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瑋

（南京藝術學院設計學院， 江蘇 南京210013）

“成器”不止于單純的技藝，它是一個廣涉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系統(tǒng)，作為綜合人文因素的文化現(xiàn)象，其關照人們的生產生活習慣、生活理想和審美情趣及至一般價值觀和世界觀背景。小書以上篇“成器之思”與下篇“成器之論”兩部分組成，從探索《考工記》的設計倫理思想入手，拓展到個案設計思想分析，看似聯(lián)系性微弱，實則下篇是對上篇內容的拓延，研究設計歷史學術的價值是在設計歷史之上的，從理論到實踐，它不僅關注于過去，還將聯(lián)系于當前和未來。成器實踐的作為似乎就是在時而會發(fā)生矛盾和沖突的意向中間尋找到解決問題的有效辦法。

“禮”作為中國人自古生產、生活中最深刻的范式。在其規(guī)范下，物的體系得以形成，成器之人各屬其職、各盡其責，所成之器各就其位，觀念與制度、本體與現(xiàn)象、直覺與邏輯多元統(tǒng)一，中國自古存在的這一框架本就是中國思辨的本質。因古人制度建設心理的穩(wěn)定，設計倫理觀念自然呈現(xiàn)社會歷史傳承最穩(wěn)定的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說，研究中國設計倫理，也是對跨文化之設計存在的思考，若將設計視為一種謀略，視為天、地、人、物各類資源體系的總體思辨與價值整合，則中國設計倫理產生之初就包含了一種融于社會結構的理性謀劃。

這意味著，我們在努力尋找的設計倫理，在古人有意識地言行書寫之初，就完整地內嵌于設計，并在關涉中國古代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的行為中，得到了最大程度地釋放。先秦時期成書的《考工記》，以設計實踐為導向，以指導設計為目標，務求實效?？梢哉f，《考工記》是原始系統(tǒng)思想指導下的杰作，是一個相互聯(lián)系和制約的社會系統(tǒng)。其設計價值直接與社會結構與設計倫理、設計秩序連接，從中可以感受到各種邏輯關聯(lián)即系統(tǒng)設計思想的框定。

《考工記》的魔力在于其似乎傳遞了曾經生活、生產經驗的精粹，然而，傳統(tǒng)的科技史陳說在對待這個豐富的意義世界時卻是極其枯燥且簡化的。古往今來，人們?yōu)樽约籂I造了一個居所、服飾、食物、交通和其他器物的系統(tǒng)，這是一個物質性經驗的范疇，通常用語言、手工制品、圖像加以豐富和多樣性地證明。從如此材料中，我們能連綴起一個記錄社會架構之倫理模式的歷史文本。我們嘗試重新獲取成器實踐及器物所傳遞的信息，去理解社會角色如何通過最強有力的規(guī)訓形式、生活習慣、生產方式而使人歸化。我們能將這些物質實踐與經驗的體系對照于形而上學和倫理學的旨意，以斟酌意識形態(tài)與世俗信念的互滲。而造物活動初期就已締結起來的成器經驗與生活語境之間的基本關聯(lián)性一直伴隨人類成器歷程而得以持續(xù)、演化和興盛。如此，人在其發(fā)展的每一階段成器活動無不是該時期技術狀況、生產組織方式、社會制度、風俗習慣乃至倫理觀、價值觀等生活語境中各個因素錯綜相連的綜合呈現(xiàn)。

可見，“成器”之制承當了迥殊的社會功能，成器的過程所涉材料、工藝、制造及后續(xù)的使用均默示著各種社會秩序與生活制度。中國設計倫理結構初成之時，也正是“禮”“樂”由制度向觀念轉化之時，《考工記》作為設計倫理的真實載體，有意無意間留給人們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空間。

