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學南方學院藝術設計與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系,廣東廣州 510970)
中國各民族遠古時代即“好五色”“重文繡”,在上古神話和古代文獻里早有記述。商周時,衣服的“文章”“絺繡”已不足為奇;縫綴等工藝,更是制服之必需。在《書經(jīng)》《周禮》《考工記》等文獻中,都有以文章絺繡裝飾衣服的記錄。服飾成為生活必需和人文標志之后,各民族以繡飾衣,亦為風尚。百夷“衣綺麗”[1]70,爨人“衣文繡”[2]999“貴者飾錦繡”[3]《云南通志》引《清職貢圖》345,金齒百夷男“躡繡履”,女“衣文錦衣”[4]云南志略·諸夷風俗129,儂人婦女“著繡花履”“慣挑棉錦”[3]《云南通志》引《皇朝職貢圖》和《廣南府志》370。有的“精刺繡者所繡之花鞋花袖,時樣翻新”,有的“與蘇湘繡相仿佛”[5],藏人男以“紅綠十字文罽為衣”,女“俱彩罽為之。裙或文罽,或彩色布罽”[6]維西見聞紀63,苗族“以絲線織文于布為衣”[7],仡兜“女子短衣偏髻,繡五彩于胸袖間”[8],瑤人“冠紅巾,衣花繡”[9]……古代圖像文獻,讓人直觀看到不同族群不同角色人物的服裝,看到服裝上精美的飾品或繡紋。在青銅器、繪畫、雕刻上,不少人物形象的衣著極多圖紋,這些紋飾,應當多是繡品。它們印證了“蠻王并清平官禮衣悉服錦繡”[10]云南志·蠻書62“絳紫錦罽”[11]新唐書676的服飾特征(圖1~2)[12]??脊虐l(fā)掘也出土了一些工藝精湛的錦繡織品,如北京老山漢墓出土的刺繡棺罩、湖北江陵馬磚一號楚墓出土的戰(zhàn)國中期絹羅鎖繡工藝、荊州馬山楚墓出土的刺繡絲織物等。無論是古樸素淡,還是絢爛精致;無論是挑花、綴連,還是刺繡、鑲縫,重文采,勤縫繡,幾乎是中國所有民族古今一致的俗尚。
我國號稱“四大名繡”的蘇繡、湘繡、粵繡、蜀繡,在國際上久負盛名;上海絨繡和顧繡、北京京繡、溫州甌繡、寧波甬繡(金銀線繡)、河南汴繡、杭州杭繡、陜西秦繡、山西晉繡、江蘇錫繡(無錫精微繡)、遼寧遼繡、江西夏布繡、湖北漢繡及江浙粵等地的發(fā)繡等名聲遐邇;少數(shù)民族亦多紋繡彩錦,其中,苗繡、瑤繡、彝繡、羌繡、壯繡、侗繡、滿繡、土家繡和維吾爾、達斡爾、柯爾克孜等民族的刺繡,都達到出神入化的水平。
目前,中國傳統(tǒng)刺繡工藝美術遺產(chǎn)被國務院批準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的共有27個。它們分別歸屬于16個省、直轄市、自治區(qū),14個民族的40個保護單位。
中國刺繡多重的文化遺產(chǎn)價值和意義,至少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圖1 “二人盤舞鎏金銅飾”人物短衣長褲服式衣褲均有紋繡。云南省博物館展品。
圖2 大理國梵畫長卷《張勝溫畫卷》大理國利真皇帝、皇后及侍者服飾
我們先比較一下圖3:
圖3 民間繡片圖案與電腦繪制圖案比較。之物民藝與設計中心藏品并制作
