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浩
《傳承人口述史方法論研究》是馮驥才先生2011年主持并申報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木版年畫數(shù)據(jù)庫建設及口述史方法論再研究”(編號:11&ZD064)的結項專著。本書聚焦“傳承人口述史”這一匯聚人類學、遺產(chǎn)學、歷史學等諸多學科的全新概念,著重討論口述史研究中的傳承人、傳承人的文化記憶與口述傳統(tǒng)、傳承人口述史的特征、傳承人口述史訪談方法研究、傳承人口述史書寫方法研究等問題,是中國乃至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領域中的第一部方法論專著,在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語境中具有指導性意義。
2017年11月8日,由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主辦、中國傳承人口述史研究所承辦的《傳承人口述史方法論研究》成果發(fā)布暨學術研討會召開。馮驥才先生認為,不同的學科在做口述史的時候會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目標,沒有一個共同的概念與理論。此次研討會一方面與國內諸多口述歷史的專家、機構分享學院最新學術成果,另一方面,考慮到口述史方法在諸多學科的普及性與相對完整的學術構架與“傳承人口述史”在理論與實踐中面臨的問題,借此機會將各學科領域的專家匯聚一堂,希望結合自身豐富的田野經(jīng)驗與理論基礎,為傳承人口述史的學術體系建立打下堅實基礎。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秘書長、天津大學特聘教授向云駒以《抓住非遺搶救性保護的牛鼻子》為題,追本溯源,重新解釋“瀕?!痹诜俏镔|文化遺產(chǎn)相關工作中的重要意義,認為搶救和保護瀕危就是首要的課題和難題。而挽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瀕危頹勢,走出瀕危的困局,是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第一要義和全球共識。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在它豐富的地域性、民族性、差異性中,也存在一個最大的公約數(shù)和共同性,那就是傳承人。因此,傳承人口述史的提出和實施,就是這樣一個具有國際意義的學術成果和思想理論,是瀕危非遺搶救性保護的牛鼻子。必須把傳承人口述史放在一個緊迫、急迫、嚴峻、重要的地位予以嚴重關切和強力推行,必須把傳承人口述史方法論結構、組合、完善起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推廣傳承人口述史,必先建立和推行傳承人口述史的方法論。
雖然傳承人口述史概念的提出不過數(shù)年,但將口述作為一種田野調查的方法早已有之,特別是在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新聞學等領域中有著廣泛應用?!度嗣袢請蟆肺乃嚥扛呒壘庉嫛⒅袊翘摌媽懽餮芯恐行念檰柪钶x自青年時代便已是一名“有歷史興趣的寫作者”,他結合近四十年文化老人的口述訪談經(jīng)歷,以文學的學科背景與新聞工作實踐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走進歷史的最好方式,就是在不同人物的命運故事里,通過細節(jié)來觸摸歷史。這樣的歷史,不是教科書上的概念,有著錯綜復雜的人際關聯(lián),有命運之間的相互呼應。但有的口述時常與歷史未必吻合,有的屬于記憶不準,有的則是本人有意的過濾。在這種情形下,應該向唐德剛先生學習,借助日記、筆記、檔案適當予以考證,包括不同人對同一事件相關回憶的不同參照,才有可能使口述在提供不同歷史角度的同時,也能讓公眾更貼近地走進歷史。
