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健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學界普遍認為,琉球馬是推動明琉關系建立、發(fā)展的重要因素,明朝有著獲取琉球馬的強烈愿望。明朝獲取琉球馬的主要途徑是“貢馬”和“市馬”。其中,最能反映明朝獲取琉球馬姿態(tài)的便是市馬。洪武七年十二月,朱元璋派遣李浩往琉球市馬,此為明琉馬匹貿易的開端。
對此問題的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東恩納寬惇從洪武七年明朝確立馬政及設立群牧監(jiān)兩點考慮,認為李浩出使是為獲得孳養(yǎng)的種馬。*東恩納寬惇:《黎明期の海外交通史》,東京:帝國教育會出版部,1941年,第309頁。曹永和則根據(jù)明初缺馬的情勢及琉球產馬的現(xiàn)實,認為李浩出使是為了獲得馬匹以資軍事。*曹永和:《明洪武朝的中琉關系》,《中國海洋發(fā)展史論文集》第三輯,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1984年,第301—302頁。蔭木原洋從明朝、高麗、納哈出三者間關系演變的視角進行考慮,認為李浩此行是在明麗關系惡化后為補充馬匹而采取的應急性措施。*蔭木原洋:《洪武帝初期の対琉球政策——馬·高麗·納哈出を通して》,《東洋史訪》 2008年第4期。池谷望子則認為,李浩市馬是由于“初次朝貢的琉球馬的資質被姑且判定為可堪實用”。*池谷望子:《琉球馬の中國への朝貢とその形質について》,《2014海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手冊》,基?。号_灣海洋大學海洋文化研究所,2014年,第2頁??偟膩砜?,基于史籍記載的明確性,大部分學者都認為市馬本身便是其目的。最早對市馬的目的性進行質疑的是平田守,他認為李浩市馬并非是為了獲得馬匹,而是滿足琉球磁器、鐵釜需求的羈縻政策。*平田守:《琉明関係における琉球の馬》,《南島史學》 1986年第28期。然而,遺憾的是,平田氏并未對明朝羈縻琉球的內在考量進行論述。其實,自洪武四年十二月開始,明朝的國內市馬便逐步展開,在李浩出使前的洪武七年三月,第一批從四川購買的250匹馬便被運送至典牧所,而在其歸國的當年,又從陜西、四川等地市馬868匹,而這兩次國內市馬的數(shù)量都高于李浩市馬的數(shù)量。而且,琉球馬本身并無特別之處,其與云、貴、川所產的川馬在形制上大致相同。因此,在國內市馬穩(wěn)步推進的態(tài)勢下,冒風濤之險而遠赴琉球市馬一事便惹人生疑。
胡翰有言:“國家委重,非特使事,蓋將授之以政矣?!?胡翰:《胡仲子集》,《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68頁。這說明,“使事”本身并不足以涵蓋對外交往的全部,而是暗含著復雜的政治性預設。對于“吾平日為事,只要務實,不尚浮偽”的朱元璋來說,其絕不會單純?yōu)槭旭R而遣使琉球。本文將以洪武初年東亞秩序的演進為背景,探討李浩市馬與朱元璋調控東亞關系之間的關聯(lián),進而厘清“市馬”本身的政治性內涵。
洪武七年十二月,朱元璋派遣李浩出使琉球:
命刑部侍郎李浩及通事梁子名使琉球國,賜其王察度文綺二十匹、陶器一千事、鐵釜十口。仍令浩以文綺百匹、紗羅各五十匹、陶器六萬九千五百事、鐵釜九百九十口就其國市馬。*《明太祖實錄》卷95,洪武七年十二月己卯條,臺北:中央研究院史語所,1962年,第1645—1646頁。
至洪武九年四月,李浩從琉球返國:
刑部侍郎李浩還自琉球,市馬四十匹、硫黃五千斤。察度遣其弟泰期從浩來朝,上表謝恩,并貢方物。命賜察度及泰期等羅綺、紗帛、襲衣、鞾襪有差。浩因言其國俗市易,不貴紈綺,但貴磁器、鐵釜等物。自是賜予及市馬多用磁器、鐵釜云。*《明太祖實錄》卷105,洪武九年四月甲申條,第1754—1755頁。