左邊菱形圖案及周邊紋樣是從民間采集的繡片上直接拍攝的,右邊的菱形圖案是電腦繪制的矢量圖。左邊的圖案生動活泛,有細微變化,有手味或“筆”味;右邊圖案規(guī)矩,整齊劃一,卻死板生硬,了無生氣。這類重復構成的抽象圖案尚且如此,如果是花鳥魚蟲、人物故事,機繡更無法和手工比。手工作品比機制產(chǎn)品更有價值就在于它有“人味”,可以感受到繡娘在刺繡過程中的情緒起伏、技藝變化,看到繡娘個性、族群文化特征等痕跡。以這些獨特的刺繡技藝裝點的服飾、挎包、頭巾、背被等工藝作品,蘊含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一旦被機械性工具“規(guī)整”,就只剩下“圖案”了。
中國各民族采用挑花刺繡作裝飾很普遍,種類也頗復雜。服裝、鞋帽、圍腰、背帶、挎包、荷包、枕頭等等,都是挑花刺繡的裝飾對象。刺繡的工藝也比較多樣,或單色,或彩色;有的繡于素底,有的繡在花底上。繡法更多,有平繡、絡繡、辮繡、網(wǎng)繡、疙瘩繡、纏繡、架繡、游繡、梭繡、挑繡、包筋繡、堆繡、亂針繡、素繡、彩繡、貼布繡、連物繡、緣邊挑繡、金銀絲縫盤、錯針雜線繡、剪空內貼布繡、疊繡、縐繡、鏤繡、銻繡、納棉繡、鎖絲繡、破絲繡、數(shù)紗繡、打籽繡、板絲繡及連物編、染繡綴結合等,每一種繡法都有不同的技法。“用五色碎布簇成四方錦”的貼布繡,“以絲線織文于布”的素繡,以紅黑線或黑白線間縫的條紋雙色叉針繡,在布褐上刺絨花的立體“疙瘩繡”等,都獨具民族特色。繡娘如何用針布線,呈現(xiàn)出不同的構圖方式和肌理效果。
不同繡娘和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不同,審美喜好有異,習慣采用的刺繡技法亦不盡一致。每一種或幾種技法,在不同繡者的手下,都會以具有個性特征或民族特色的風韻呈現(xiàn)出來。較著名的有彝族堆繡,土族的盤線繡(即以兩根色彩不同的絲線相互盤繞刺繡),白族的素繡、金銀絲縫盤,布依族的纏繡,仡佬族的架繡、游繡、梭繡,傈僳族的海貝縫繡,傣、布依等族的香包繡袋,苗、壯等族的打籽繡、蠟染花布挑邊加繡,塔塔爾族的絲線平繡、絲線結繡、“十”字花繡、“米”字花繡、鉤花刺繡、挑花刺繡(含單面挑、雙面挑、素色挑、彩色挑等)、串珠片繡,海南黎族的人形挑花,云南路南彝族的十字挑花,納西族的挑花飄帶,基諾族的挑花圖案,瑤族的挑花褲,四川羌族的串花、鉤花、纖花(雙面)、納花(扎花)、鏈子扣等,具有濃厚的區(qū)域和民族特色,行家可以一眼看出它們的差異。
比如在許多民族中都很常用的挑花,從技藝類型上看,有單面挑、雙面挑、素色挑、彩色挑、回復挑花等等,大多以十字挑法為主,故又叫“十字”繡花,即以斜“十字”針脈循布底的紋理構成各種圖案花形。其針脈著法,有順針和翻針兩種。順針法是依圖案色彩的搭配,斜針挑成一段相等的明針,當同一色彩的部位挑完時,再回針蓋第二道明針,使之與第一道針脈交叉,而呈“十字”狀,直至挑完同色的部位之后,再換色挑補;翻針法,也依據(jù)布面的經(jīng)緯組織,挑一針即回一針,使針脈交叉呈“十字”狀。兩種方法,各有所長,善挑繡者皆能兼用兩法。海南黎族的人形挑花,云南路南彝族的十字挑花,納西族的挑花飄帶,基諾族的挑花圖案,瑤族的挑花褲,羌族的串花、鉤花、纖花(雙面)、納花(扎花)、鏈子扣等,都各有特色。
各族刺繡中最常見的繡法是平繡,主要在平面底料上平行布線,針法簡潔,繡面細致平滑。但平鋪的走向如何,原線平鋪還是破線平鋪,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手感和紋理(圖4~6)。
