壬少撤身往農(nóng)貿(mào)市場外逃——幸好市場有多條通道通向外面。兩個同事見狀趕快協(xié)助壬少，上前誘惑瘋子。瘋子的思維的確異于常人，要不怎么說他是瘋子呢。瘋子又轉(zhuǎn)身追殺同事小王，壬少和另外一個同事小楊便返身又去掩護小王。仨片警對一瘋子，比網(wǎng)絡(luò)游戲三國殺都滑稽，就這么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轉(zhuǎn)圈。

易懂和幾個同事接到壬少的求援電話，趕到該處。瘋子立在污水四溢、爛菜葉遍布的街面上兩輛長安牌小貨車的中間，目光兇狠卻也呆滯，時不時揚一揚手中的長柄鐵鏟，鐵鏟揚累了，又把另外一只手上的剔骨尖刀朝虛空里比畫幾下。他右手手腕上戴著一副精鋼打造的手銬，大號的，很顯眼，有時，手銬的鐵圈相互碰撞一下，發(fā)出叮咚的怪聲，配合著瘋子嘴里發(fā)出的一些誰也聽不清的低沉的喊叫聲。

圍觀人群發(fā)出陣陣哄笑。

這哄笑中有笑瘋子耍性格的。有幸災(zāi)樂禍給瘋子支招如何對付警察的——你扭到一個警察追嘛，總要追到一個。也有笑警察是窩囊廢的——還有過路群眾問易懂——怎么回事，路都走不通了？哎呀，瘋子發(fā)病了啊，快點，躲遠點，血濺到身上了。當然更有給警察出主意的，什么主意？下面接著看——

易懂問手執(zhí)一把圓凳當武器的壬少怎么會造成這種尷尬場面（圓凳還是壬少從附近一個火鍋館順手牽羊拎來對付瘋子的），順便遞給他一根伸縮警棍防身。壬少拿凳子的手背上被瘋子抓破了皮，滲出血珠。

他憤然道：“警棍有屁用，拿槍來！”

一個圍觀老頭在一邊插嘴：“你們公安不是有甩銬嗎？給他甩起切——不就把他捆成一頭豬嗎？”

一個推板車的中年男子白他一眼：“啥子叫甩銬？撈到半截就開跑，你咋個不叫公安練蛤蟆功？隔山打牛？一陣亂槍，就把他給滅了，費勁！”

…… ……

易懂有次出110，是精神科的醫(yī)生打的，說是一個精神病人發(fā)病了，在家里砸東西，易懂趕到現(xiàn)場，醫(yī)生慫恿：“你們摸出手銬把他銬起，我們帶起走?！?/p>

易懂沒好氣地對醫(yī)生說：“首先明確一點，他是病人，不是犯人，我們的手銬只銬犯人，不能銬病人嘛——病人應(yīng)該你們醫(yī)生負責醫(yī)治，不要推卸你們的責任——”

所以，鑒于目前這種態(tài)勢，易懂對壬少說：“精神病是病人，不是犯人，應(yīng)該叫精神科醫(yī)生來現(xiàn)場?！?/p>

壬少資格比易懂老，沒好氣地說：“這種狀態(tài)，醫(yī)生敢上嗎？我們哥兒幾個都被追得四下亂竄。”

易懂說：“事情鬧得不可開交了，你們還不給指揮中心匯報？”

壬少說：“已給所長報告了。這事急不得，要逐級匯報喲?！?/p>

易懂說：“這種事你還拿得下來？切！匯報完了，我們的臉也丟盡了。就這么和瘋子一直對峙？眾目睽睽，群眾看咱們的笑話？趕快叫增援！分局養(yǎng)這么大幫人，你不給他們報告，他們還以為我們底層好耍得很也！”

易懂是出了名的“憤青”。壬少想，讓他去打電話也好，免得遭上面修理。易懂給分局指揮中心打電話：“請求分局特警支隊增援?！?/p>

指揮中心問：“你給警長匯報了嗎？”endprint

易懂答：“匯報了的，警長就在身邊?！?/p>

指揮中心問：“給所長匯報了嗎？”

易懂答：“匯報了，正在往這里趕。”

指揮中心問：“你趕快要求所長趕到現(xiàn)場進行指揮，這么大個事，所長怎么不到現(xiàn)場？現(xiàn)場情況怎樣？另外，將無關(guān)群眾用警戒帶隔離開來……”

