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基卓瑪
摘記:“過去的我們,現(xiàn)在的我們,將來的我們。時間只是在這里暗流,在暗涌中,一個暗礁,或是一個卷風(fēng),都會成為引爆點,讓那些順序發(fā)生的、緩緩流動的、從不察覺的等等細節(jié),都會在瞬間爆發(fā),彰顯出最大的生命力,而這時,所有的我們將會被打破,組建出一個新的我們?!?/p>
九月的熱風(fēng),沒給這里的大山帶來一絲綠氣,一座連一座黃色的大山,順著江水,連連綿綿。黃色的山,黃得發(fā)渴,黃得寂靜。偶爾路邊成群起哄的烏鴉,也是顯得寂寥。
路順著山不斷往上走,我坐在客車上,要去雨村找一個與魚有關(guān)的故事。
車上有不少操著各地口語的工人,大聲談笑著。我把隨身聽的音量放到最大,可還是有笑聲從耳塞里擠進來。笑聲在林肯公園(一個樂隊)的重金屬中,有點唐突,林肯公園主唱歇斯底里的喊叫也蓋不住的笑聲不斷傳入耳來。想到要去的雨村,我心里也覺得很唐突。
存在就是理由,正如世間很多事物的存在,一些開始覺得唐突的事情,我也會慢慢覺得合理,只是時間問題。如同現(xiàn)在。我去雨村尋找魚的故事,自然而然,大概也是合理。關(guān)了隨聲聽,任由那些肆意的談笑撞擊我的耳底。
沒到黃昏,太陽已經(jīng)消失在山頭,明亮的藍天下,客車帶著我們到了雨村。
整個雨村,靜靜地躺在藍色天空的陰影下。
工人們懶懶散散地找著自己的行李,少了很多在車上的熱烈,我下了車,總要先找個地方住下,再開始尋找魚的故事吧。
關(guān)于雨村,我只聽過“蠻歌一曲,使人銷魂”的傳說,也聽說過雨村的匠人制作的牛角琴是全藏區(qū)最棒的,此時此刻,我真想不出,在這么荒涼而干枯的地方,會有這樣的歌嗎?我甚至以為,是不是因為缺水,所以才要叫雨村。
“你是個一無是處的家伙,你就呆在音樂和啤酒里吧?!弊咴邳S昏中,前妻的話語又在身邊響起。
說實話,我喜歡音樂和啤酒。正如前妻喜愛皮包與皮鞋。家里不大的衣柜里,有一半是她的皮鞋與皮包。
她說:“都怪你。沒有安全感,我才買那么多鞋與包?!?/p>
她不懂音樂,正如我也搞不懂那些冷冰冰的皮具,能給予她什么樣的安全感。
只是三個月前,她消失了,留下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連著半衣柜的皮鞋和皮包。連著她的安全感。
但她卻把牛角琴留下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把琴留下。前妻父母去世得早,跟著爺爺長大。她爺爺曾經(jīng)是到處漂流的馬鍋頭。我曾聽過前妻的爺爺拉唱過一次牛角琴。當(dāng)琴弓的馬尾與琴弦的馬尾開始不斷交織又不斷分開時,一種奇妙的音色從那個充當(dāng)擴音器的牛角里發(fā)出,那聲音開始的時候微微顫顫,但絲絲入骨,好像把人的所有感知從腳底到頭頂全牽在那微微顫顫的弦子聲中。在琴弓與琴弦的一張一合中,人的那些感知被系到頭頂,提起,又放下,又提起,又放下。我總覺得那個琴聲里有股暗線,好像把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堅韌地連在一起。
不過我還沒搞清楚那是怎么回事的時候,老頭去世了。我曾經(jīng)問過前妻,為什么不和她爺爺學(xué)牛角琴呢,前妻說學(xué)琴是男人的事,女人不碰呢。
在前妻走后的三個月來,我每天認真的做飯,吃飯,洗衣,熨燙衣服,打掃衛(wèi)生,我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每一件事情我都認真地去做。三個月來,我很少出門,就呆在我和她租住的單元房里??伤恢睕]回來。
三個月來,我一直沒開電視,沒開cd。整整的三個月,房間一直靜悄悄的,我翻看著日歷,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我坐在沙發(fā)上,打開一瓶啤酒,慢慢嚼著。這時,一個電貝司的跳動在腦子隱約出現(xiàn),很熟悉的旋律,但我卻想不歌名,真讓人感到意外。一般來說,一段旋律,我聽幾個音符就能知道這是出自那支樂隊,甚至于是什么背景下寫出的歌曲。電貝司響起,又停下,又響起,又停下,可我硬是想不出哪個樂隊哪個曲子。好像進入了一個盲點一樣。
真有點心不甘,我打開cd柜,放了林肯公園,一首一首往下走,不是,皇后樂隊,也不是,老鷹樂隊,也不是,甲殼蟲樂隊呢,都不是。最下層,放著小紅莓的cd,小紅莓,我心里暗暗念著這個名字,這可是我所有音樂cd中,前妻能勉強接受的一盤cd,第一首,世界杯的主題曲——《別讓我在太陽下死去》。順序,往下,zombie,跳動的電貝司,歇斯底里的歌聲,就是它了。那在腦中暗暗涌動的電貝司,我把cd機的音量調(diào)節(jié)到“16”,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吃葡萄一樣聽zombie,電貝司一顆顆的跳動被我一個個完整的吞下,就是它,音樂放完,我腦子好像被什么東西敲打一樣,很干脆的一下。我該出門了。清晰的幾個字在我心頭打出來。