圖4 苗族繡片紙樣和成品。貴州省
圖5 侗族平繡。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三江
圖6 苗族平繡。貴州省凱里
貼布繡主要以不同顏色的布料剪出大型,然后用線縫綴固定。貼布繡在處理大面積色塊構成方面,效果顯著。如云南麻栗坡縣彝族用三角色布拼綴的“龍婆衣”,青海熱貢地區(qū)的藏族堆繡和珍珠海貝縫繡唐卡、西藏巨型貼布繡布畫等(圖7~8)。
圖7 青海省藏族堆繡唐卡局部
圖8 苗族貼布繡 貴州省西江
圖9 苗族打籽繡細部 貴州省西江
打籽繡為苗族所喜用。先用打籽機將金線等纏結為較粗的造型線,盤成圖案,再用線固定在布料上,華貴而耐磨。固定時,繡娘根據(jù)圖案構成的走勢,隨心盤結,在大的色塊中呈現(xiàn)手工特有的微妙變化和細籽肌理(圖9)。
錫片繡多見于苗族中。要將細錫片按需要構成圖案,用線縫綴在深色布料上,是一個細致的活,需要極好的耐心和精巧的手工。錫片繡的金屬質感和布料形成柔和對比,素雅而華貴(圖10)。
圖10 錫片繡。貴州省凱里
繡品的質地,主要看繡線的材質和繡工的手藝。麻線的粗獷、棉線的溫柔、絲線的華貴、金屬線的炫耀、化纖的艷麗輕浮,一目了然。如果細察,則又有很多層面的感受。涉及觸覺的,有繡品的彈性、精粗、冷暖、軟硬、平滑、細潤、毛糙、粗放以及許多只可意會的細微“手感”,等等;涉及視覺的,有繡品的肌理(包括材料肌理和織藝肌理等)、色彩、光澤、明暗,等等。還有一些特殊的技藝,非巧手而不能為,比如在蘇繡、苗繡里,繡娘憑手把一根絲線剖為數(shù)十根絲,再以如此細微的絲線繡塑形象,那種精致,讓人嘆為觀止。
以繡為畫,稱為“畫繡”。畫繡傳統(tǒng),在神話時代的蚩尤部落已有敘述。傳說他們在大遷徙中,為了帶走故土那些帶不走的家園城邦,把它們繡在了身上。而在歷代諸朝,上至皇家,下及庶民,繡個龍鳳繡朵花,業(yè)已成制度成習俗。目前所見中國刺繡中最大的畫繡作品是大英博物館一件高 241厘米、寬 159厘米,來自敦煌藏經(jīng)洞的巨幅刺繡畫“涼州瑞像圖”(圖11),被認定制作于8世紀左右,約在唐代。大英博物館的官方介紹中提到,這件繡品主要使用了北朝至盛唐期間十分流行的劈針法、鎖繡法等,大多數(shù)針腳較長,約0.8~1.0 cm,繡線依繡工理解的人體結構走向排列。
存活于漢文化核心區(qū)域江南水鄉(xiāng)的蘇繡,因其精良的刺繡技藝而為傳統(tǒng)主流社會接納,其繡品多為貴族豪門所用,精品進貢朝廷,繡工精湛的繡娘亦服侍于宮廷。以繡為畫,在廣東、湖南、四川等地上層社會中也很流行,或許與這些地方崇尚科舉、詩書傳家的社會風尚有關。蘇繡、廣繡、湘繡和蜀繡的藝術趣味,由此而易受精英文化影響,較早與文人藝術結合,使市井鄉(xiāng)俗之作融進了些許華貴雅致意態(tài)。如工筆重彩花鳥畫風格的繡品,即是蘇繡、廣繡、湘繡和蜀繡等得心應手的看家樣式,迄今依然暢銷。
圖11 大英博物館藏敦煌藏經(jīng)洞巨幅刺繡畫“涼州瑞像圖”局部①。圖像來自微信公眾號“展玩”
