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連榮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078)
《格薩爾》史詩之所以號稱為世界最長的史詩,正是因為當前它仍然處在不斷擴容的“活躍期”。眾所周知,這個“漫長”的豐富自身內(nèi)容的階段,在已經(jīng)被“精校而定型”的世界著名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等也都曾經(jīng)歷過。這些已經(jīng)“相對定型”*荷馬史詩可能不再有新的希臘文異文本存在;而印度兩大史詩除了“精校本”以外,仍然有多種抄本流行于當下,并且在特定節(jié)日期間仍有照本唱誦的傳統(tǒng)。的偉大史詩作品,一度在民間廣泛而長久地擴容和傳承著,與我們看到的《格薩爾》一樣,它們也曾經(jīng)存在過被稱為“世界最長史詩”的階段。不過,現(xiàn)在正處于火山噴發(fā)期中的是《格薩爾》史詩,而上述史詩已經(jīng)過了其“噴涌期”后相對靜默成為了一個個了不起的“富士山”。
相對于西方史詩“高峰”的荷馬史詩來講,《格薩爾》史詩則與東方史詩“高峰”印度史詩有更多的相似之處。從其整體的篇章結(jié)構(gòu)到細微的“母題設(shè)置”乃至具有一定長度的史詩故事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在此所謂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概念,借取自仁欽道爾吉先生對于蒙古史詩研究中采用的概念(參見仁欽道爾吉《蒙古英雄史詩源流》,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111頁)。它的含義據(jù)筆者理解,相當于民間故事研究中的“故事類型”。所不同的是,“故事類型”取自多個相似故事而抽繹出來的同類故事的“基本型式”,而“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是指一部或一個系列長篇史詩中,就某個篇章的多個相似抄本或口傳文本抽繹出的一個“基本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單元”。等方面,《格薩爾》史詩采用了或者汲取了印度史詩的眾多“因素”。我們暫且無法確切地做出判斷:是否《格薩爾》史詩完全汲取了印度史詩的內(nèi)容?但二者所具有的相似性這一事實是有目共睹的。
盡管印藏史詩之間有諸多相似的地方,但畢竟二者存在更多的差異,這也是毋庸置疑的。就《格薩爾》中呈現(xiàn)的早期藏族文化,比如苯教的“十二智慧苯”的思想、“宮鬘歷算”“五星算”[1]等內(nèi)容,已浸透著遠古藏族獨特的智慧。那么,從史詩故事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角度來講,《格薩爾》具有怎樣的藏民族文化的特性呢?筆者以《格薩爾》史詩中“英雄誕生篇”為例,嘗試討論這一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在藏族文化中的演變特點。
首先,概括介紹目前所見幾種“英雄誕生篇”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以期我們對《格薩爾》史詩傳承中逐漸獨立出來的《英雄誕生篇》的故事梗概有一個大體的認識和把握,然后再來嘗試分析其中的演變特色以及個別文化因素。
1.頭人措冬與其兄弟統(tǒng)治著部落。2.頭人的女奴郭薩懷上了其兄弟的孩子。3.頭人以鬼附體為由將郭薩驅(qū)逐到鬼地玉龍松多。4.西莫東珠神奇誕生。5.西莫東珠降伏女鬼。6.西莫東珠娶得忠姆姐妹五人為妻。