《周禮》之于《考工記》，可以視為補足了《考工記》的完整性，使之更易于在一個完整的社會系統(tǒng)聯(lián)想中展開“考工”的敘述。如此，設計倫理“隱藏”在設計本體論及方法論的思考中，設計倫理本身就意味著設計行為的全部文化態(tài)度、立場和方法。倫理，廣義的解釋便是人與人交往的規(guī)范。倫理一詞涵義寬泛，包含著規(guī)矩、準則、習俗等多種含義。設計倫理并非一個單一概念或定義，而是一個概念群，它隱藏于造物原則之中，失去了直接面對我們的機會?？梢哉f，設計倫理本身是一個關聯(lián)體系。這本小書將設計會意成一種價值整合與思辨邏輯，設計倫理亦是心理模式與行為規(guī)范的兩種約定，設計倫理實則呈現(xiàn)出成器先后心理模式的認同、承傳及行為規(guī)范的認同與承傳，此處言及的模式與規(guī)范是人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的成器過程中積淀的范式、工藝技法、情感考量及其批判。如此，其和中國古代設計文獻中映現(xiàn)的設計倫理體系相符。

設計倫理意味著對設計的認識、承傳進行整合與反思。這種倫理恰恰是在等級秩序嚴苛的封建社會中得到了最大程度地推行，在朝代更迭中，設計倫理的細則進行了持續(xù)調整并發(fā)生著各種變化，但其基本思想并沒有動搖，通過對“成器”的經營達到各個階層的等級和諧，這正是中國設計倫理的本質。設計倫理體系作為一個完備的系統(tǒng)與彼時生活方式、生產方式、特定語境中的文化以及秩序等級相關聯(lián)，故而也勢必被構筑為庇護彼時生活、生產方式及文化，尤其秩序等級的形態(tài)。在手工藝時代，它曾經以種種顯而易見的限制性規(guī)范著人類的成器活動，而在當今這樣一個人的主體性遠遠揚棄了種種限定性因素，并且演變?yōu)榭刂埔庾R的科技時代，此種被動性仍然借著某些更為隱蔽的方式來表明自己在場的必然性。

成器活動的主體所呈現(xiàn)的創(chuàng)造性與使命感投射到成器行為的倫理學進程，進而解決彼時生活、生產中際遇的困境和難題。倫理不僅是成器活動的一種方式，成器活動本身也是某種形式的倫理。中國傳統(tǒng)成器的特有功績在于將人的人文理想具體化、道德觀物化，通過具體而微的設計思想浸染人的生產生活。

可見，中國設計倫理首先表現(xiàn)為穩(wěn)定地作用于中國人心理的設計創(chuàng)造、設計應用、設計交流等領域的規(guī)范、習俗與原則。自先秦始，造物的主要執(zhí)行者雖然是“工”，制定造物規(guī)則、制度的卻是“公共意識”的代言，即“述而不作”的“君子”或“士”。其綜合地顯露出統(tǒng)治階層的政治理想與設計理想，與此同時也作用、反作用于更為龐大的社會群體。這一群體在中國古代有明確的劃分，他們各行其是，各自在設計倫理的標準、推衍、實施中發(fā)揮功用，并呈現(xiàn)出日常生活與精英思想共存形態(tài)下設計價值的多元統(tǒng)一。換言之，設計倫理是在造物前后形成的思辨?zhèn)鹘y(tǒng)和價值整合的基本模式，其中，中國思辨?zhèn)鹘y(tǒng)集中于“禮”，而價值整合的基本模式正是《考工記》里常人難以成全的“良”。

“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涉及了知者、巧者、圣人、創(chuàng)、述、守。“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涉及了天時、地氣、材美、工巧、合、良。這些關鍵詞在今天的設計研究中常被提及，倘若對這些看似龐雜的詞語進行分類，興許可窺見其中用意：“知者”“巧者”“圣人”申說了體現(xiàn)“智慧”的設計者；“天時”“地氣”強調自然環(huán)境的規(guī)律；“材美”“工巧”著重體現(xiàn)設計法則；“創(chuàng)”“述”“守”“合”申述設計行為方式；繼而以人與自然融合呈現(xiàn)出“良”。這本是為了建構一種長盛不衰的造物可能，但其自有秩序與限制?！傲肌背１焕斫鉃樽裾兆匀灰?guī)律行事，不應置否，“良”實質是以人為主體的“良”，“良”呈現(xiàn)出一種理想狀態(tài)的設計追求，天時、地氣、材美、工巧秉承各自對于“良”的理解，即便達不到“合”，也未必不及“良”。由此可見，“合”是設計的驅策。而“合”的過程即是思辨?zhèn)鹘y(tǒng)與價值整合的統(tǒng)一。