當代蘇繡、廣繡、湘繡和蜀繡,秉承了這種畫意傳統(tǒng),兼收西畫的某些造型特色,自成一種以針線造型的藝術類型——繡畫。近年,模仿油畫、照片的繡法開始流行,主要是為名人政要繡像,作為饋贈的高雅禮品。更為名貴的作品,是對古代名畫的臨摹。2013年舉辦的“中國傳統(tǒng)刺繡藝術精品展”里,廣州獨秀莊刺繡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生產(chǎn)的幾卷臨摹古代名畫的蘇繡長卷《清明上河圖》《姑蘇繁華圖》,永樂宮壁畫《朝元圖》《百駿圖》《百鳥圖》《富春山居圖》等,以針為筆,線做墨色,巧奪天工的精湛繡技讓人驚嘆。繡作不僅僅是對畫作的原樣臨摹,更是一種異質化的提升。比如《百駿圖》(圖12)中的馬,繡線不僅再現(xiàn)了傳統(tǒng)工筆重彩之形神,而且,在塑造駿馬皮毛的時候,繡線依體質結構排列走向,肌理纖毫畢現(xiàn),呈現(xiàn)出繪畫所不具有的鬃毛光澤,平面造型具有了立體質感。《百鳥圖》中的鳥羽及《朝元圖》中人物毛發(fā)的描繪,把繡線發(fā)揮到極致,其表現(xiàn)功能略勝于筆。
圖12 蘇繡《百駿圖》局部。廣州獨秀莊刺繡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作
少數(shù)民族的畫繡屬于另外一種造型體系。如果說,漢地的畫繡主要繼承或模仿的是文人畫傳統(tǒng),少數(shù)民族的畫繡則完全立足于鄉(xiāng)土,在形式構成等方面屬于自創(chuàng)的民間畫傳統(tǒng)。在形式上,漢地畫繡擅長花鳥畫、人物畫、山水畫,尤擅古典工筆長卷和花鳥重彩,近年甚至引入了照相寫實主義繡風;少數(shù)民族畫繡(圖13~15)的形式構成是一種原始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奇妙混搭,如果把某個繡片的局部放大,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基本就是馬蒂斯、畢加索繪畫的原型。少數(shù)民族畫繡可以寫實,但更長于寫意或象征,有自己特殊的平面構成方式。其描繪可知而非描繪可見的“透明透視”法,立體主義構成方式等,與古代繪畫和民間剪紙等一脈相承,而精神氣質又與現(xiàn)代派藝術靈犀相通。荊州馬山楚墓出土的刺繡絲織物,刺繡圖案有14種,沒有相同的??戳诉@些圖案,國外學者說,這是2 000多年前的中國畢加索設計的①王亞蓉“一席講壇”(第487位講者),見“一席”公眾微信,2017,8,25.。
圖13 苗族刺繡。牛和龍的造型,具有濃厚的立體主義風格。貴州,2006,鄧啟耀攝
圖14 苗族繡片“透明”地顯現(xiàn)了孕育于龍肚中的人物。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臺江縣施洞式,黃英峰攝
圖15 苗族繡片中鳥獸的造型。貴州,2006,鄧啟耀攝
各民族挑花刺繡的紋樣圖案取材十分豐富。植物中的各種花卉、果實、樹木、藤葛、作物,動物中的各種獸、畜、禽、魚、蟲,自然現(xiàn)象中的日月星辰、天地云虹、山河水石,人物的立、坐、臥、行各種姿態(tài),以及乘象、騎馬、放牧、逐獸、飼禽、歌舞、競渡、勞作等等場面,以及各式各樣的建筑物、器物皆可“入繡”。繡者十分自然地與本民族的生活、勞動、信仰和習俗聯(lián)系起來,展現(xiàn)了民族風貌。比如流傳于彝族、白族和納西族中的眾人連袂踏歌紋挑繡、侗族在包頭一側所繡的數(shù)人攜手跳舞的彩圖,本身就是一幅幅經(jīng)過高度提煉概括的民族風俗畫。