1.無子夫婦祈子。2.山神光顧懷孕生下肉蛋。3.丈夫丟棄肉蛋時出現(xiàn)神奇現(xiàn)象:動物不吃,河水漂流不走。4.劃開肉蛋飛出兩只姐妹鳥、一只青蛙。5.青蛙求婚難題:鳳凰翎、蒼蠅腸子、蟣子下巴。6.青蛙成為白馬皇帝,獲得名號阿尼嘎薩。7.通過修煉褪掉青蛙皮(或被妻子燒掉)。8.外出不在家時妻子被妖魔擄走。9.前去營救妻子:得到妻子、姐妹鳥幫助,殺死妖魔。10.去征服蛇妖、雞妖,學醫(yī)救人,發(fā)明梿枷、水磨,養(yǎng)蜂、懲除壞人等。
1.巴萊郭布放牧山羊時幫助白牦牛殺死黑牦牛,化身白牦牛的天神帝釋天答應(yīng)讓其一個兒子做嶺國之王。2.帝釋天的三個兒子中幼子頓珠承諾下界,三次比賽中幼子獲勝,其他兩個兒子傷害他均未成功。3.巴萊郭布從贊地購得寶馬上天索要天神之子,帝釋天神答應(yīng)將兌現(xiàn)承諾。4.天神之子頓珠變作美麗鳥兒下界查看嶺地,查桂楚同叫妻子取來弓箭要射殺,而巴萊郭布叫妻子獻食歡迎。5.頓珠向父王索要前往人間的母親、哥哥、弟弟、城堡、馬、弓箭等,然后在天界死去。6.一顆冰雹落入嶺國桑丹惹杰妻子果桑拉姆碗中吞下后身體不適,不久人們說果桑拉姆要生國王格薩爾。7.果桑拉姆的妹妹噶提瑪和納提瑪折磨她。8.孩子就要降生時,在母親腹中唱歌,要求自己出生在山頂、山谷、河邊、田中、門后、蓮花等處,母親一再根據(jù)他的要求移動身體。9.母親生出了日月、牦牛、獅子、野牛、大鵬、金魚、小鳥、珠寶等,它們都去了各自的地方,最后生下了一個象蜥蜴一樣的大頭兒,在他的口中塞入了一點蕎麥粉后壓在了石頭下,女神古曼杰姆搬開石頭后出現(xiàn)了嶺王。10.果桑拉姆生下孩子的當天,鐵甲、銅盔、斧子、繩子、口袋、駿馬、犏牛、山羊、綿羊、黑驢、狗和貓也都生下了自己的孩子。11.妖魔化身的大臣丹巴變成上師騙取孩子,四肢釘綁焚燒,孩子掙脫后在火中蹦跳說要征服四洲。孩子將炒麥放在母親手中,逼迫母親以說出自己的父親的方式,治愈了母親的麻風病。
1.人間妖魔猖獗,佛與諸菩薩商議派白梵天王的第三子頓珠下凡降伏四邊魔鬼,拯救人類。2.頓珠根據(jù)母親的建議先化作美麗鳥兒來到上白嶺國查看情形,超同取箭射它,森達取哈達迎接。3.頓珠從父母處取得所需之馬、刀、弓箭、女伴等后,在天界死去。4.上白嶺國之扎王有五子,長子森達惹杰待人友善有智慧、三子超瓊達無權(quán)膽小,森達惹杰娶葛擦當?shù)呢暟屯踔鸩晾肺瓷?,又娶其妹噶提曼未生子,再娶納提曼又未生子,森達惹杰王向眾天神和梵天王求子。5.葛擦拉姆50歲時的某一天擠牛奶時,天空中出現(xiàn)寶石般的天神,葛擦拉姆昏厥懷孕。6.納提曼擔心葛擦拉姆生子后自己失去權(quán)力,又給超瓊達進饞言說此子將威脅他的權(quán)位,想方設(shè)法陷害她,將葛擦拉姆驅(qū)逐至三箭遠的地方獨自生活。7.葛擦拉姆悲傷時,兒子在母腹中唱歌安慰。8.蛇年十二月十五日,葛擦拉姆生下梵天黑蛇、哥哥金蛙、弟弟碧玉蛙、鐵鷂七兄弟、銅紅狗等神后,最后生下一個圓肚子(肉球)后暈了過去;當晚她家的馬、牛、綿羊、狗均生下了幼崽。9.噶提曼前來探視,葛擦拉姆讓她把這個不吉祥的圓球丟棄在路口,噶提曼拿一支箭劃開肉球后,從里面出來一位像天神公子一樣的小孩,他右手指天,又做挽弓射箭姿勢,說要征服四魔,扶助弱小。10.超瓊達前來探視,說孩子是妖魔,將他四肢釘上橛子、火燒其心、巖石壓頭,孩子擺脫制服,回家顯出八歲孩子模樣,對母親說自己叫提唄達蘭,要降伏四魔。11.他盜殺叔叔的神牛、神馬、神羊,獲取衣、帽和鞋子,又舉辦宴會,邀請長輩叔叔,獲取財產(chǎn),騙得女友,最后顯示神通,登上嶺國王位。