洪武七年以前史籍中明確記有職位的明朝使者一覽表
從上述有關李浩出使琉球的史料中可以得到以下信息:
(1)單純就史料而言,李浩此行的目的有二,即賞賜與市馬。由于賞賜是出使海外的通例,因而,市馬便成了李浩此行的主要目的。
(2)使者李浩的身份——刑部侍郎。洪武元年八月,中書省奏定六部官制,侍郎為正四品。以正四品的官員出使琉球似乎也沒有什么問題。但如果將其與洪武七年以前、史籍中明確記有品秩的明朝使者做一對比的話,便會發(fā)現(xiàn)問題的所在。
從表中可以看出,在洪武七年十二月以前,明朝出使海外的使者中品秩最高的是洪武元年十二月出使安南的漢陽知府易濟,為正四品。洪武元年十二月以后,明朝對外派遣使者的品秩大致在正五品以下,這一局面維持了六年。而洪武七年十二月出使琉球使者的選取也應該遵循這一傳統(tǒng),但朱元璋卻任命了正四品的刑部侍郎這樣的高官出使,而使者品秩的高低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對出使國的重視程度。
(3)市馬所用的交易物。李浩市馬所用的交易物是眾多的磁器和鐵釜。 “磁器”即為“窯器”之俗稱,“蓋河南磁州窯最多,故相沿名之?!?謝肇淛:《五雜俎》,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245頁。琉球的陶磁生產起步較晚,嘉靖時出使琉球的陳侃尚有“人不善陶,雖王屋亦無獸頭,況民間乎”的感嘆。按《琉球國由來記》:“當國陶始者,萬歷四十四年丙辰,尚豐王為佐敷王子時,渡御于薩州。其時,高麗人一官、一六、三官云,三人之者,御召列御歸國也。本國之于人教陶。”*伊波普猷、東恩納寬惇、橫山重:《琉球史料叢書(一)》,東京:東京美術刊,1973年,第133頁。文中的“一六”便是張獻功,他被認為是琉球陶磁生產的始祖。因此,琉球的陶磁生產遲至萬歷年間才真正發(fā)展起來。而在此以前,陶磁器大都是通過對外貿易的方式獲得。而且,琉球國內少鐵,民間炊爨多用螺殼,琉球政府對鐵器的管理也很嚴格,“如欲以釜甑爨、以鐵耕者,必易自王府而后敢用之;否則,犯禁而有罪焉。”*陳侃:《使琉球錄》,《使琉球錄三種》,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8年,第29頁。因此,磁器、鐵釜皆是琉球所需之物。
(4)市馬的數(shù)量。李浩此行名曰“市馬”,但卻僅從馬多價廉的琉球購得馬40匹,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另購硫黃5000斤,這反映出李浩此行并非完全局限于市馬,其對于“市馬”活動在操作上具有極大的靈活性。其實,馬與硫黃也有相通之處。按《海東諸國紀》:“土產硫黃,堀之一年復滿坑,取之無窮?!?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東京:巖波書店,1991年,第364—365頁。謝杰也說:“硫黃最多,值且甚賤。”*謝杰:《〈琉球錄〉撮要補遺》,《使琉球錄三種》,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8年,第278頁。這說明硫黃與馬一樣,都是琉球量多價廉的土產。
將以上四點重新組合后,便可得到對于李浩出使琉球的新認識:派遣刑部侍郎這樣的正四品高官攜帶琉球所需求的磁器、鐵釜等物出使,購買琉球自身量多價廉的馬、硫黃等土產。這反映出李浩此行更多地是滿足琉球方面的需求,其本身的市馬意味并不強烈。在李浩出使前兩個月,琉球第二次遣使朝貢,并且第一次攜帶馬匹而來。此外,琉球使者還向明朝報告了其喜好磁器、鐵釜的國俗,否則李浩便不會以此物往琉球市馬。將初次貢馬與告知國俗關聯(lián)起來考慮,便會發(fā)現(xiàn),琉球有著以馬換取磁器、鐵釜的考慮。那么,琉球為何偏偏選取馬作為交易媒介?而本身市馬意味并不強烈的明朝為何又會以“市馬”為名遣使琉球?