我有些奇怪,為什么不是我想出來,而是打出在我腦子里的字。不過,我該出門了。
1999年的中甸,是個土黃色的小城,走在街上,不時能碰到甩著尾巴逛閑的牦牛,可這會兒,我剛走出家門口,順著路,剛要拐角的時候,一頭牦牛站立在我的眼前。平時里,牦牛見到人總會自覺地讓開,可這頭牦牛,卻不讓路,盯著我看。牛頭上的牛角蠻好看的弧線真是讓我緊張。
我忽然出現(xiàn)在牦牛的視線中,我感到它的身子震了一震。嘿,我嚇到它啰。我饒有興趣地盯著牦牛。
陽光懶懶散散地照射著我們,牦牛和它的影子,我和我的影子,都沒動。
路旁有一位坐在墻角曬太陽的老太婆,衣裝破舊,像枯柴一樣的手搖著一個轉(zhuǎn)經(jīng)筒,老太婆像是睡著了,好像是在打盹兒,可手里的轉(zhuǎn)經(jīng)筒卻是依然緩緩轉(zhuǎn)動著。
干嘛和牦牛計較,我該讓開,還是等牦牛讓開。正在暗暗思量著,老太婆張口說話了,小伙子,去一個像牛角的地方,尋找魚的故事,你的疑問就有答案了。
老太婆說完這些話,拍拍衣服上的灰,踉踉蹌蹌?wù)酒饋?,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走開了,陽光下越走越遠,直到我看不見她。
難道,我出門正是為了遇到牦牛和老太婆,看著老太婆消失在街頭,還在驚詫中的我才想起,還有頭牦牛,可牦牛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開了,在它曾經(jīng)和我對立的地方,只有一堆冒著熱氣的牛糞。
回到住處,我攤開迪慶州的地圖,尋找那個像牛角的地方。在花花綠綠的行政地圖上,雨村真像個牛角,倔強而調(diào)皮地長在迪慶州的右上角。就是它吧。我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去。
一個晚上,我坐在地圖對面,打開一罐又一罐啤酒,地圖怎么看,都是那個樣,很快,啤酒被我喝光了。腦子開始迷糊的時候。掛在墻上的牛角琴的牛角就飛出一群烏鴉,唧唧咋咋地圍著我轉(zhuǎn)圈飛著?!叭グ?,去吧,去吧,去吧?!蔽宜α怂︻^,哪來的烏鴉,房間只是我,牛角琴依然在墻上,電視上面的位置掛著,是睡意中的幻覺罷了,才不用管它呢。
可這個晚上,我只要睡意剛上頭,那群烏鴉就飛到耳邊,大呼小叫的“去吧,去吧,去吧,去吧?!蔽冶怀车眯臒┮鈦y,口干舌燥,我只想睡覺,巨大的睡意鋪天蓋地地把我包裹住。好吧,答應(yīng)了?!叭グ?,去吧,去吧,去吧。”我心里這么一想,那群烏鴉立即消失得無蹤無影。
第二天,我醒來,牛角琴依然掛在墻上,那昨晚攤開的地圖還睡在地上,烏鴉消失得無影無蹤,看來只能去了,去這個在地圖上像牛角的雨村。
關(guān)于我,就在這里簡單地說上兩句吧,有過一段三年的婚姻,事業(yè)無成,有時跑旅游車,倒賣下蟲草等本地的特產(chǎn),所以,一年里,我有半年可以休息。
前妻在部門上班,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不能晚睡,也不會晚起,如同有個發(fā)條在她的身體里,每天晚上十點,那發(fā)條自動關(guān)閉,而早上六點,那發(fā)條又自動擰緊羅。那個發(fā)條,準確的體現(xiàn)在她的生活規(guī)律上,什么時候吃早點,什么吃午餐,什么時候吃晚飯,什么時候鍛煉,甚至每個星期添置的皮鞋皮包也是發(fā)條的規(guī)律性中。想和前妻親熱,也是在發(fā)條的控制中,完全由不得我,我很納悶,是發(fā)條在控制前妻,而是前妻在控制發(fā)條。但是,三個月前,這個發(fā)條把我從那個規(guī)律圈里排擠出來了。
這樣,現(xiàn)在,帶著牛角琴,我站在雨村的村頭,打量著這個讓我莫名其妙的地方。
整個雨村依山而建,孤零零地掛在山的半腰中,路的一邊是房子,路的一邊,是山下,連老鷹,也是飛在路的下面的山間。山下,金沙江像個巨龍緩緩前行。我慢慢走在村里那唯一的土路上,問了幾個村民,有沒有居住的地方,他們給我指了指村尾一座高高在上的石頭房子,“那里可以吃,可以睡,可以開心?!表樦麄兯傅牡胤?,我看到,有個房子很唐突地立在高處,虎視著整個雨村。
不長的一條街,會兒我就走完。要上那個房子,還有大石頭搭成的臺階,順著臺階,我慢慢靠近這屋子。
臺階的盡頭,一大塊用石板鋪出的平臺,周圍有大石塊圍著,走過平臺,就是石頭房子。有什么不對勁,我暗暗打量著,有女人的歌聲從石頭房子里傳來,房子和一般的藏家民居沒什么差別。慢慢走近那房子,我才發(fā)現(xiàn),是門口,門口用來關(guān)藏獒的大鐵籠,怎么會是一個盤腿而坐的老人。鐵籠子很大,里面的老人顯得很小,老人好像睡著了,衣服破舊,戴著一頂不成形狀,看不出顏色的軍帽,仔細看看,身上他穿的衣服好像也是軍服,不過,看不出顏色,也看不出是出自哪個軍種的服裝了。
只是那張臉,我感覺看起來很熟悉。黑黑瘦瘦的臉,高高的鼻子,緊閉的嘴巴,凹進去的眼眶,深深的皺紋,這張臉難道不是昨天讓我來雨村的那個老太婆的臉嗎,只是,老太婆的臉是在絳紅色的頭巾下,而這張臉,卻是在軍帽下,還不同性別,可怎么這么像,我張著嘴看著。