各種各樣題材的民族刺繡圖案與通常的藝術分類相同,大致劃分為具象性和抽象性兩類表現(xiàn)方法。具象性的刺繡圖案一般是將自然界的多個物象有機組合在一起,或再現(xiàn)全貌,或描錄局部,或寫實,或略作變形,將自然物的外廓形象作為造型構圖要素從而把握住刺繡圖案形貌和動態(tài)規(guī)律。圖案內容將自然對象巧妙變形的可列為抽象性紋樣圖案,此類圖案有的保持了濃郁的物態(tài)情趣,變幻無窮,具有很強的裝飾效果,有的則更進一步演化積淀成一些為人們所喜聞樂見的點、線、幾何圖形和符號。景頗、傣、阿昌、德昂、基諾等民族就常以直紋、彎紋、連接紋、勾角紋、結扣紋、壓腳紋、轉邊紋作飾,而彝族、白族等素有挑繡傳統(tǒng)的民族使用的構形“語言”更為豐富。云南少數(shù)民族挑繡紋樣中最常見的符號花紋有萬字、十字、人字、壽字等等,皆含有除邪納吉的含義,有的還表達了特定的宗教觀念和情感。
各族各支的審美趣味各異,喜愛的色調不同,例如彝、苗等民族的鮮麗,景頗族的濃艷,白族、壯族的素雅,哈尼族、納西族的莊重等等。一般來說彩色多于素色,各民族非常重視色彩的選用和搭配,挑花刺繡無不依照傳各民族統(tǒng)的審美習慣來使用彩線、選取繡底。
刺繡在衣服上屬于非實用的附加物,主要功能不在御寒蔽體而在藝術欣賞和傳達意義。藝術欣賞是一種較高層次的精神活動,超越一般實用物象而建構審美意象;意義的傳達會在更復雜的層面展開,或為敘事,或為象征,或為祈祝,或為禳祛,或為族群認同的符號,或為社會分層的標識。正是繡中所含之意,成就了意繡,使意繡具有了多重的文化價值。
早在神話時代,黃帝即把冠服制度的制定,作為“天下治”的政策之一。到后來,皇袍或官服繡什么圖形紋章,更有嚴格規(guī)定,不得僭越。在各民族中,服飾不僅是御寒護體的衣物,還是被賦予了豐富文化意義的“文物”。通過各種成文不成文的著衣規(guī)則和刺繡圖紋,我們可以窺見社會的投影。
在苗、瑤、彝、景頗等民族中,繡在衣裙上的圖紋就像穿在身上的《史記》和象形的百科全書。他們族群的人和萬物來源的創(chuàng)世神話以某種圖案呈現(xiàn),前輩遷徙的故事會以某種花紋記錄,不同族群關系和村社傳統(tǒng)會用某種衣裝表述,某種穿著體現(xiàn)了人倫輩份和冠服制度,哪種針法來源于誰的發(fā)明,哪種染料和質地對人的健康有益,哪種式樣顏色與人的信仰、屬相和命運聯(lián)系。
苗、瑤等族服飾上的繡片圖案,基本都是歷史事件或民間信仰的形象表達,可以據(jù)此說出很多故事。這些故事,遠至神話時代逐鹿中原的古史,近至起義抗爭的事件,都可成繡;無論是創(chuàng)世始祖,還是天地諸神,亦繡在祭服神袍上,依時敬奉。他們沒有文字敘事,但服飾上的這些繡片圖案(圖16~18)就像他們的“史書”和“神典”,隨身攜帶,世代相傳。
云南大姚、永仁兩縣是彝族聚居區(qū),當?shù)孛磕甓家e行彝族傳統(tǒng)的“賽裝節(jié)”。節(jié)日形成了民族刺繡工藝的大展示、大匯集,各地的彝族婦女云集于此,身著親人繡制的花衣裳前來祭掃傳說中變?yōu)殄\雞的繡花女神?!百愌b節(jié)”(圖19)如同一個活態(tài)的繡品美術館,繡花衣、繡花帽、繡花褲、繡花鞋、繡花包、繡花圍腰,五彩繽紛、千姿百態(tài),凡繡藝高超者,皆會得到人們的敬重和贊揚。一位身上繡滿馬纓花的老太太告訴我:“插花,人喜歡,老祖喜歡,鬼害怕,用花攆鬼。攆家里的鬼,攆所有的鬼?!彼难澖抢C有三條腿的小人,手拉手排成一圈,她說這是“打跳”圖樣,老古輩時就興這樣了。腰帶上也有這樣的“打跳人”,我問:“人為什么會有三條腿呢?”她們說:“沒有三條腿,不穩(wěn),不好看?!庇腥嗽谂孕氐匦?,說那是男人的那東西。