洪武七年四月,朱元璋派遣禮部主事林密、孳牧大使蔡斌出使高麗,以“已前征進沙漠,為因路途窵遠,馬匹多有損壞”及“如今大軍又征進”為由,向高麗索要耽羅馬兩千匹。同年七月,高麗派遣韓邦彥至耽羅索馬,但耽羅牧子卻“只送馬三百匹”。對此結果不滿的林密,一方面要求高麗嚴懲韓邦彥,另一方面以“濟州馬不滿兩千數(shù),則帝必戮吾輩,請今日受罪于王”為由,逼恭愍王就范。恭愍王沒有辦法,便與臣下商議討伐耽羅。這便有了洪武七年七月,高麗征討耽羅的軍事行動。
高麗給出的征討耽羅的原因是:“近牧胡石迭里必思、肖古禿不花、觀音保等殺戮我使臣,奴婢我百姓,罪惡貫盈?!?鄭麟趾:《高麗史》,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48頁。但從韓邦彥至耽羅索馬時達達牧子以“吾等何敢以世祖皇帝放畜之馬獻諸大明”為由加以拒絕來看,達達牧子已經知曉明朝向其索馬一事,而十四天以后便發(fā)生了對耽羅的戰(zhàn)爭。因此,在達達牧子看來,為明朝索馬不成,遂行征討才是真正的原因所在,而這也應該是耽羅內部的普遍看法。高麗在此次戰(zhàn)爭中動用了“戰(zhàn)艦三百十四艘,銳卒二萬五千六百有五”,大規(guī)模的征討行動必然對當時的東亞海域造成了不小的震動,事件本身也會被輾轉傳至東亞的其他國家和地區(qū)。高橋公明指出,朝鮮半島與日本的交往,除去以往的慶尚道——對馬——北九州的路線外,還存在著全羅道——濟州島——北九州的路線。*高橋公明:《中世東アジア海域における海民と交流——済州島を中心として》,《名古屋大學文學部研究論集(98)》,1987年,第191頁。關周一則認為,在琉球朝貢開始前的14世紀60年代,琉球——北九州(對馬、博多)間以民間為主導的交流既已存在。*上里隆史:《琉球王國の形成と展開》,《海域アジヤ史研究入門》,東京:巖波書店,2008年,第62頁。這說明,聯(lián)系琉球與耽羅的交通網(wǎng)絡早已形成。加之,耽羅因“地瘠民貧,惟以水道,經濟謀生?!?李荇、洪彥弼等:《新增東國輿地勝覽》,平壤:朝鮮科學院出版社,1959年,第689頁。琉球則因“地窄人多,以海舶行商為業(yè)。”*申叔舟:《海東諸國紀》,第365頁。因此,琉球和耽羅理應是此通交圈內的重要活動力量,而高麗征討耽羅一事很自然地會經此通交圈傳至琉球。高麗平定耽羅是在洪武七年八月,同年十月,琉球便遣使朝貢,從時間上看,兩者的關聯(lián)性也不言而喻。琉球則從高麗征討耽羅是為明朝獲得馬匹一事中誤以為明朝缺馬,因而,便于洪武七年十月第一次向明朝貢馬,并有意告知琉球產馬一事。其目的便是想以主動滿足明朝馬匹的姿態(tài),獲取自身所需要的磁器、鐵釜等物,而導致琉球主動向明朝提出磁器、鐵釜需求的根本原因則是明朝海外貿易體制的變動。
隨著沿海地區(qū)治安的混亂,朱元璋改變了洪武初年短暫允許民間海外貿易的方針,從洪武七年三月以無表文卻番商一事來看,民間交易已被禁止,至洪武七年九月,又裁撤了作為民間海外貿易象征的市舶司,海外貿易被收斂于朝貢貿易之下,*檀上寬:《明朝初期的海禁與朝貢——理解明朝專制統(tǒng)治的一個途徑》,《明清時代史的基本問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最終確立了“貢市一體”的體制。這必然給根植于以民間海商為媒介的“東亞交易體制”中的琉球以極大沖擊,影響了琉球國內中國物貨的供給量,而李浩攜帶的磁器、鐵釜的數(shù)量也恰恰表明了琉球獲得中國物貨的強烈愿望。在“貢市一體”的體制下,為了解決本國中國物貨供給失衡的局面,便借朝貢之機提出貿易請求。琉球自洪武五年初次入貢后,截至洪武七年,兩年間未曾朝貢,而李浩市馬歸國后,幾乎年年來貢,導致琉球朝貢心態(tài)轉換的契機也是朝貢貿易體制的強化。盡管明朝派遣李浩以“市馬”為名出使琉球,但市馬本身并非其目的。