老人張開了眼睛,目光如電,我不由退后了一步。老人看我一眼,也沒在意我,站起來,走到鐵籠子的鐵門那里,我看到一把大鐵鎖掛在那里,老人嘴巴里嘀哩咕嚕地不知道輕聲說著什么,鐵鎖自己打開,掉到地上,老人拾起鐵鎖,進屋去了。
我跟著老人走進這個房子,一進門,就有股潮濕的酒氣撲面而來。
原來關(guān)牲口的地方,被改造成一個酒館的樣子,有吧臺,還有幾張飯桌,吧臺旁邊,一個女人正從酒壇子里打酒。老人直接坐到吧臺上,那里已經(jīng)放好一碗冒著熱氣的牛肉,一盤炒洋芋片,還有一碗米飯。
“這里可以住店嗎?”我對著那個打酒的女人問道。
“當(dāng)然可以羅,運氣好的家伙,有空房喲?!迸诉呎f著,端著酒碗走過來,原來是個瘸子,走起路來一高一低,碗里的酒卻是一滴都沒潑灑出來。女人把酒端到老人的面前,手插著腰,打量著我。
“牛角琴呵,讓我看看嘛?!迸=乔俦晃冶吃诖永?,露在外面的琴頭讓女人看到了。我把琴從包里取出來,放在柜臺上。
“好琴?!蔽矣悬c納悶,我好像沒聽到女人開口,也沒聽到旁邊那個老頭開口,是誰贊嘆這把琴呢。女人拿起牛角琴,像抱著個嬰兒似的那樣小心,她的指尖從琴頭滑到琴桿,又滑到牛角,又滑到琴弓。我以為她要隨手拉響,她卻小心翼翼地放下牛角琴,開始打量我。
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我坐到吧臺那里,離老人有點距離?!敖o我一份飯菜吧?!?/p>
女人撲哧一笑,轉(zhuǎn)過身,一高一低地走進吧臺后的廚房里。
那把鎖被老人放在吧臺上,靜靜地躺著,我很奇怪,剛才老人是怎么把鎖打開的呢。
老人很香地吃著飯菜,喝著酒,吃得稀里嘩啦。我點了根煙,等候著我的飯菜。剛吸了兩口,女人端著飯菜來到我面前,也是一碗牛肉,一盤炒洋芋,一碗米飯。“來碗酒嗎?”
“給我來瓶啤酒?!蔽疫€是喜歡啤酒。
“啊哈,這里哪來的啤酒,有的是地道的青稞酒?!币彩前?,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啤酒的樣子,吧臺后的柜臺上,全是帶蓋子的土罐兒,大大小小,也不知道是裝了些啥。
“那,來一碗吧?!迸巳ソo我打酒了。飯菜很香,我也真是餓了,和老頭一樣,我也把牛肉湯喝得稀里嘩啦的。老人吃好飯,用袖子抹抹嘴角的油花和米飯,走到我面前,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煙和打火機,很享受地點上了一只煙。老人抽煙很兇,幾個大口,一根煙就沒了。又點了一只。
“不賴?!比粺熛氯チ?,老人這么說了一句。
我也不明白,是說我不賴,還是說煙不賴。
我把整包煙都推到老人面前,老人也不客氣,就往自己兜里塞。
酒已經(jīng)放在我面前,我端起酒碗,泯了一小口,好辣,不懂這酒到底到了多少度,如同火一樣直接從口到喉嚨,到胃,直到肚子里,也還是一團火。
我忍不住伸了伸舌頭,女人和老頭見我這個樣子喝酒,兩人很開心地大笑起來。
我有點難為情,“這酒真地道?!崩项^沒理我,我們都各自喝著各自碗中的酒,只是,酒要光的時候,自有那女人一高一低走過來,為我們添酒。
天色暗了,越來越黑,快要沒有光線的時候,女人把屋里的燈打開了,昏暗的燈光一會兒明一會兒弱的。
外面隱約傳來拖拉機的聲音,也有摩托的氣門聲。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有附近的村民,有工廠的工人,幾張桌子也陸續(xù)坐滿了男人。都是男人,除了那個女人?!翱ǎ泳屏_?!?/p>
女人的名字叫卡卡,酒快見底的時候,有人喊著卡卡,不過,有時,即使酒沒喝光,也有人不停的叫著?!翱?,這里也沒有羅?!?/p>
有人在打撲克,有人在說笑話。卡卡不慌不忙,一高一低帶著酒壺來回加酒,唱著歌,滿臉笑意。
吧臺這邊,坐著老頭和我,還有昏暗的燈光把我們拉出的影子。
我想摸摸那鎖,是不是真的鐵鎖。
我手剛碰到鐵鎖。
老人說話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被鎖在這里,所以的一切,構(gòu)成了我們?!?/p>
“我們?”老人的話語讓我莫名其妙。
“對,是我們,過去的我們,現(xiàn)在的我們,將來的我們,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現(xiàn)在,我們的將來。時間只是在這里暗流,在暗涌中,一個暗礁,或是一卷風(fēng),都會成為引爆點,讓那些順序發(fā)生的、緩緩流動的、從不察覺的等等,在瞬間爆發(fā),彰顯出最大的生命力,而這時,我們將會被打破,組建出一個新的我們。”
老人低沉的話語像個咒語一般,我有點迷糊。
“老頭,還不回你籠子里去嗎?等會兒村主任要來羅?!庇腥藢χ项^嚷嚷著。
“閉嘴,我還沒大便呢?!辈贿^,老頭還是帶著鐵鎖走了出去。
“異鄉(xiāng)人,過來喝酒?!庇腥嗽诮形遥叶酥仆胱吡诉^去,一個眼睛已經(jīng)喝得通紅的家伙在叫我。
我丟了一包煙給他,“知道魚的故事么?”