易懂答：“上面的同志哥，農(nóng)貿(mào)市場啊，起碼上千人，趕都趕不走。用警戒帶？那瘋子追打我們，攔不住啊，怎么能夠使用警戒帶。另外，所長直接管著老子，我怎敢安排所長，你們上級機關(guān)不能通知嗎？”

指揮中心：“哼哼哼，不要帶著情緒。我馬上通知特警支隊……”

說話間，圍觀群眾潮水般退后，把易懂擠個趔趄。有圍觀群眾邊退邊用手機拍攝瘋子還邊罵：退個錘子，把手機給老子擠雷（重慶話，掉了之意）了……

原來瘋子從遠處沖過來了，沖到易懂四五步的距離，他又似乎犯迷糊了，停住了腳步，齜牙咧嘴地咆哮。

這時旁邊一個女孩興奮地拍照發(fā)朋友圈，還對著手機語音聊天：“今天撞大運了，開眼界了，警察狼狽慘了……嘻嘻……你說不安全？當心瘋子傷到我，哈哈，不會的，身邊就有一個五大三粗的警察，如果沒警察，我早就閃人了……”

說著，又抓緊朝著易懂偷拍兩張。易懂氣得干瞪眼也沒轍。再看看周圍，十個人中有八個用手機在拍照片，拍視頻，忙得不亦樂乎。

這當口，易懂的手機響了。特警支隊打來電話：“你們具體在哪個位置？石橋鋪？喔喔，石坪橋?，F(xiàn)場情況怎樣，瘋子手持的什么兇器……”

易懂按著性子回答：“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哈，石坪橋農(nóng)貿(mào)市場。疑是精神障礙者，男性，二十多歲，姓名不詳。手持三米左右鐵鏟一把，剔骨刀一把……”

“等會，瘋子怎么能又持鐵鍬，又持剔骨刀？另外瘋子是群眾的叫法，作為一個專業(yè)人員，注意素質(zhì)哈，請問他是哪類精神障礙者？”特警支隊打斷易懂的話。

“同志，是鐵鏟，是鐵鏟，是鐵鏟，不是鐵鍬。鐵鍬是尖頭，對吧？鐵鏟是扁頭，對吧？”易懂也毫不猶豫打斷特警支隊的話。

“喔喔，是個鏟鏟嗦？有啥區(qū)別呢？”特警支隊說。

易懂回答：“你們不是力求精準嗎？得了考據(jù)癖，一個個顛三倒四地盤問我。至于瘋子的種類，有群眾說是羊兒瘋，就是癲癇。他雙手持鏟鏟，同時一只手還捏了一把刀，不行嗎？的確是個鏟鏟，不是鐵鍬嘛——當然，更不是個錘子！”

（注：重慶話里，鏟鏟，錘子都是罵人的話。）

“好好好，這事不扯了?，F(xiàn)場有多少人？把群眾隔離開沒……”特警支隊又問。

易懂回答：“現(xiàn)場鑼鼓喧天，旗幡招展，人聲鼎沸，人頭攢動，眾人齊聲喚——快來人增援啊……”

“好好好，這就來……”

易懂聽筒里傳來特警支隊的嘀咕聲，我看易懂是不是瘋了，工作三十年了，神經(jīng)繃不住了……

約莫半個小時后，圍觀人群一陣騷動，自動讓開一條人縫。千呼萬喚始出來，武裝到牙齒的特警三人快反分隊出現(xiàn)在長街盡頭。太陽剛好照射在他們后背，把他們的英姿拉得老長，老長……

頭盔，面罩，臂盾，護目鏡，防彈背心，微型沖鋒槍挎在肩，警棍手銬辣椒水一樣不落，雙手防割手套，前胸后背，印著老大兩個字——“特警”。據(jù)本單位消息靈通人士說，這套裝備價值十萬?？鋸埩税桑瑢Ω兑粋€武瘋子？當然，從他們的稱謂上看，就覺得別扭。特警？是特別的警察，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警察，還是什么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警察？俺們單位，還專門為他們制作了宣傳片。宣傳片上，一個個身手敏捷，氣度不凡，鉆火圈，拿大頂，睡釘床，碎磚頭……

好了，廢話少說。領(lǐng)頭的是分隊長銅錘。想當年，他才被特招進警局，憑借的是川東散打冠軍的頭銜。有一次，市中區(qū)一居民小區(qū)，有個居民精神病發(fā)了，點氣罐要引爆。他趕往制止。市局局座親自坐鎮(zhèn)指揮，親切地勉勵他說：“你和另外一個特警沖進去把他給提拎出來，你們一身橫練功夫，還對付不了一個瘋子？”