韓邦彥初次往耽羅索馬時,達達牧子只給馬三百匹。如果此時明朝確實缺馬,大可用這三百匹馬以應急,但林密等卻以不滿兩千不罷休的態(tài)度逼恭愍王就范。耽羅平定后,林密等回國時所攜帶的馬匹數(shù)并非兩千匹,而仍舊是三百匹,這與此前達達牧子給予的馬匹數(shù)相同,這說明明朝的真實意圖并非是獲得兩千匹耽羅馬,明朝實際上是以耽羅馬為借口,有意促成了高麗征討耽羅的軍事行動,這是朱元璋基于當時東亞的情勢及其自身對耽羅特性的認識而采取的外交舉措。
從洪武五年開始,明朝的對外交往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波折。洪武五年二月,陳叔明殺死明朝冊封的安南國王陳日熞自立,進而遣使請封,明朝“卻其貢不受”,并頒布詔書切責之。而洪武五年四月明軍嶺北之敗后,北元一度中興,明朝面臨著北元南下的強大壓力。高麗國內的親元勢力也逐步抬頭,在洪武五年至洪武六年間,接連發(fā)生了孫內侍之死、牛家莊之敗、金甲雨入貢不誠、周英贊之死等事件,這便加劇了明朝對高麗的不信任。沿海倭患不斷加劇,對日交涉也無實質性進展,這些情況表明,明朝所構筑的東亞體制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動搖,而向高麗索要耽羅馬一事便是在這一背景下展開的。
明朝索要的耽羅馬并非是當?shù)氐耐林R,而是元朝在耽羅牧養(yǎng)的蒙古馬。忠烈王二年(1276年)八月,耽羅達魯花赤塔剌赤攜帶馬160匹來到耽羅,這是元朝在耽羅牧馬的開始。牧馬者由稱為“達達牧子”的蒙古人擔當,元朝滅亡后,達達牧子及其牧養(yǎng)的馬匹依然留在耽羅,因此,“耽羅馬”是“故元”色彩極其濃厚的指代。朱元璋從洪武三年七月高麗使者姜師贊的《耽羅計稟表》及洪武五年七月張子溫請討耽羅的論述中已經知曉了耽羅牧養(yǎng)前朝馬匹及其虔事元朝的情況,對于張子溫提出的征討耽羅的主張,朱元璋給出了“當討”與“慎討”這一看似矛盾的建議,這實際上是在嶺北之敗后,明朝有意借耽羅試探高麗的表現(xiàn)。而且,在洪武五年十二月長篇訓諭高麗使者時,朱元璋也特意強調了耽羅馬遲遲不來一事。但到了洪武六年七月,周英贊卻攜帶耽羅馬19匹來明,這與此前高麗言詞鑿鑿地訴說耽羅“敢阻朝天之路”、請求征討一事形成了鮮明對比,表明高麗已經改變了征討耽羅的立場。然而,在朱元璋看來,高麗對耽羅的緩和就是對北元的緩和,是高麗“親元”的表現(xiàn)。因而,在洪武七年四月,便有意派遣林密等往高麗索要耽羅馬,并以“步步緊逼”的姿態(tài)有意促成了征討耽羅的軍事行動,其目的便是要試探高麗對明朝及北元的態(tài)度,逼高麗“棄元向明”。