1.因赤松德贊的發(fā)愿與蓮花生大師的預言,勝樂金剛之子推巴噶在天界誕生。2.葛薩牧馬時,夢見與手持白矛騎白馬的白衣人交合,推巴嘎(聞喜)將身軀進入天神寶瓶后,以白色“阿”字進入母胎中。3.嶺人得知葛薩懷孕,過了九月十天,國王的長妃賈薩將懷孕的次妃驅(qū)逐到了嶺部落邊界居住。4.釋迦牟尼佛生日的那天,從葛薩的頭頂生出了哥哥董瓊噶布,被白梵天王迎請到了天界;從心中誕生了弟弟魯珠沃瓊,被頂寶龍王迎請去了無熱龍宮;從肚臍中生出了妹妹特萊沃姜,被成就王母迎請去了十萬空行界;從生門中誕生了一枚卵,母親拿起卵,卵如蓮花一樣打開,誕生了天神之子。5.誕生后開口說話,自己取名叫覺如,說要征服惡魔,救護貧弱,振興佛教。6.英雄誕生的同時,他家的牛、羊、馬、狗也生下了小公崽。7.賈薩前去傷害沒有成功,她找超同王對付覺如,超同令外道貢巴惹雜去消滅覺如。8.貢巴惹雜派黑鳥三兄弟去消滅覺如,反被覺如射殺;覺如與貢巴惹雜斗法,覺如降伏了貢巴惹雜。
1.蓮花生大師發(fā)愿降伏藏地羅剎魔鬼,時機成熟,在藏地化顯了格薩爾大王的父親、兄弟以及大臣等。2.格薩爾王的兄長賈擦誕生后去拜訪外祖父漢王,他返回時得知果國殺死了其同輩兄弟連巴曲加,要求嶺國出兵報仇。3.嶺國大會決定出兵報仇,軍隊捕獲由蓮花生大師托付于果國的頂寶龍王之女以及眾多龍界寶物,龍女作為打卦卦資成為了僧倫王的妻子,嶺國人取名為果薩拉姆。4.僧倫王的王妃即賈擦之母嫉妒龍女驅(qū)逐她,果薩拉姆夢中得到上師指點,搬到了靠近龍宮的蟾蜍巖附近獨自生活。5.果薩與僧倫王同床,夢見與黃人黃馬美男子同眠后,五股金剛杵、彩虹進入體內(nèi),有了身孕;自此身穿黃金甲的年格佐神、戰(zhàn)神和威爾瑪神形影不離進行保護。6.出生前,孩子在母胎中唱歌詢問從何處出生,母親介紹了嶺國情形及出生處。7.虎年十二月十五日,果薩拉姆生出哥哥董瓊噶布、弟弟魯珠沃瓊、妹妹特萊沃綽后,生下了一個三歲大的小孩,蓮花生大師給孩子灌頂,頂寶龍王獻上甘露,瑪沁邦熱山神獻上各種食物,年神之主格佐獻上彩色哈達;家中馬牛羊等也產(chǎn)下了崽子。8.出生后不久,他降服了鐵鷂鳥三兄弟;賈擦之母打算傷害他,賈擦喜歡他,取名為覺如。9.超同以探視為名獻上毒食,他將毒從指尖排出,超同又請外道貢巴惹雜消滅他,覺如運用神通消滅了外道師。10.覺如顯示變化獲取了超同的招福袋和神木棍,并降服了其惡靈,讓其立下了不殺內(nèi)親的誓言。
1.瞻部洲四方被惡魔掌管,生靈遭受苦難;上方細小*現(xiàn)通行各版本中,采用傳統(tǒng)手抄本中通用的驨(khramo,含義為顏色斑駁,美麗好看,引申為富饒等意思)一詞。白嶺國由超同王統(tǒng)治,此人心向惡道,壓制善道,他以果薩拉姆會生下魔子為借口,將其驅(qū)逐到了瑪麥哲隆松多魔鬼橫行的地方。2.嶺國穆巴部落的僧倫日加倫布(意為僧倫須彌山王)想念果薩拉姆,就以借口去瑪麥放牧山羊,征得賈薩、戎薩兩位妃子的同意,去與果薩相會七日。3.僧倫與果薩相會五日,建好了竹房后返回穆巴部落。4.果薩居住的竹房后住有一獐子魔,魔子住胎同時,神子布朵噶布、哥哥董瓊噶布、弟弟魯珠沃瓊和妹妹特萊沃綽也住于果薩胎中。5.一月十九日,神子將要誕生時,從母親腹中詢問從何處誕生,果薩認為從未聽說腹中說話之事,認為不吉祥就去跳河跳崖尋死,均被河神和天神母救護;果薩肚痛,左腹部有物蠕動,以為自己懷有多個孩子,于是唱歌回答,應(yīng)從世間道出生。6.天黑下起黑雪時,獐魔之子出生;天快亮下起白雪時,生出了哥哥董瓊噶布、(弟弟魯珠沃瓊,此處缺省)、妹妹特萊沃綽后,生下一個圓肚子(肉球),灶神用鐵箭劃開,出來了一個比水晶還光艷的小孩。7.果薩想煮面疙瘩卻無火,小孩說他去領(lǐng)居家借火,前往巖洞中獐魔一家借來了火。8.獐魔想消滅此子,就送來了誕生禮物:摻有兔子奶做的酥油和毒糌粑,母親喂孩子,孩子不吃,稍微粘在臉上,立刻出疹子;放在灶石上,石頭裂開。9.母親為孩子取名為覺如,他降伏了獐子魔、虎魔、超同、外道貢巴惹雜等,獲取了衣服等物。10.覺如幫助嶺國降伏了司瑪馬宗、丹瑪青稞宗等,最后參加賽馬獲勝登上嶺國王位寶座。