“魚?”“是,魚!”
“啊哈,這里的魚好吃,江魚。不過這里的金礦更值錢。你為什么不問礦呢?”
原來都是礦山上的工人。真夠可以,不知道他們跑多遠來這個酒館喝酒,我在村里走著時,視線范圍可沒看到采礦的工廠。
“我是來找魚的?!?/p>
“在這里,誰管什么魚,我們只要礦,懂嗎,礦?!?/p>
看來這位家伙已經(jīng)醉得不行了。
我讓卡卡帶我去房間休息??◣е?,上了樓梯,指著一個房間,嘴巴撇了一下,就那里羅。我跟著卡卡上樓梯的身后,口哨聲響成一片。
拉開了燈,不是很寬的房間里,放著一張床,還有個柜子。被子還算干凈,我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天快亮了,我才醒過來。
我下樓去,卡卡還沒起床,我走到屋外,老人還在籠子里,盤腿席地而坐,看來,在我來到這個之前,他就那么度過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羅。鐵門上,依然掛著那把鎖。
這時,一個胖乎乎的男子,從臺階上慢慢走來。猛一看到男子,給我心里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肚子太大,可脖子又很細,兩只招風(fēng)耳好像會聽風(fēng)而動,可白胖胖的臉又帶著安詳?shù)男θ?,男子的腿也很細,兩只腳套著的大鞋子,真像兩條小船,好像有點羅鍋。男子走到鐵籠面前,對老人喊道:“老扎扎,該醒羅?!?/p>
不知道老人是沒聽到,還是裝作沒聽到,沒出聲。
“火腿炒蒜苗的味道怎么樣啊?!?/p>
“火腿炒蒜苗的味道,那叫一個好吃?!崩先说脑掞@得很精神。
男子沒正眼看過我一眼。往屋子里走去?!翱āā?/p>
是來找卡卡的。
老人的精神好像被這個男子的到來點燃一樣,從火腿炒蒜苗的問答開始,老人的嘴巴好像一瀉千里的話語被打開閘門,開頭還只是說火腿炒蒜苗的味道如何好,要如何來做,慢慢的,話題轉(zhuǎn)了,像是演講一樣。一些政治要人的名字在他口中說得像隔壁的熟人一樣滾瓜爛熟,我聽了會兒,老人好像一直在說政治話題,我聽了會兒,飛機、坦克、槍支等字眼也在老人的演講中出現(xiàn)了。只是,老人的演講有些跳動太大,一個年代和另一個年代的政治人物在他的演講中會跳到一起,好像迷路的人在找出口。我不知道老人想表達什么,他只是不停地說——說——說。
昨晚老人說的話,我把他當(dāng)成一位智者,可現(xiàn)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的嘴巴如同一個開了閘門的口,一泄而下,有時,他用農(nóng)民的口氣,有時,卻是用教師的口氣,有時,卻是官員的口氣。我被聽蒙了。
那男子在里屋好長時間了,老人一直在鐵籠里不停的說,不停的說,不停的說。
直到那男子出來,走到籠子前,“老扎扎,再胡說,加個鐵鎖,把你的嘴巴也鎖起來?!崩先苏酒饋恚呎f邊跳,很是興奮。
那男子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嘿,外鄉(xiāng)人?”我點了點頭。
男子胖乎乎的臉帶著親切的笑容:“我是這里的村長,別理這個瘋子?!闭f完,這個自稱村長的人還把頭使勁的湊向我,這個時候,他那纖細的脖子和四肢還挺靈活,他在我耳邊輕聲說:“他還是個魔鬼?!?/p>
說完,村長拖著兩只船一樣的鞋子,慢慢走了。
他越走越遠,老扎扎的語言也越來越零碎,聲音越來越低。村長背影消失在臺階下時,老扎扎的嘴巴也像被關(guān)上閘門一下,嘎然而止。
老扎扎像沒事一樣,對著鐵鎖自言自語,鐵鎖又打開了。我跟在老扎扎后面進了屋。
吧臺,已經(jīng)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和大餅,卡卡眼神也很安詳,老扎扎這會兒卻是很安靜了,安靜地喝茶,安靜地吃大粑粑,喝完茶,又安靜地拿起那大鐵鎖回到鐵籠子里。
“知道魚的故事嗎?”我問卡卡。
卡卡的臉上晃動過什么東西,是光彩,但我捕捉不到,她正拿著抹布來回的擦吧臺?!棒~嘛,故事很多,你想聽什么喲?!?/p>
“什么都行,只要是關(guān)于——魚——的故事?!?/p>
“山下面有條江?!薄班拧!?/p>
“江里——有條——魚——哦?!闭f著,卡卡自己卻是咯咯笑了。
我也跟著她笑起來。我看不出卡卡的年紀,大約三十來著,頭發(fā)挽成一團高高在腦后,黑黑的臉上卻是沒有皺紋,鼻子蠻高的,眼睛也挺好看,只是感覺看什么都很迷離的樣子,連笑也是心不在焉的,我挺為她的瘸腿感到可惜,她自己也沒覺得什么,走路或者做事,一高一低地拖著她的雙腿,依然是不急不慢。
我還以為酒館是個資源富集的地方,看來她也不知道什么魚。吃過早餐,我自己去村里轉(zhuǎn),思量著也許能碰到點什么。