洪武三年五月,明朝派遣百戶丁志等至高麗,抓捕蘭秀山叛賊陳君祥等。同年六月,蘭秀山叛賊百余人被移交明朝。洪武三年九月二十八日,中書省上奏林寶一供狀,其中有:“后于六月初八日開洋,至十二日到于耽羅。寶一收買海菜,自趁本處洪萬戶船到高麗,遇見陳魁五等?!?前間恭作遺稿,末松保和編纂:《訓読吏文》卷2,東京:極東書店,1962年,第4頁。朱元璋從中便可認識到耽羅與蘭秀山等??軇萘Φ年P聯(lián)。而洪武五年七月張子溫在描述往耽羅取馬時又有“倭賊在?!钡那闆r,這大概使朱元璋認識到了耽羅與倭寇結合的可能。因而,在洪武五年九月親諭張子溫時便說:“有若耽羅牧子每與此等賊徒相合一處呵,剿捕的較難有。”*鄭麟趾:《高麗史》,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24頁。而根據(jù)《明太祖實錄》的記載,此時朱元璋也已明確認識到了耽羅是“蘭秀山逋逃所聚”之地。此外,還特別強調:“我聽得恁那地面里倭賊縱橫劫掠,瀕海人民避怕逃竄,不能鎮(zhèn)遏,致使本賊過海前來作耗的上頭。”*鄭麟趾:《高麗史》,第1324頁。這表明朱元璋把倭寇侵擾明朝與高麗剿倭不利關聯(lián)了起來。而在此前的洪武五年五月,朱元璋獲知了高麗官員韓仲禮購買蘭秀山賊船一事,進而要求高麗推還船只。高麗一方面嚴懲涉事官員,一方面修船發(fā)還。因此,雖然此時只是強調高麗剿倭不利是導致倭寇侵擾明朝的原因,但其中也暗含著蘭秀山之亂也與高麗有關的考慮。在洪武五年十二月長篇訓諭高麗使者時,便向高麗提出了剿倭的建議。對此,高麗在洪武六年十一月移咨中書省,請求頒降剿倭用的火藥。朱元璋的表現(xiàn)是“看了好生歡喜”,*鄭麟趾:《高麗史》,第1347頁。準予下賜。其下賜火藥的時間是洪武七年五月,這是林密到達高麗后的第二個月,而在七月便有征討耽羅之役,這說明,下賜火藥與征討耽羅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lián)。而洪武七年靖海侯吳禎的一系列調動也暗示了這一點。洪武七年正月,朱元璋命吳禎出海巡捕??埽晔路祰鴼w朝,這兩個時間點恰好位于林密出使前與高麗平定耽羅后,吳禎此行更像是為了應對征討耽羅后出現(xiàn)的倭寇、??芩纳⑻痈Z的情況而有意采取的措施。因此,明朝促使高麗征討耽羅也具有摧毀倭寇、??艿鹊暮M饩奂兀S護明朝海疆穩(wěn)定的考慮。
洪武三年七月姜師贊的報告引起了朱元璋對耽羅的關注,而成書于姜師贊來明前一周的《元史》理應成為朱元璋了解耽羅的重要參考。那么,其對《元史》中所說的耽羅在對日交往中的地位想必也有清晰的認識。按照至元九年中書省和樞密院的建議:“若先有事日本,未見其逆順之情。恐有后辭,可先平耽羅,然后觀日本從否,徐議其事?!?宋濂:《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4624頁。元朝借平定三別抄之機,實現(xiàn)了對耽羅的控制,進而將耽羅作為征討日本的軍事基地和造船基地。盡管在洪武四年十月,良懷王遣僧祖來“奉表稱臣納貢”,但沿海倭患卻愈演愈烈,洪武五年、六年,倭寇先后寇掠浙江、福建、山東等地,明日之間也未能建立起正式的封貢關系。因而,朱元璋之所以有意促成高麗征討耽羅,也是想以此來喚起日本對元朝兩次征討的歷史記憶,是對日施壓、敦促日本入明朝貢的手段。至洪武九年四月,良懷王遣使奉表貢馬及方物,且謝罪。朱元璋自然將此次入貢看作是征討耽羅造成的結果,因而,在給良懷王的詔諭中第一次提及了元朝征討日本之事,并特別點明:“方今吾與日本止隔滄溟,順風揚帆,止五日夜耳。”*《明太祖實錄》卷105,洪武九年四月甲申條,第1756頁。以此表明,明朝并非沒有遠征日本的打算,這實際上就是對促使高麗征討耽羅是針對日本一事的明確表態(tài),這也反過來說明,朱元璋確實有著將征討耽羅作為對日交涉手段的考量。