圖16 苗族古歌里化生萬物的蝴蝶媽媽。龍和飛鳥是苗族古歌中的重要角色。2006,貴州,鄧啟耀攝
圖17 瑤族道公服上刺繡的諸神。云南民族博物館展品,2015,鄧啟耀攝
圖18 苗族刺繡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圖像。貴州,2006,鄧啟耀攝
圖19 云南大姚縣曇華區(qū)卡拉底鄉(xiāng)和曇華山鄉(xiāng)彝族自稱“依頗”,女子衣服、挎包和頭帕上繡滿鮮紅的馬纓花。這種花樣與當?shù)亓鱾鞯摹斑湮掺敗?又譯“咪依魯”)傳說及每年春季的“插花節(jié)”有關。在這個節(jié)日里,人們要將馬纓花插在家堂供老祖,并給人畜屋廄插花。云南大姚縣,1991,鄧啟耀攝
民族服飾的圖案,是對自然之相的擬形,也是對造化之幻的寫意。她們?yōu)楹⒆涌p繡虎形帽、虎形肚兜,是為了證實孩子的血脈出自虎裔(彝族);她們在祭司的頭帕上用不同顏色繡以樹狀紋樣,象征性地將民族遷徙繁衍的歷史濃縮為具象的密語(哈尼族);她們頭戴雞冠帽或背披繡有雙眼圖案的團氈(圖20),據(jù)說雄雞的盛陽和背后的眼睛可以照見并驅除隱匿的陰邪惡靈。這些圖案,就像美麗的“巫符”,或為祈福,或為驅邪,經(jīng)妙手織繡繪染的“點化”,附“靈”在七色斑衣之上。民族服飾藝術的靈魂,不僅體現(xiàn)在“與身相隨”的美的形式上,更體現(xiàn)在“與心相映”的悟的神韻上。
圖20 彝族系在腰后的氈墊“白團氈”,兩個圓形繡紋象征眼睛,可防來自身后的鬼邪。云南省巍山彝族回族自治縣,2012,鄧啟耀攝
這是流徙的民族記錄歷史表達信仰的一種方式。從現(xiàn)在仍在沿襲的傳統(tǒng)習俗看,人類的許多文化現(xiàn)象與遠古知識體系是一脈相承的。雖然在人類是否可能具有超越于不同歷史文化背景的共同心理結構上學者們看法不一,但從那些無法用“文化傳播”理論解釋的相似性上,我們還是可以看出同一心理水平面上大致相似的表象類化過程。不管是用手指頭涂抹,用筆描畫,還是用針線縫繡,用電腦制作,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用形象、視覺圖像的形式完成一種表述。這種表述由于它的具象性習慣被歸入藝術類。不錯,它可以是藝術,但它同時也是巫術、技術和科學,也是宗教、信仰、教育和語言符號。作為一種語言符號,它跟文字不一樣,文字必須識字才能看得懂。在某種程度上,圖像不用翻譯的特征更加突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看圖像基本能看出一個大概。當然在不同的語境里,它也有一些特殊的詞匯和釋義。同樣一個紋樣,比如蝙蝠,在某些文化里是邪惡的象征,在另外一些文化里,它又象征著福氣,繡在身上表示吉祥。
服飾是各民族特別是無文字民族表達自己文化的一種書寫方式,通過這種書寫,他們建構了自己特有的文化符號。
在消費快餐化、產(chǎn)品批發(fā)化的當代社會,慢工細活的傳統(tǒng)刺繡手工藝面臨危機。