銅錘聽得熱血沸騰，二話不說，沖進屋里，只聽得里面幾聲喊叫，沒了動靜。沒過幾分鐘，包括局座在內(nèi)，眾人正納悶之際，銅錘和同伴就威風凜凜地把瘋子押出來了。但是只見兩人渾身是血，同伴被瘋子砍瞎了一只眼，而銅錘英俊的臉上被砍了一條血口，后來縫了十多針。

我對壬少說：“看看人家，所以，我們不要把家都當了，要把事情分開來干。就像掐豆芽，我們派老二（派出所民警的稱謂，有點調(diào)侃性質(zhì)）負責掐頭，他們負責掐尾……”

但是，這么多年下來，銅錘穩(wěn)重多了，作為分隊長的他逐級向特警中隊、大隊、支隊領(lǐng)導(dǎo)請示之后，接到特警支隊領(lǐng)導(dǎo)的電話：“別輕舉妄動，剛才那個易懂根本沒把現(xiàn)場情況講清楚，你再描述一遍……”

嘰里呱啦說了半天。銅錘劈頭問我：“你們派出所誰在現(xiàn)場負責指揮？”

“我——”身后一個聲音傳來。

所長親率大部隊趕來增援。有人手里拽著奇形怪狀的抓捕工具——一根長柄，前端一個鋼絲團成一個圈，柄的末端有鋼線，用手一抽，圈就會收緊，勒住被抓捕之人的雙臂；有人順手抓了派出所里專門用來捕狗的工具——鐵質(zhì)長把，前端一個面目猙獰的羊角狀叉口；有人還用上了防爆盾牌，鋼化玻璃表面，亮得可以給美女當梳妝鏡……

銅錘沖所長說：“我們開個現(xiàn)場會，先想方設(shè)法將圍觀群眾趕走，給我們騰出一個作業(yè)面——就像礦工挖煤，總要有個作業(yè)面吧？我們支隊長說了，且慢動手，他將派大部隊增援。還有，我們支隊長說，正在給分局領(lǐng)導(dǎo)匯報，爭取領(lǐng)導(dǎo)親自帶隊到現(xiàn)場，靠前指揮。我們來討論一下戰(zhàn)術(shù)問題，是左右包抄，還是前后夾擊？分進合圍，由我特警隊員負責控制他的雙手，你們派出所負責繳下他手中兇器，當然，瘋子一般不按常規(guī)出牌，當心他用嘴咬人……”

一個社區(qū)女干部拿著擴音器喊話，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請群眾閃開，公安馬上采取行動了！”

“是啊——老子看熱鬧都把肚子看餓了，好久行動喲?！币粋€圍觀者自言自語，在敦促警察采取行動了。endprint

派出所里有個綽號叫李天棒的民警（天棒是重慶話，專指膽子大、不計后果的人），悄悄摸到瘋子的背后，用抓捕神器兜頭往瘋子身上籠，瘋子雙臂被鋼圈緊緊圈住，派出所十幾個人一擁而上，下了他手中的洋鏟和剔骨刀。瘋子還是不甘俯首就擒，想用腿踹人，反被一腳踹翻，有人沖上去用警棍照著他的頭猛掄。聽得一聲慘叫——打到自己人了。瘋子最后還被警察橫拖豎拽反剪雙手，抬上警車，三分鐘解決戰(zhàn)斗。有人說：“為了為了堵住公知和一些仇警者的嘴，我們采取了人海戰(zhàn)術(shù)，哈哈，對付獨狼式的武瘋子，還是人多好辦事！”

一個老太婆還在一邊礙手礙腳啰唆：“你們不要打人喲！”