針對洪武五年至洪武七年東亞體制內的變動,朱元璋有意選取了能將北元、高麗、日本、倭寇、蘭秀山逋逃等??芟嗷リP聯(lián)起來的耽羅作為政策的實施地,以索要故元色彩濃厚的耽羅馬為借口,極力促成了高麗征討耽羅的軍事行動,以此試探東亞諸國對明朝的向背,借以維護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體制的穩(wěn)定。而在此過程中,琉球的意外“加入”則讓朱元璋對琉球有了新的定位,并進而導致了李浩“市馬”。
據(jù)劉崧撰《海國襄毅公吳公神道碑銘》:“(洪武)七年甲寅,海上警聞,公復領沿海各衛(wèi)兵出捕,至琉球大洋,獲倭寇人船若干,俘于京,上益嘉賴之?!?程敏政:《明文衡》,任繼愈主編:《中華傳世文選》,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77頁。這與《明太祖實錄》中所記載的吳禎于洪武七年正月至十月間率兵巡海一事相合。另據(jù)《殊域周咨錄》:“七年,倭人復寇邊。命靖海侯吳禎往捕,遇賊琉球大洋,悉俘其眾以歸?!?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54—55頁。按洪武七年正月,朱元璋授予吳禎的使命是“巡捕海寇”,除四衛(wèi)舟師外,其節(jié)制的官軍皆位于從南京至潮州的區(qū)域內,這說明吳禎巡海的范圍主要是東南沿海地區(qū)。其中的“琉球大洋”所指何地,史無確載,但從朱元璋將琉球的地理位置理解為“在中國東南遠處海外”來看,“琉球大洋”也理應在這一方位上,其可能是對當時中國東南沿海某一海域的指稱,既然如此,琉球大洋便恰好位于吳禎的巡海范圍內。因此,吳禎于琉球大洋剿倭一事并非《南聘紀考》所說的那樣是刻意在琉球大洋“以備倭寇”,*伊知地季安:《南聘紀考》上卷,日本琉球大學附屬圖書館藏伊波普猷文庫,史料番號:092.4 Ki 11。而更像是巡行至此時偶然相遇倭寇后剿捕之,故而,《殊域周咨錄》中“遇賊”的記載可能更加符合實際。對于“遇賊琉球大洋”時間的記載,據(jù)管見所及,只有四處:《明史紀事本末》記為洪武七年六月,《籌海圖編》、《江南經略》、《南聘紀考》則為洪武七年八月。從吳禎巡海與高麗征討耽羅的關聯(lián)看,吳禎此次所俘獲的“倭寇”或許就是因征討耽羅而四處逃散之人,這些人可能在利用“南島路”南下遷移時偶然在琉球大洋與吳禎相遇,進而被俘。而高麗征討耽羅是在洪武七年七月,因此,人員從耽羅四處逃散的時間也應該是此時,從洪武七年十月吳禎巡海歸朝來看,遇賊琉球大洋的時間大概在征討開始的七月至巡?;貒氖轮g。需要特別提及的是洪武七年十二月,吳禎往浙東收籍三郡故兵一事。在此前的洪武四年十二月,朱元璋早已“詔吳王左相靖海侯吳禎籍方國珍所部溫、臺、慶元三府軍士”。*《明太祖實錄》卷70,洪武四年十二月丙戌條,第1300頁。因而,此次再行收籍三郡故兵便惹人生疑。而在收籍故兵時,“三郡亡賴、惡少挾私逞怨”。*《明太祖實錄》卷95,洪武七年十二月庚申條,第1646頁。這些“亡賴、惡少”可能就是如同林寶一那樣的“蘭秀山逋逃”,也就是所謂的“故兵”。他們之所以“挾私逞怨”,大概就是因為明朝促使高麗征討耽羅而使其喪失謀生之地一事。但是,寧海知縣王士弘?yún)s認為他們并非故兵,皆為良民,中央與地方在認識上的不同,說明中央得知“三郡故兵”一事并非出于當?shù)毓賳T的報告。