口述史離不開史,普通人也在歷史中。無論是傳承人口述史,還是其他各個門類的口述史,都不能離開歷史學的框架而獨立存在。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定宜莊指出,史學的靈魂在于“辨?zhèn)巍?,比如許多傳承人通過家譜自證手工藝的傳承代際,但許多家譜都是有水分的,甚至是造假的,因此傳承人口述史應進一步加強與學術界的溝通與聯(lián)系,從“辨?zhèn)巍敝刑嵘碚摶A。歷史學視野下的口述史,是通過人來了解時代、了解城市,也因此具備兩個重要的特點:第一是需要嚴格的設計;第二是需要對檔案進行科學整理。案頭準備看似容易,其實需要聯(lián)系諸多學科進行訓練,包括歷史時間節(jié)點以及相關制度史的“定位”與某些概念上的“定義”,都需要做到準確。將一個特定的人,置于一個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歷史場景之中,才能夠呈現(xiàn)出這篇訪談的意義來。當前的口述史就好像一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但這場運動過后能夠留下哪些有價值的資料,則更需要以專業(yè)的眼光對收集的資料做整理、做鑒定,包括“本?!薄八!薄盎バ!钡鹊?,不僅要用文獻上的記錄和口述訪談得來的材料相互對比,而且要把這種??钡姆椒ㄟ\用到口述的整理上。在口述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有價值的話語,通過文獻、報紙重新定位,不但能夠挖掘出更多有意思的細節(jié),也能夠將碎片化的資料整合起來,還歷史以原真面貌。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曾出版《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叢書》,對醫(yī)巫閭山滿族剪紙傳承人汪秀霞、民間故事家靳景祥等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進行全面訪談,近年來相繼開展中國唐卡文化檔案等多項民間文化的調查。國家文化部自2006年公布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名錄以來,投入大量資金用于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工作,特別是成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司專職負責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而其中,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程著眼于對70歲以上傳承人進行影像化口述訪談,至今也初具規(guī)模。溫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所、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等諸多機構均在開展有關傳承人口述史的研究或是工作,成績斐然。
錦州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研究員、遼寧民俗學會副會長王光自20世紀80年代便參與了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的編輯,而后對醫(yī)巫閭山滿族剪紙傳承人汪秀霞進行了20余年的口述訪談,深入受訪人的內心世界。她指出,民間剪紙與民間文學有著同樣的記錄民族文化的功能,都是“民族文化的草根記憶”。每一位優(yōu)秀的民間文化傳承人,都是一座儲存豐富的文化寶庫,用科學的方法和理論做好他們現(xiàn)代意義的獨立的傳承人口述史工作,就是打開寶庫的鑰匙?!秱鞒腥丝谑鍪贩椒ㄕ撗芯俊穼窈蟋F(xiàn)代意義的獨立的傳承人口述史工作,以至于對于今后整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更加科學有效,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指導意義。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民間文化論壇》副主編、《傳承人口述史方法論研究》的作者之一馮莉基于近幾年深入藏區(qū)對唐卡不同代際傳承人的訪談,探索口述史在其他學科中的另一種書寫可能,即“表述的藝術史”。在她看來,傳統(tǒng)的藝術史將他人的藝術概念進行表述,而“表達的藝術史”是借助主體的藝術定位來提出的概念體系,實為一種偏向主體表述方式的藝術史。用地方性知識體系來構建主體自身文化史的可能,來建構和書寫地方性、區(qū)域性的藝術史,避免傳統(tǒng)的藝術史書寫抽象、無時間感、去日?;?、去地域化的表述特性,也能夠為傳承人口述史方法進入不同領域提供可為之處。
溫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所所長楊祥銀重點介紹了“十三五”國家重點出版規(guī)劃《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口述歷史叢書》的選題思路與實施方案,認為口述史適合以特定人群為核心,以“傳承”作為切入點,包括生命歷程、學藝與從藝經(jīng)歷、藝術制作技藝與過程、藝術創(chuàng)作與表演心路歷程以及所獲榮譽與從藝心得,進而打造一個全方位記錄、保存和展示中國民間藝術與文化的口述歷史寶庫,也希望借此機會打造一個中國傳承人口述史實踐與研究平臺,帶動更多人進入口述史的研究領域。