不過,我在村里走了一圈,可沒什么好的運氣,我沒聽到魚的故事,只是知道幾件事,1,卡卡是外來人,誰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來的。2,老扎扎是個瘋子,還是村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雖然他練過密宗,但聽過敲鑼打鼓就會發(fā)作。3,老扎扎是被村長收養(yǎng)的養(yǎng)父,是村長給老扎扎蓋了那石頭房,在收養(yǎng)前,老扎扎住山洞。4,是村長讓卡卡住在哪里照顧老扎扎。5,卡卡的酒館,讓村里人擠眉溜眼。
沒有魚的故事,雨卻是鋪天蓋地的來了,下午明晃晃的太陽還掛在山頭直射著大地的一切,雨村像是要被烤焦一樣的焉焉的,村里的狗啊,雞啊也都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白花花的太陽下的雨村,沒有一點綠色,誰來這里劃根火柴,保準整個村都會被點燃。
或者自己去江邊去找,大概能找遇到魚的故事。我在路邊往下看去,山下的金沙江依然緩慢的流動,我該去哪里找呢。
吃過中午,我坐在酒館門前的石頭平臺上聽著隨身聽,在這樣的地方聽林肯公園的blackout,真是有別樣的感覺,那邊,老扎扎坐在鐵籠里在打著盹。
豆大的雨滴,沒有什么前兆的來了,一滴,兩滴,很急促地打在我的手背上,臉上,地上,空氣中彌漫起雨滴與久旱的泥土碰擊的特殊味道,我抬頭看看天,太陽已被一塊趕來的云擋了起來,天空的四周,依然是明亮的藍色,估計是過山雨了,不過,雨滴越來越密,也越來越大,我走進屋子里去,老扎扎依然盤腿坐在那里打盹,鐵籠上可以擋太陽擋雨的大鐵片被雨滴敲打得噼里啪啦的,不過,那聲音也沒把老扎扎吵醒。
本以為只是會兒的過山雨,卻是沒有想要停下的勢頭,天色也慢慢暗了起來,厚的薄的各種形狀的云朵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湊集到雨村的上空,形成黑黑的,厚厚的云層,從上空向雨村擠壓下來。
從門口向外望去,那雨已經(jīng)連成一片一片的從天而降,屋前的空地上,雨水都形成了一個小水塘,一大片一大片的雨水還不停的打到上面,水花不斷??ㄟ€是在擦吧臺,這個女人,一空閑的時候,就拿著抹布擦著吧臺。
我倚在門口聽著隨聲聽,看著從天而降的大雨,沒有要停止的樣子,老扎扎的身邊都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老扎扎怔怔地著看大雨,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
卡卡打著傘走到鐵籠前,用力的喊著老扎扎的名字,雨聲很大,話語根本聽不清,老扎扎嘴巴里嘮叨著什么,還是對著鐵鎖念叨了,讓鎖開了,隨著卡卡來到屋子,才會兒,兩人身上都濕透了。
blackout里歇斯底里的歌聲也終于吼不過鋪天蓋地的雨聲。我關(guān)了隨聲聽,也坐到吧臺上,卡卡和老扎扎各坐一邊,兩人表情木然,好像都對這場大雨感到很納悶。
隱約中,好像有敲鑼的聲音,還有人的大喊聲。我還在辨認著聲音的準確性,老扎扎臉上已經(jīng)露出驚恐的表情,他那皺巴巴的臉顯露出被擠壓的痛苦,他像彈簧一樣跳起來。
是的,當(dāng)又一陣密集的敲鑼聲弱弱但準確地傳到這里時,老扎扎已經(jīng)跑到門口。
那只要是出了鐵籠就被他帶在身旁的大鐵鎖,這會兒孤零零的睡在吧臺上。
我有點摸不到頭腦,這是怎么了。
卡卡迅速從吧臺上抱了一個土罐兒并快步跟上跑出去的老扎扎,她焦急地喊我:“快來幫忙?!?/p>
老扎扎已經(jīng)跑進雨里,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向村里沖去,我和卡卡快步跟上,卡卡抱著土罐子,落在我身后,對我大喊著:“快拉住他?!?/p>
老扎扎的步伐在雨里簡直如同飛起來一樣,我好容易跟上他,已經(jīng)到了村公所的空地那里,那里,有人不停地在敲鐵鑼,老扎扎更瘋狂了,還好,不少村民都已經(jīng)聚集在這里,有人攔住了老扎扎,我也跟了上去,我拉著他的手,真像鐵爪子,他的手勁兒真大。老扎扎的反應(yīng)很強烈,語速很快,我只聽他不停地提到什么運動,運動,運——動——來——了。
卡卡喘著氣跟上來了,她讓抓住老扎扎的幾個人,幫忙撬開老扎扎的嘴巴,老扎扎不停地掙扎著,還是有人把住他的頭,有人捏他的下巴,卡卡拿著土罐子,開了蓋,對著老扎扎的嘴巴灌下去。
老扎扎的臉上,滿是沒倒進他嘴巴的褐色液體,幾秒鐘的時間,老扎扎安靜了。慢慢垂下腦袋,躺在地上的雨水中熟睡起來。我們渾身上下,全是雨水。
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幾個人村民幫忙我和卡卡把老扎扎抬回鐵籠,在路上,我才知道,敲鑼是因為,山體崩塌了。
老扎扎的身體很輕,我背著他都感受不到重量,他的頭倚在我肩上,我感到他的呼吸在我耳邊,熱熱的。
回到石房子,我把老扎扎放到鐵籠里,卡卡從屋子里拿出大鐵鎖,把老扎扎鎖在里面。我問道:“這個鎖,管用嗎?”