張士誠曾被元朝封為太尉,盡管后來僭稱吳王,但與被元朝授予江浙行省左丞相的方國珍一樣,都在表面上奉元朝為正朔。而在方、張降滅后,因朱元璋強化管控海外貿易的政策,致使已經降明的方、張舊部紛紛反叛,蘭秀山之亂便是其代表。而《明實錄》記載蘭秀山之亂發(fā)生的原因是:“初方國珍遁入海島,亡其所受行樞密院印,蘭秀山民得之,因聚眾為盜?!?《明太祖實錄》卷32,洪武元年五月庚午條,第559頁。從中可以看出蘭秀山之亂參與者是假借元朝權威而起事,這表明其具有一定的親元立場。而從耽羅的達達牧子參與高麗的奇氏之亂及韓邦彥索馬時其以“吾等何敢以世祖皇帝放畜之馬獻諸大明”為由加以拒絕來看,達達牧子也是奉元朝為正朔。林寶一在描述其從耽羅至高麗時有乘坐“本處洪萬戶船”一句,從“本處”二字來看,耽羅確實是蘭秀山逋逃的聚集地,而此處的“洪萬戶”應該就是方國珍任用的“偽官”、“悍將”之一。洪萬戶等之所以能聚集在耽羅,或許是由于蘭秀山之亂的參與者與達達牧子共有的親元立場。而耽羅與倭寇之間也存在著極深的關聯(lián),洪武十三年在南原山城與李成桂作戰(zhàn)的倭寇首領“阿只拔都”便是屬于耽羅的蒙古遺民,而李成桂所繳獲的1600匹馬也被認為是來自耽羅。*蔭木原洋:《洪武帝期の対外政策考——済州島に焦點を當てて》,《東洋史訪》 1998年第4期。崔瑩在征討耽羅時說:“除賊魁外,星主、王子、土官、軍民悉按堵如故。”*鄭麟趾:《高麗史》,第3461頁。這表明征討的對象只限于達達牧子。然而,與其關系密切的蘭秀山等???、倭寇想必也會受到沖擊,進而被迫遷移。因此,存在著蘭秀山逋逃返回三郡故地的可能,而在琉球大洋所捕獲的“倭寇”中或許就包含著達達牧子、蘭秀山逋逃、倭寇等,吳禎可能從他們口中得知了蘭秀山逋逃返國的消息,并將其報告給了朱元璋,于是,便有了再次收籍三郡故兵一事。
起初,朱元璋關注琉球的原因是鑒于琉球與日本的密切聯(lián)系,而吳禎在洪武七年十月還國歸朝后,朱元璋從其“遇賊琉球大洋”一事中察覺到了琉球與耽羅的關聯(lián),產生了蘭秀山逋逃、倭寇等勢力從耽羅潛居至琉球的擔憂。二十天以后,琉球遣使來貢,其主動的貢馬行為及其所表現(xiàn)出的因耽羅索馬而產生的對明朝缺馬的認識,使朱元璋更加明確了此前的猜測與擔憂。朱元璋一方面對琉球使團,上至正使,下至從人,皆給予賞賜。另一方面,從琉球使者所提出的如果明朝缺馬,可以磁器、鐵釜往琉球市馬的建議中,獲得了琉球喜好磁器、鐵釜的信息。盡管當時明朝沒有海外市馬的需求,但還是派遣刑部侍郎這一高官出使,給予琉球以極大禮遇,并且以滿足琉球所需的姿態(tài)往琉球市馬,其目的便是羈縻琉球,防止琉球繼耽羅之后成為新的??芗百量軇萘Φ木奂?,擾害明朝海疆。
面對洪武五年至洪武七年東亞體制內部出現(xiàn)的一系列變動,朱元璋選取了能將北元、高麗、日本、倭寇、蘭秀山等海寇相互關聯(lián)起來的耽羅作為政策的實施地,以索要“故元色彩”濃厚的耽羅馬為名,有意促成了高麗征討耽羅的軍事行動,以此試探東亞諸國對明朝的向背。在此過程中,琉球的意外“加入”,則讓朱元璋認識到了“東亞通交圈”的存在,也看到了琉球與日本、高麗、耽羅的密切關系,而琉球在東亞體制中的這種“廣泛關聯(lián)性”,實則是奠定明朝對琉政策的基礎所在。出于羈縻琉球的考慮,防止琉球繼耽羅之后成為新的??芗百量軇萘Φ木奂?,擾害明朝海疆,便派遣李浩往琉球“市馬”。因之,“市馬”并非市馬,而是明朝初期東亞聯(lián)動性及朱元璋積極調控東亞關系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