首先是工業(yè)化產(chǎn)品對手工藝產(chǎn)品的沖擊。中國傳統(tǒng)刺繡工藝的價值在手工,問題也出在手工。一件手工繡品,需要投入大量人工。在鄉(xiāng)村,一件繡衣,制作時間常以年計;一幅蘇繡長卷,更需要數(shù)十位繡娘數(shù)年合作方可完成。在使用電腦設計、機械復制的時代,成批生產(chǎn)的工業(yè)化產(chǎn)品,顯然對“效率”低下的手工藝品形成巨大沖擊。許多傳統(tǒng)手工藝作坊因之倒閉,以繡品見長的古村古鎮(zhèn)旅游點,充滿了粗制濫造的機繡贗品。傳統(tǒng)手工藝產(chǎn)品,因時間成本投入居高不下,漸漸失去市場競爭力。
其次是傳承人后繼無人。隨著社會轉型和城市化進程加快,在城市和廣大農(nóng)村,男耕女織的格局被打破,大批年輕人涌入城市打工,老人和兒童困守空巢。在效益第一的形勢下,能夠靜心刺繡已經(jīng)成為奢想。主要以口傳身授方式傳承的傳統(tǒng)民俗文化,一旦傳承行為斷裂,其文化不易留存。
再次是社會認知度低。中國刺繡工藝蘊含著豐富的中國元素,它是多方面文化和精神提煉的產(chǎn)物,既是物質文化,也是非物質文化;既有實用價值,也包含了珍貴的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附麗于服裝上的刺繡工藝,往往被實用性功能遮蔽了它的文化和藝術價值。盡管手工藝品在西方價格很高,但在中國社會對其的認知度較低,需要通過媒介推廣凸顯它的獨特價值。
還有保護、傳承與開發(fā)脫節(jié)。盡管國家近年大力鼓勵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扶持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和傳承,但往往保護者與傳承者脫節(jié),保護、傳承和開發(fā)脫節(jié)。所以,盡管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如果保護、傳承和良性開發(fā)不能有機整合,這一切都將可能是不可持續(xù)發(fā)展的。
事實上,傳統(tǒng)刺繡如果養(yǎng)護得當,開發(fā)適度,除了具有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工藝價值、藝術價值和文化價值,也有可能轉化為具有可持續(xù)性和不可替代性“資產(chǎn)”的經(jīng)濟價值。傳統(tǒng)刺繡的經(jīng)濟價值,首先在于“手工”,即手工藝的價值。手工“工繡”融進的是人的智慧和因境而變的技能,針針線線可以看到繡娘的機巧、情感或人生境遇,上面留下了人的痕跡、個性甚至人性的痕跡。那是規(guī)整劃一、機械復制的機繡所不能比擬無法替代的。這些刺繡工藝依附在棉麻絲綢等物料上,兼容了物質文化遺產(chǎn)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雙重價值。在市場上,手工刺繡與機繡的價格差異巨大,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這個問題。