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首席記者張明巍展示了口述歷史的另外一種可能,即用影像的方式呈現(xiàn)活態(tài)的民間文化。在影像的時代,以如何與受眾更為貼近為出發(fā)點,以紀錄片的形式,通過實地調查、文獻研究、專家座談等準備工作確定主體,通過大量的采訪與拍攝完成紀錄片的制作。他認為口述歷史是制作文化類紀錄片的一種有效手段,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為文化傳承中的減損減速,為文化傳承中的增“異”加速。
山東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副院長、教授張士閃認為,俗語作為反映民俗生活與文化的民俗語匯,內化為民眾價值觀念、倫理道德和行為模式,參與國民文化人格塑造,體現(xiàn)中國禮俗社會精神。以文化整體視角對俗語予以生活還原式的綜合研究,挖掘其生活根基與生成過程,對于非遺口述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比如“熱孫”。當國家層面進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后,我們有了“非遺”名錄,有了傳承人,但也陷入了一些困境,特別是社區(qū)公益類非遺,曾經(jīng)有很多“熱孫”,即喜歡張羅事的人,義務幫助、協(xié)調、操持活動的組織,但由于評上“非遺”傳承人,享受資助的大多是表演者,使得這些“熱孫”面臨著鄉(xiāng)鄰社區(qū)的巨大壓力。實際上口述史調查中會出現(xiàn)許多俗語,一方面需要關注俗語的地方性知識,另一方面在將俗語轉化成為文本,甚至視頻資料的過程中,應注意保持這些生活化的語言。
國家圖書館副研究館員田苗作為中國記憶項目中心負責人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程實施的過程中,對部分省市專家委員會的鼎力支持予以肯定,但也總結、反思了三個問題。首先是學者介入不夠。專家介入早的,介入深的,成果質量明顯更強,甚至成為成果能否通過驗收的分水嶺。其次是工作機制的限制導致工程只能通過招標,因此對承接主體的學術資質很難把控,往往交由專業(yè)的影視公司進行制作。但是,這個工程并非簡單的影視制作,而有著明顯的學科高度交叉。最后是資料匯聚方面的問題,表現(xiàn)在只重視搶救,不重視成果的利用。每個項目的實施都牽扯很大精力,但項目之間并未做好全盤統(tǒng)籌規(guī)劃與資源的共建共享與分發(fā)機制。定宜莊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目前也需要學界的“再認同”,對外需要加強宣傳與解釋,而對內要盡可能提升其學術性,以吸引更多專家學者的注意,形成學術的良性循環(huán)。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楊恩洪曾親身經(jīng)歷了格薩爾史詩從原生狀態(tài)至“文革”期間完全被破壞,再至如今政府層面注入活力后的“格薩爾熱”,也見證了老一代格薩爾藝人的去世與新一代藝人的承繼與流變。回溯三十多年的訪談經(jīng)歷,她表示,一是初入藏區(qū)開展搶救工作的時候因為種種原因,在理論與采訪設備方面準備不足,使得當時的田野調查不夠到位,留下了很多缺憾。二是在歸檔方面也做得不夠,資料應該有目的地、完整地進行梳理與總結。三是目前全國性的保護工作是一柄“雙刃劍”,確實保護了文化,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文化與傳承人。如在對說唱藝人的保護方面,缺乏“語境下的保護”,即在其生活的環(huán)境下記錄史詩。四是文本整理方面,存在修改說唱藝人的俗語,或是將書面版本與說唱版本、方言版本與原始版本混為一體做研究的做法。她希望能夠不忘初心,將“非遺”工作做得更好、更接地氣。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顧問余未人多年來深耕貴州,深刻體會到基層推進少數(shù)民族傳承人口述史工作的困難,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少數(shù)民族傳承人年紀普遍較大,而且漢語能力較差。就這使得在訪談過程中,傳承人的表意往往不到位,加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往往缺少本民族文獻,能夠查閱的資料極其有限。