卡卡說:“老扎扎神志不清的時候,鎖也不聽他的話,開了不的?!?/p>
卡卡給幾個幫忙的男子每人倒了一碗酒,幾個男子也就坐下聊開了。
“小的時候,也遇到過這樣一次大雨,山體坍塌了,堵了好長時間呢。”
“啊嘖嘖,多長時間呢?!蹦贻p的問年長的。
“這個嘛,也不確定的記得了。應(yīng)該是好長時間羅。坐在家門口,都能望到江里的魚。”就著一大口酒,年長的又說開了。
魚。我聽到這個字眼,難道山體坍塌,魚的故事才開始出現(xiàn)嗎。
不過這個話題沒被繼續(xù)討論,幾個人卻是用老扎扎的故事來下酒,原來老扎扎還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卻是在讀書的時候,遇到什么事情,就瘋了,聽到鑼鼓的敲打就會發(fā)瘋的老扎扎,總說運動,運動。至于他開鎖的口語,那是他瘋了后,在山上遇到什么人,就說自己會密宗,還會飛,反正他是瘋子,村里沒人相信他,不過,大家卻都看到他能用話語把鎖開了。
“這世道,總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讓我們下酒吧?!蹦觊L者顯得很開心。年幼的卻是擔(dān)心,山體坍塌,會不會把雨村淹了呢。年長的笑哈哈,淹了也沒關(guān)系嘛,水總會流走的,金沙江都流了上千年了,水走了,又建村不就得了。幾個人把酒喝光就走了。
卡卡從里屋給我找了干毛巾,讓我擦擦頭上的水。她自己也拿著毛巾,把頭發(fā)解開,慢慢擦著。
卡卡的頭發(fā)很長,順著她的脖子,順著胸,順著她的腰,還長,柔柔的,多順滑,像綢子一樣。
散著頭發(fā)的卡卡身上竟然發(fā)射出某種巨大的能量,好像時光一下靜止了,時間和空間都停止了轉(zhuǎn)動,只有那順滑柔亮的頭發(fā)是自由自在的流動的,連卡卡,也不屬于它的氣場,那巨大能量是頭發(fā)在發(fā)射。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卡卡的頭發(fā),說不出完整的話:“你——”
卡卡把頭發(fā)挽起來,那巨大能量一下消失了。
卡卡很抱歉地笑著對我伸了一下舌頭。我一下想起了前妻,那時,前妻還沒被上發(fā)條,我們一起去吃涼粉,前妻吃了紅紅的辣椒油后,鼻子上冒著汗珠,也是這樣,笑著伸著粉紅色的舌頭不停的喘氣。那時,我多愛我前妻。
“能在看一次嗎?”
卡卡笑了,解開了挽好的頭發(fā),順滑柔亮的頭發(fā)長長的,流過卡卡的頸部,胸部,流過她的腰。
“有點奇妙,對吧?我平時里從來沒把頭發(fā)這樣散開來著。我把持不住的一些東西,好像頭發(fā)在作用我。”我也被那順滑柔亮的頭發(fā)作用著,卡卡對我說的話,忽遠忽近的,我忍不住伸出手心,讓頭發(fā)從我手中慢慢流走。
我感到卡卡打了個寒顫,頭發(fā)也跟著微動起來。我也感到一些寒意了。
卡卡把頭發(fā)頭發(fā)挽了起來,歪著頭伸出粉紅色的舌頭笑了起來。這個夜里,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門口卻是很嘈雜的人聲。
坍塌的山只是距離雨村幾百米,雨村的下面,金沙江形成一個巨型湖,湖水很清澈,不停的往上漲,而酒館的平臺,卻成了最好觀望江水的地方。
雨村被隔絕了。
村里的日常農(nóng)作都停止了,村民大都聚來酒館的平臺,據(jù)說,村干部正在村公所里召開緊急會議,關(guān)于這個不停上漲的水。一個個方案被想出來,又一個個被推翻。村民們就無所事事地等待著那個不被推翻的結(jié)果出來。
江水總不退去,晚飯時間到了,村民們各回各家去吃飯了??ㄒ矞蕚浜梦液屠显耐盹埩?。
老扎扎看上去很疲憊,甚至都沒自覺走出籠子來吃飯,卡卡讓我把飯菜端了送到鐵籠里。
隔著鐵籠,老扎扎沒看飯菜一眼,看著江水說:“1969年的9月24日,大雨,金沙江堵塞14小時?!?/p>
我聽得差點跌倒,我看看手上的電子表,這一天,剛好是1999年的9月23日,中午那場大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個小時了。那14個小時后,堵塞的水塘?xí)趺礃印?/p>
我想問問老扎扎,我感覺他像位先知,老扎扎好像知道我的疑問,對我擺擺手,我也沒說出口了。
“相信我會飛嗎?”老扎扎出乎意料地問我。
“相信?!闭f實話,我也覺得老扎扎是個瘋子,可他說的,我卻愿意相信,我是在相信什么呢。
老扎扎讓我去和卡卡拿鑰匙,我很納悶,他不是幾句話語,就能開鎖的嗎?