1.猴子菩薩與巖石羅剎女婚配,生下藏族四氏族:塞、穆、董、冬,其中董氏族的曲潘納布時期形成了嶺國;到惹查干布的后代僧倫、超同、戎擦查根三氏誕生后,眾神在天界聚會,女神瑪吉多吉玉珍降下預言,嶺國將出現(xiàn)天神之子,他征服四方四魔、十八大宗和諸多小宗,佛法興盛。2.白梵天王之子丹巴朵噶*此名與釋迦牟尼傳中釋迦牟尼在色究竟天界的名字相同。答應(yīng)下凡做嶺國之王,然后降生在念界叫沃吉本丹,接著降生在下界魯宮(龍宮)叫昂噶沃丹,最后投生于嶺國。3.葛嶺兩國交戰(zhàn),嶺國獲得蓮花生大師托付的龍女雅噶澤丹及龍宮寶物,龍女雅噶澤丹成為嶺國僧倫王妃。4.龍女生產(chǎn)時,從頭頂生出了哥哥董瓊噶布,被天神迎往天界;從心間生出了弟弟魯蜍沃丹,被龍神迎往龍界;從臍間生出了妹妹特萊沃綽,被空行母迎往了空行界;最后從生門誕生了格薩爾,因其出生時雙手合掌置于頭頂,故取名覺如*覺如含義較復雜,其中之一說為耳朵向上豎起,在此說是雙手向上豎起。。5.覺如誕生七天后,降伏了前來迫害他的魔鳥三兄弟、外道貢巴惹雜和超同王等。6.超同王擬造偷盜罪名,將龍女與其子覺如驅(qū)逐至瑪麥玉隆松多(黃河下游三岔口),他在那里征服魔鬼,將此地變成了人間圣境。
以上筆者簡要列出了8種“格薩爾誕生”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盡管藏區(qū)傳承的這個篇章的故事遠不止于這些,但基本上羅列出了藏族中傳承的“英雄誕生”的幾種模式。從中也可見到“英雄誕生故事”自古至今在藏區(qū)的活躍姿態(tài)以及其復雜的變異特點。
簡而言之,從《格薩爾》史詩中出現(xiàn)如此眾多的《英雄誕生》的抄本情況來看,除了《霍嶺大戰(zhàn)》《賽馬稱王》《大食財宗》等受到廣泛喜愛的篇部以外,《英雄誕生篇》也是受到歡迎的部本之一。而且,作為《格薩爾》史詩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它在民間藝人中的持久傳承和多樣的演繹變化情況也是可想而知。因此,隨著這部史詩上千年的傳承,我們也可以說,這一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變化之大也可以理解。下面簡要談?wù)勥@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演變特點。
作為長篇英雄史詩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英雄誕生篇”似乎成為了《格薩爾》這類帶有濃厚的東方傳記文學特點的史詩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相比于《伊利亞特》等那些截取重要生活片段內(nèi)容(比如攻城戰(zhàn)役),通過描寫重要事件來塑造英雄人物的史詩,《格薩爾》則通過講述“英雄一生業(yè)績”來塑造英雄人物,這些東方史詩更加重視其形象的“完整性”和“光輝圓滿”的特點。因此,“英雄誕生”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構(gòu)建,也成為了史詩藝人們和民眾傳承中津津樂道的重要內(nèi)容。
縱觀以上列舉《格薩爾》史詩中的幾種“誕生模式”,盡管期間存在著較大的差異,但經(jīng)詳細辨別,它們之間總是存在著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和相似的規(guī)律。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中抽繹出一個基本“公認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
1.大家都知道或有預言說,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要誕生了。2.他通過特殊的方式誕生:先以卵的形式出生、懷孕期或誕生處異于常人、誕生時出現(xiàn)種種征兆,等等。3.誕生后顯示種種神跡和不可思議的成長。
總的來說,這是“英雄人物”誕生的一般模式。格薩爾的誕生也適用于這一普遍的規(guī)律。僅就西藏文化來看,宗教人物中的苯教祖師敦巴辛饒米沃且、佛教祖師釋迦牟尼,以及西藏最初的首領(lǐng)聶赤贊布也適用于這個誕生模式。