如果沒有深厚的文化情懷與學術底蘊很難進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口述史訪談工作。二是缺乏專業(yè)的翻譯人才。由于村干部、婦女干部并非專業(yè)出身,以他們?yōu)槊浇檫M行口述翻譯往往變成村干部、婦女干部與群眾之間的聊天,很難獲取有效的文本資料。當?shù)氐那嗄耆巳和〞陨贁?shù)民族語言,但漢語又成了另一重障礙,其較差的漢語水平使得口述史在從語言落實到文本的過程中容易產(chǎn)生較大的變動。因此選擇具有相當文化基礎、又通曉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翻譯成為一件難事。三是傳承人的口述內容會隨著訪談者的身份而發(fā)生變異,特別是在錄制少數(shù)民族史詩、古歌的時候,訪談者往往因為怕麻煩等原因敷衍,只有得到傳承人認可的訪談者才能獲取詳實、具體的信息。四是記錄者不懂得學術規(guī)范,追求新聞的速度,將媒體化、文學化的用詞用于學術性較高的史詩、古歌的記錄,人為地破壞了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原真性。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苑利曾針對北京市工藝美術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口述史調查,對數(shù)十位參與調查人員進行了集中培訓,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定義以及為什么撰寫傳承人口述史出發(fā),從調查之前的準備、需要提交的成果,以及調查寫作大綱所包括的項目藝人簡介、項目發(fā)展史、藝人的學徒生涯、傳統(tǒng)工藝、表現(xiàn)題材、藝術技巧、大師談藝、國寶大家談、注意事項等諸多方面均做了詳細標注與說明,涵蓋了工藝美術類訪談能夠涉及的所有問題與提問方法。正是這種事無巨細保證了傳承人口述史調查的全面、細致。
河北省民協(xié)副主席楊榮國2007年承擔了為國家級杰出傳承人故事家靳景祥撰寫口述史的任務,她認為撰寫口述史需要做到五點:一是在對傳承人采訪的過程中,能采錄到的盡量都記錄下來;二是要深入到村子里和傳承人一家同吃同住同勞動,甚至要走訪他的親朋好友,例行公事的采訪不能挖掘出深層次的東西;三是記錄整理時一定要忠實于原貌,語言特點一定要把握準;四是傳承屬于非自覺的、無意識的,講述時的眼神、語音、語調、語氣、手勢等一些配合動作,無法寫到要整理的故事中,所以盡可能在文本之外有音像補充;五是口述訪談需要結合當?shù)乜h志、文史等資料,這樣才能準確弄清楚問題的來龍去脈,找到答案。
國家圖書館中國記憶項目中心副研究館員李東曄從影像口述史角度帶來了書寫的體會。她認為口述史的影像記錄是記憶與歷史事件或場景之間的關系,是被采訪者的訴說與采訪者的提問之間的關系。一個好的口述史影像記錄,不僅要求采訪者事先做好認真細致的功課,與被訪者做好充分的溝通并建立起相互的信任與默契,選擇合適的環(huán)境,讓被訪者適應攝像鏡頭,還需要現(xiàn)場攝像機的合理架設與鏡頭的調度。至于剪輯更是另一種口述史的書寫方式。被訪者的訴說往往是碎片化的,是將這些零散的碎片化的言語有序又不失“真實”與偏頗地組織起來的工作,為現(xiàn)場采訪內容上的補充完善以及糾正提供了可能;而在影像剪輯過程中,更可以借助于其他的文獻、影像資料,還可以運用各種動畫及其他技術手段對現(xiàn)場口述采訪的諸多不足予以補充和完善。
此次學術研討會,各個學科領域口述史的專家學者從學科定位、理論視域、操作實踐等方面圍繞口述史、傳承人口述史進行了“碰撞”,為傳承人口述史這一分支學科的建立理清、拓寬了思路。
傳承人口述史作為“非遺”保護中最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卻往往由于專家學者介入不夠、缺乏必要的學科引導與理論基礎等原因,使得采錄資料的文化價值大大折損。這不但是文化傳承的損失,也是對歷史的不尊重。因此,傳承人口述史的方法論研究與學理構建就顯得尤為重要。以“傳承人口述史”連通民俗學、人類學與歷史學等諸多學科,形成相對完善的調查方式、書寫方式、音視頻編輯形式以及“辨?zhèn)巍狈绞剑骖檪鞒腥说奈幕瘍群伺c口述歷史“辨?zhèn)未嬲妗钡奶攸c,最大限度地通過口述記錄還原傳統(tǒng)文化與歷史的原貌,令子孫后代保有堅定文化自信的“憑據(jù)”。
正如馮驥才先生所言:“作為知識分子,要具有前瞻性,不僅僅能站在現(xiàn)在看過去,還要站在明天看現(xiàn)在?!彼谕麄鞒腥丝谑鍪纺軌蛟诮裉熳プ 盀l?!?,為“明天”留住文化的根脈,也期望越來越多的當代知識分子能夠加入其中,不斷充實傳承人口述史的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