一個年輕后生毫不客氣地把她一把推開。后來才知她是瘋子的母親。

終于收場了。易懂將一根一人多高的警棍拄在地上，呆望著一切。壬少嘲諷道：“發(fā)啥子愣？又想亂寫一通嗎？”圍觀者哈哈大笑著散去，說什么的都有……

最后一個堅守者

作為一名警察，我們應(yīng)該怎樣理解和詮釋“堅持就是勝利”這句話？。

我不由地想起我剛當楊正街片警的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時許，在金貿(mào)大廈樓梯間發(fā)生了一樁搶劫殺人案。一名正當妙齡的壽險營銷員被歹徒搶劫后用榔頭敲碎了腦袋，丟在樓梯拐角處，而距案發(fā)現(xiàn)場僅一墻之隔就是人頭攢動的商場，可見歹徒之猖狂。購物的顧客聽聞近在咫尺的樓梯間大白天居然發(fā)生命案，均駭然失色……當時我趕到現(xiàn)場，聽到的完全就是他們對治安狀況不好的一片指責聲。我是低著頭用擔架抬著那具尸體匆匆走出商場的?，F(xiàn)場的一面墻壁上，遺有兇手的一枚血指紋。我們分析極有可能是兇手手上沾了死者的鮮血，逃逸時，順手在墻上擦抹而留下的。這枚血指紋仿佛成了我和同事們恥辱的標志。有熟知案情的人大代表還因此質(zhì)詢我們：“為什么這么好的現(xiàn)場條件，甚至兇手還留下指紋，你們卻不能破案？不能從茫茫人海中找出殺人兇手？”楊正街的一些居民還用不無挪揄的口吻經(jīng)常問我：“劉戶籍，你是楊正街的治安長官，你對這事怎么看？你能破案嗎？”我聽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在以后的日子里，這枚血指紋成了按捺在我心頭的沉重印跡，揮之不去，拂之不走。死者家屬對死去親人呼天搶地的聲聲叫喚，死者單位領(lǐng)導(dǎo)對此無可奈何的悲哀神情，郁結(jié)在我心頭，使我痛苦不堪，陷入深深自責之中而難于自拔。于是，我每抓一個違法犯罪份子，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用指紋卡給他們打上指模，然后馬上送往刑偵技術(shù)室與那枚血指紋進行比對?？墒潜葘α顺砂偕锨У闹讣y，都與之不相符。此案原本成立了專案組，隨著時間的推移，所掌握的破案線索一條條被否定，最后沒線索可查了，專案組也隨之解散。原則上我這個案發(fā)地的片警就成了專案組唯一辦理此案的人員，有幾分喜劇性，但更多的是悲壯，因為我是最后一個堅守者！所以此案一日不破，就一天天折磨著我，我像背著一副重重的殼在楊正街上巡邏著，街道兩旁夾峙的摩天大樓給我一種厚重的壓抑感。有人說，楊正街一家銀行門前的那對石獅子，就是這金融、商業(yè)一條街的守護神。那么，我寧愿當一個普通的守護者，所以，我毫不氣餒，懷著一絲渺茫的希望，相信那個搶劫殺人的兇手還會出現(xiàn)，只要他膽敢在楊正街作案，就會落入我手掌心的……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時間到了兩千年六月的一天，有群眾向我舉報，有個賊到金貿(mào)大廈偷住戶的花缽被保安逮倒了，正在押往派出所的途中，希望我去看看。我立即趕去，和保安將那賊帶回所審查。這賊戴眼鏡，一副斯文模樣，而他偷的花缽價值最多不過數(shù)十元，頂多給他一個治安處罰。但我仍不厭其煩地給他打指紋，然后火速送技術(shù)部門比對。這時，所長說，此人在派出所留置時間到了，盡快放人。我急了，懇請領(lǐng)導(dǎo)能否等指紋比對報告回復(fù)后再放人。領(lǐng)導(dǎo)鐵青著臉訓我：“你想破案的急切心情我理解，法律明文規(guī)定派出所只能留置24小時，你叫我們知法犯法呀！”我只得把那個偷花缽的賊從留置室里提出來，然后把他暫扣的皮帶、錢夾等物還給他，長嘆一口氣叫他走。他帶著一臉的不屑高昂著頭往派出所門口踱去……所長突然從辦公樓的窗戶探出頭叫道：“抓住那個人，別讓他溜了！”原來指紋比對報告的傳真剛好到了，此人的指紋跟那枚血指紋一模一樣！好懸，差點就讓殺人兇手溜了。

一九九八年發(fā)生的那起案卷標號為“2·26”的搶劫殺人案就這樣戲劇性地給破了！我一身輕松，揚眉吐氣地走在楊正街的街道上，我真想把破案的消息告訴每一個楊正街的居民們，讓他們分享我的快樂。而時間，這個記憶的敵人，已使他們漸漸忘記了這樁血案，沒有人知道這樁血案曾壓在一名小小的片警身上，使他喘不過氣來……

誰笑到最后，誰就笑得最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