作為一種具有深厚傳統(tǒng)的藝術形式,“畫繡”在幾個方面具有相當?shù)拈_發(fā)潛力和市場價值。一是收藏,包括博物館收藏和私人收藏,目標為繡工精湛的長卷巨作,開價可達數(shù)百萬。二是饋贈,以名人或政要肖像為題材的畫繡,因其既名貴高雅又無錢財珠寶類俗套犯忌的特色,一度成為上流階層社交甚至國家外交饋贈的高檔禮品,也成為刺繡體現(xiàn)經(jīng)濟價值的雙刃劍①據(jù)筆者了解,在外交活動中定制和饋贈民間工藝禮品,已是常規(guī)。后來延伸到“上流”階層中,一度成為“雅賄”的熱門禮品。這類禮品雖然開價在數(shù)萬和數(shù)十萬元之間,因不涉錢物亦非珠寶,所以很久以來通行無礙,促生了不少行業(yè)。這種情況在近年有所遏制。。三是家居裝飾或旅游紀念。在幾大名繡產(chǎn)地和云南貴州等人文旅游景區(qū),以花鳥、吉像、寵物等為主題的雙面繡和少數(shù)民族繡片,已經(jīng)成為旅游紀念的熱銷產(chǎn)品。這些繡片被配以精致畫框座架,成為城里人客廳里很有格調的裝飾物。
“意繡”,表面上看不到直接的經(jīng)濟價值,但是,一旦它們蘊含的文化價值被發(fā)掘出來,它們作為非文字書寫文化史的活態(tài)“文物”的功能被確認,其多重的“價值”很難估量。它們可能是某個象征圖形的深度發(fā)現(xiàn),可能是某種審美意象的創(chuàng)意彰顯,也可能是整體文化精神的升華弘揚。所謂“意”,不僅是形式的元素,即美學家所說的“有意味的形式”,還是更深層的精神元素。在時裝界,以民族刺繡圖形為“中國元素”的創(chuàng)意時裝,開始在業(yè)界初露頭角。筆者1999年在世界園藝博覽會主創(chuàng)的《創(chuàng)意民族服飾展演》和協(xié)助楊麗萍完成的大型原生態(tài)歌舞集《云南印象》,民族服飾的原型意象作為藝術創(chuàng)意的一個重要元素,實踐證明是具有創(chuàng)造社會效益與經(jīng)濟效益可能性的。至于服飾及刺繡的精神元素,那更是一個需要在文化層面探討的問題,它們包含著關于人與自然協(xié)調發(fā)展、文化本元與文化多樣性等基本價值的考量,比如怎樣把中國傳統(tǒng)“天人合一”的文化精神轉化為具有現(xiàn)代感的時尚意象,那絕不是靠拼貼拷貝幾個圖案所能實現(xiàn)的。
中國傳統(tǒng)刺繡具有多重的文化遺產(chǎn)價值,其工藝價值、藝術價值、文化價值和經(jīng)濟價值有機地融合在一起。而它們的核心,是一種文化精神。這種文化精神,體現(xiàn)在刺繡工藝上,不是簡單形式符號的拼貼展示,而是一種古今貫通的神韻與氣質的綜合呈現(xiàn)。盡管在工業(yè)化城市化影響下,刺繡這樣的傳統(tǒng)手工藝受到各種現(xiàn)代“浪潮”的沖擊,數(shù)度面臨危機,但隨著人們對傳統(tǒng)工藝的認知和對異文化寬容度的提高,民族文化遺產(chǎn)重新受到重視,文化自信和文化精神正在重建,對傳統(tǒng)手工藝的價值,也有了新的認識。什么是中國品牌?我們文化精神的象征是什么?如何把文化資源變成文化資本,把遺產(chǎn)變成資產(chǎn)?正在成為越來越多的人思考和實踐的問題。中國的傳統(tǒng)刺繡工藝,目前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也蘊含著不可估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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