考量《考工記》通篇文字，除做動詞“制造”之意，在“匠人”里較集中出現(xiàn)有“王宮門阿之制”“宮隅之制”“城隅之制”“諸侯之城制”，所言之“制”意指規(guī)范，即所謂的倫理。此外，還有可解釋為等級的倫理觀念，見“桃人”“弓人”中出現(xiàn)的“上制”“中制”“下制”。值得注意的是，《考工記》記錄著很多言簡意賅的設計原則，雖不以設計倫理的表述出現(xiàn)，卻成為日后創(chuàng)造活動事實中的倫理規(guī)范、營造法式、匠作則例、成做標準、系統(tǒng)設計。而這些不過是為了緩解有著穩(wěn)固心理基礎的審美追求與同樣根生蒂固的成器意識之間的對立和沖突而找到的一個解決辦法，設計行為背后還存在著某種試圖以社會理性去規(guī)范人心之所欲的努力。

我們進行設計倫理探究的價值興許正在于開啟更多與設計問題、社會問題相關的話題。設計倫理本事就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其為研究提供了一個開放的體系：首先，從倫理研究的視角觀照設計，解析設計倫理的要素與形態(tài)，例如設計規(guī)范、設計秩序、設計組織等是作為顯性設計倫理呈現(xiàn)，而設計理想、設計競技等卻是作為隱性設計倫理呈現(xiàn)。其次，從設計學的視角關照倫理，可見歷史上與設計相關的倫理研究都在于此。

圍繞具體成器的觀念來研究從古至今所謂的“產品”，作為資料的共享，從不同的角度提出問題，進行梳理與歸納，建構新的設計資源。成器可以近距離地對現(xiàn)實產品設計回應，同時也可以對遠古事物進行分析，它完全是建立在對人類文化史和生活史的雙重認識中，從人的生活、生產方式展開，延續(xù)自身文脈。之后，我們試圖強化設計分析，從古代傳統(tǒng)器具到今天的產品，圍繞占社會絕大多數(shù)人群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進行設計學角度的綜合分析，以“人”為中心，探索其生活狀態(tài)、謀生方式變遷下“器”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象。并輔以具體個案的實證性研究為補充。每一歷史時期的成器活動及其特征的形成都可以對變化了的社會條件做出適應和調整的過程來加以領會。

《考工記》文本中遍布著古人理想中的社會秩序，作為對未來生活的信念，它們將生產、生活中實際存在的各種規(guī)范與倫理有機融合，這是一種真實的動機，也是社會智力的表達。

本書的寫作思路在一開始，就是希望透過某種途徑來思考設計學研究的可能性，并期望能夠在研究方法、研究內容上有所助益。以上，筆者對中國傳統(tǒng)設計思想的探微從“成器”始然，對“成器”的解讀，正是尋找中國設計思想的一次嘗試，圍繞“成器”展開的具象范式與抽象原則如何使中國古代宮室、輿車、器用的區(qū)分得以整合，單一地看其材料、形態(tài)、工藝、色彩、技術，無法支撐起一個物的系統(tǒng)，人為地選擇與決策才使這些元素有了列定秩序的意義，并賦予“成器”以設計定式、設計規(guī)范、設計倫理的可能。從設計傳承的角度看，設計秩序的明晰首先在于“成器”之定奪——透過成器細節(jié)規(guī)范著古式層次，這也正是本小書選取的獨立于造物、文化的設計話語，以獨特的視角關照自古至今的成器活動，學習構建“大歷史觀”的思考方式，并沿著“階段性突破推進”的設計史運行理論，對中國的設計藝術發(fā)展建設添磚加瓦，這也是我們今后努力的方向。更希望小書能拋磚引玉，引起更多學者的關注，吾雖力所不及，但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