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xué)六年級的冬天，我從學(xué)校乘公交車去解放軍304醫(yī)院探望住院的老爸。到了病房門口，我先躲在門后面，悄悄瞄一眼爸爸的病床，我生怕，生怕那一張病床變成空的。那是爸爸第一次住院，突發(fā)心臟病。我暗自反思，是不是自己把他給氣的。

打小兒，我下樓從不走樓梯，從扶手往下出溜是我的日常出行方式。一年級寒假前的一天，北大“學(xué)三食堂”門外停著一輛沒鎖的送菜三輪車，我瞅見車立馬來了精神，讓幾個掛著清鼻涕的伙伴都上車，留一個在車后推，我弓著腰在車前推，把車使勁往墻上撞；三輪車一撞墻，車上的孩子就像坐碰碰車一樣山呼過癮，于是輪流上車去撞；很快，幾個熊孩子生生地把車輪給撞掉了，車輪掉下的瞬間最過癮。送菜的中年婦女出來，見自己的車趴在地上，“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隨即怒發(fā)沖冠……作為罪魁禍首的家長，劉教授賠了車錢陪笑臉，把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一頓。

挨揍之余，都是快樂與自由的回憶。老爸是天底下最民主的爹，你想做什么，你有什么愿望，請闡述理由，有道理、合邏輯，他一定答應(yīng)。他從不讓我參加任何學(xué)習(xí)輔導(dǎo)班，他說人一輩子堅持三件事，“正直、讀書、鍛煉”，其他都不重要。他把系里分的房子讓給年輕的講師，回家才跟我媽交待，我媽就說了倆字，“挺好”。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爸爸，最合適的是“溫潤”。他繼承了爺爺奶奶詩禮簪纓的從容恬靜，對人客氣且不卑不亢；每回揍我的時候，也挺客氣。

每天晚上，我們爺倆在燈下各看各的書，偶爾，我會喝一口他杯子里的茉莉花茶。沒上小學(xué)前我的固定讀物是臺灣原版的《小牛頓》（Newtonkids），“都是繁體字啊，老劉！”他說，“就算學(xué)校不教，你也得會寫這樣的字?！鄙蠈W(xué)前，我看完了《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封神榜》；上學(xué)后，他指導(dǎo)我讀卡夫卡、夏目漱石、伍爾夫……

我至今記得——在頤和園里，老爸以莊士敦的視角講一個外國人眼中的慈禧和她27年的“垂簾聽政”；在圓明園，他用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來解釋大雁和野鴨的區(qū)別；在燈市口西街的老舍故居，我知道了巴爾扎克與老舍作品的相似之處；在故宮內(nèi)外，我熟悉了貫穿中國歷史上83個王朝397個皇帝的故事……記得我曾問他，為什么叫做“養(yǎng)心殿”？他說，“養(yǎng)心”二字出自《孟子》“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他沒有任何寵溺，從不會用“雙音詞”交流，他給一個小孩子講牛頓的人格分裂、斯大林的剛愎自用；他告訴我梁啟超的觀點，“中國之所以積弱，根源之一就在于國人不能區(qū)分國家與朝廷的概念”……

爸爸病愈出院，我以為他完好地回到了我身邊。幾個月后，他第二次住院，在一個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夜晚，老媽突然鄭重地看著我像看一個大人，“去和你爸見最后一面吧”。

這之后很多年，我渴望在夢里能夢到他，問問他，是不是因為看透了看淡了，才像老舍一樣只想讓自己的孩子“有個好身體得了，當個車夫也無所謂”。如今，我的確不夠長進，但是每年都能拿出一張和醫(yī)學(xué)教科書一般完美的體檢表。我祈禱了很多年，至今沒有獲得這樣的夢境——夢里，他總是背對著我，無聲無息。其實，我很想和他念叨念叨心里想的事兒，很想很想……

這一輩子，我和爸爸相處的時間，僅僅10年，但是一個個瞬間唯美深遠，注定能支撐著我等到未來終和他相見的那一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