我去向卡卡拿了鑰匙,給鐵籠開了門,老扎扎慢慢走出鐵籠,看著山頭的太陽,他慢慢走過平臺,他踉踉蹌蹌地爬上平臺一角的大石頭,我伸手推了他一把,老扎扎慢慢爬上能坐一個人的大石頭。
他回頭看我一眼,我不知道那眼神里代表著什么,老扎扎是在對我微笑,但我感到被一股悲憫的目光所籠罩,我想說點什么,老扎扎的嘴巴緊閉。只是會兒,他轉(zhuǎn)過身,面對那上漲的江水,還有對面的群山,老扎扎慢慢坐下來,打坐著,他的每個動作都比平日里慢了好多,好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
太陽還沒完全落山,從山埡的一個缺口,有絲太陽剛好射向雨村,正好把那大石頭,和盤腿坐在上面的老扎扎打上一層金色的光芒。
卡卡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的身后,拉響了牛角琴,那微微顫顫的嗡嗡弦子聲響起來,絲絲入骨。
在牛角琴的弦子聲中,天一半暗,一半明,弦子聲把時間空間全都攪得一場空,在琴弓與琴弦的一張一合中,人的那些感知被系到頭頂,提起,又放下,又提起,又放下。好像一下來到光明的天,一下又去到灰暗的天,并不停地拉向某個深處。
我好像感到那根堅韌的在弦子聲中流動的細線,它堅韌而悠長的拉著光明和黑暗,好像在把我們拉回什么久遠的年代,回到世界最為初始的狀態(tài)中,回到那個充滿神靈關(guān)愛的世界中。
難道,那弦子是穿越老人說的時間鎖的鑰匙。
在微微顫顫的弦子聲中,老人開始吟唱六字真言。
“嗡——嘛——呢叭咪吽——”老人嘴巴里輕輕的念叨著,“嗡——嘛——呢叭咪吽——”,那聲音開始很小,慢慢的,很多老扎扎的聲音在不同的地方響起,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好像一個和聲,低沉的嗓音念叨出來的六字真言越來越大,大山之間都充滿了那低沉的嗓音念叨著的六字真言,我有點頭疼。其他人也一樣聽到了吧。
在太陽光開始暗淡的時候,老人忽然縱身一站,以一只鳥的姿勢,雙手張開,向?qū)γ娴纳筋^飛去,對,是飛去。飛去,我嚇壞了。
老扎扎向?qū)γ骘w去,越過那個還在不斷上漲的江水,向?qū)γ骘w去。
我腿都軟了。全身沒有一點力氣,軟塌塌的??ㄟ€在那里拉唱著牛角琴。好像她對這一切,都很期待。或者說,是在她的預(yù)期當(dāng)中。
吃過晚飯的村民三三兩兩回到平臺上,村公所那邊,還沒傳來不被推翻,可以實施的引水方案,看到?jīng)]有老扎扎的空鐵籠子,大家都表示很驚訝,但又都顯得很開心,好像過節(jié)一樣。
我不敢說我看到了老扎扎的飛翔,我怕被雨村的村民來問我,怎么飛的,飛向哪里了,飛前難道你沒看出點什么……諸如此類的話題。
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大口喘著氣,我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十一點左右,樓下沒什么聲響了,村民都回家了,我才下樓。夜很靜,卡卡也沒見。我大聲呼喊著卡卡,這一刻,我想立即見到她。
“卡——卡——”“卡——卡——”在我的喊聲中,卡卡從石階上走上來,拉著我,用中指對我止了一下,暗示我別大聲說話。并拉著我往路邊走去。
這個晚上,月亮特別亮,路的一邊,那個堵塞的江水形成的巨湖靜悄悄,還在不停地,悄悄地向上漲水,整個雨村好像都進入了夢鄉(xiāng),連狗叫聲都聽不到,我真納悶,難道雨村的村民們,在這樣一個不停往上漲水的巨型大湖邊,還能入睡?
沒有誰來回答我的問題。
卡卡把我拉到路邊,會兒看看那腳下的湖水,會兒看看天上的月亮。
她的臉上沒了平時里那迷離的樣子,無論是看江水,還是看月亮,都很專注,眼睛亮亮的,我剛想說什么,卡卡對我輕輕地噓了一下,告訴我別出聲。
她拉過我手腕上的電子表,看了一下,11:30,卡卡很開心的樣子,輕輕對我說,“是時候了?!?/p>
“什么,是時候了?”
卡卡把挽著的頭發(fā)慢慢散開,順滑柔亮的頭發(fā)在月光下,順著她的脖子,順著胸,順著她的腰,柔柔的,順滑地散開,像綢子一樣。
這個時候,那巨大的能量又發(fā)出了作用,好像時光一下靜止了,時間和空間都停止了轉(zhuǎn)動,只有那順滑柔亮的頭發(fā)在月光下自由自在地流動。
微風(fēng)吹過,卡卡的長發(fā)輕輕飄起,偶爾有絲絲長發(fā)撫過我的手,我的臉。卡卡開始唱歌了,我很聽不清歌詞,她輕輕吟唱的歌曲里,很多古老的敬語出現(xiàn)了,這可不是在康巴地區(qū)流行的藏話,我只能猜個大概:“原來有大海的地方,升起了青藏高原……”
在這冷落沉靜的地方,月明如水,萬籟無聲,卡卡的歌聲,不由讓我想起關(guān)于雨村的“蠻歌一曲,讓人銷魂” 傳說,此時此刻,卻有此感。
卡卡把身上衣服一件件褪去,動作很快,赤裸的她不??纯唇?,又看看月亮。我已經(jīng)快不能呼吸了。
正在我發(fā)愣中,卡卡用手指頭輕輕捅了捅我,悄聲說,你看天上。順著她的話,我看了看天上。
天上九個月亮,水中也是九個月亮。天上的九個月亮在游走,水中的九個月亮在晃晃悠悠。
“走吧?!?/p>
“去哪???”
“去魚的世界。我們的世界。”
“魚的世界,我們的世界?!蔽腋悴欢ㄔ谡f什么。
“是啊,難道你不是為了這個來到這里。”卡卡也對我莫名其妙的,覺得我問的都是不該問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蔽沂钦娌恢?,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卡看我沒撒謊的樣子。她用鼓勵和向往的目光對我說,“那里,我們像魚一樣自由滑翔在水中,我再也不用拖著一高一低的腿走路,自——由——自——在?!?/p>
“自由自在?”“對!自由自在?!?/p>
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想卡卡可能搞錯了,我來這里不是想去什么另外一個世界,我只是莫名其妙,被自己的好奇心牽扯到這里。
“三十年才一次啊,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來到這里,可總有道理吧,既然你來到這里尋找魚的世界,那就是說,我們的世界會讓你進入。”卡卡一本正經(jīng)的對我說。
真像那么回事。我的一只手被卡卡拉住,我用另一只手悄悄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生疼的感覺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卡卡好像能看出我的想法。用不用質(zhì)疑的口氣對我說?!斑@都是真實的,我們的世界,沒有痛苦,沒有憂傷。自——由——自——在。”
卡卡拉起我的手,看了看我手腕上的電子表,已經(jīng)11∶55,還有5分鐘,時間將進入到9月24日??ń箲]地說:“走吧,沒時間了。”
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能去,不管那是什么樣的世界,我不敢向前??ê芾斫獾乜粗衣柭柤?,抱了我一下,說。“那我走了?;蛘?,如果你還想來我們的世界,三十年后,看會不會有機遇了?!?/p>
說著,卡卡對著湖水跳了下去,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可手指上只留下她的一絲秀發(fā),在空中,她慢慢翻滾著,向個跳水運動員那樣射入水中。
當(dāng)她進入水中的時候,水花四射,水中的九個月亮打碎了,待一切恢復(fù)平靜,水中只是一個月亮慢慢在晃晃悠悠,好像有一條銀色的魚在水里來回游走,會兒就轉(zhuǎn)身游向遠方了。
我看看天上,只是掛著一個冷清的月亮。而我手中,那絲秀發(fā)還在,它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不知道我在水邊坐了多長時間??ㄔ跊]從水里出來,也沒有魚在水里游過。
我以為,卡卡會回來,老扎扎也會回來,就像雨村的村民相信,這個上漲的江水不會給村里帶來危害一樣。我在路邊看著水,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色已亮,雞鳴狗叫的雨村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就這樣在路邊睡了一個晚上。
我趕緊看看江水,江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是在我睡夢中,那堵塞的巨型大湖悄然消失了。山下彎曲細長的金沙江依舊那么遙遠緩慢地向前流淌。
雨村恢復(fù)了正常。
我回到石屋,平臺的鐵籠里沒有老扎扎,只是留下我為他打開過的大鐵鎖,連著鑰匙,屋子里也沒有卡卡,我的手心,依然有卡卡的那絲秀發(fā),這都是告訴我,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該回去了,我擔(dān)心村民們對我問個不停,也許根本沒人會來問我,可誰知道呢。
一路上,我閉上眼睛,腦中,心中,耳中,老扎扎那低沉在整個大山間回響的六字真言就響起,或者就是卡卡的歌聲,不停的回旋。我急切的想回到城里,去找那位讓我來雨村的老太婆,也許會有個答案。
一回到城里,我就去了遇到老太婆的地方,可是,沒有老太婆,也沒有牦牛,只是我一個人,神色落魄,背著一把琴,拿著一絲秀發(fā),一把帶著鑰匙的大鐵鎖,站在夕陽中。
我想隨便拉上個路人,告訴他,雨村的故事,隨便說點什么都行,關(guān)于老扎扎,還有卡卡,或者讓他去雨村,去尋找魚的故事。
街上人來人往,誰都不愿意和我多說話,我只是想講個故事,有關(guān)魚的故事,可誰來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