盡管以上模式適用于格薩爾的誕生方式,但我們從眼下所見紛繁復雜的格薩爾的誕生模式中,總體上可以概括為三種方式:
1.民間故事中英雄人物的誕生方式:這就是“之一”所描述的情況。這種結(jié)構(gòu)適用于世界范圍內(nèi)的“英雄故事”中的主人公——他由神奇的誕生開頭,經(jīng)過奇異的旅行成長,最終返回家鄉(xiāng)成婚而結(jié)束故事。但是,當這個英雄將來要成為“國王”時,他的父母尤其是父親必須是王族或者王族中應(yīng)該繼承王位者。這一點,則是他與一般英雄故事中主人公的區(qū)別所在。也就是說,史詩中這種故事結(jié)構(gòu)的安排,為以后主人公與先王(長輩)之間的矛盾奠定了基礎(chǔ)。同時,這種設(shè)定也讓“瑪桑雅如卡查”*《瑪桑雅如卡查》為《尸語故事》中的一篇故事,講述牛頭人身勇士的冒險故事,他的父親是一位普通牧民,母親是一頭母牛。參見王曉松、和建華譯《尸語故事》(藏漢對照),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第69—93頁(其漢譯標題為“花嘴小牛”)。這樣的“神奇英雄”只能成為故事的主人公,而不能成為史詩主人公的所在。如果他們(如瑪桑雅如卡查)能成為“國王”,那么他必須要具備有“繼承王位”的資格(也即他的父親屬于王族)。
2.苯教英雄史詩主人公的誕生方式:即“之二”所描述的情形。這類英雄史詩的主人公如阿尼格薩(格薩爾)的誕生,其中有個明顯的特點是,他有兩個父親:一個是神的父親,一個是人間的父親。這個神的父親或者以化身的身份要與英雄的母親結(jié)合,比如化身為牦牛、猴子、蛇,或者健美、高大的英雄等。依據(jù)苯教的三界觀,即天界、念界(山界)和魯界(水界),這三界的大神均有可能成為英雄(格薩爾)的神界父親,比如天界的三十三天之主因陀羅(天帝釋)、念界之山王格佐神或者瑪沁邦熱神或者念青唐拉神等、魯界的龍神頂寶龍王或安止龍王等。同樣,英雄的人間父親,不管具有怎樣的性格弱點或丑陋相貌,他也必須是國王或者是王族。很顯然,在“之二”的白馬藏族的格薩爾誕生模式中,英雄人間父親的形象弱化了,他僅僅是一位普通的部落成員。相反,卻強化了其神界的山神父親。英雄的誕生經(jīng)歷了天界神(鳥卵)、魯界神(青蛙形象)的褪化,最后變成了人間的形象,成為了部落(或國家)之主。這樣的結(jié)構(gòu)設(shè)置,促使這位神奇誕生的英雄的事跡,更明顯地趨向于故事化的發(fā)展方向。好在加上一些真實的歷史事跡和苯教祖師降魔故事,它也具有了“史詩”的芻型。
3.佛教化的英雄格薩爾的誕生模式:即“之三”至“之八”所描述的情形。其中“之三”(《下拉達克本格薩爾誕生》)與“之四”(《民和本格薩爾誕生》)中還夾雜著不少苯教時代的“史詩特點”,我們可以將其看作是從苯教史詩向佛教史詩過渡的一種形態(tài)。其他幾種模式,則完全符合佛教史詩中格薩爾的誕生情況。
很明顯,“之三”和“之四”中保留著許多我們很難理解的“因素”。比如“白牛與黑?!敝g的戰(zhàn)爭,這與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印度的婆羅門教和苯教中的神魔之戰(zhàn),特別是天神因陀羅與魔阿修羅之間的戰(zhàn)爭是極其相似的,或者說它所表達的正是那個上古時代(前20至前6世紀左右)的文化。但是與苯教史詩不同的一點是,這位英雄并沒有通過三界神的父親與人間母親結(jié)合而獲得人身,而是直接以天神下凡的身份來做人間國王。另外一個顯著的苯教時代特點是,英雄的母親在生產(chǎn)英雄的同時,生下了英雄所需要的“一切物品”(包括神圣同伴、動物、寶物、日月、土地等)。這些“物品”的誕生,顯然超出了我們的理解范圍,但它符合苯教時代“英雄(宗教祖師、人類祖先)誕生”的模式。
那么,我們當今多數(shù)所見或者能夠理解和接受的史詩《格薩爾》的誕生模式,其基本因素均包括在了“之五”至“之八”中。首先,我們必須要說明的是,我們在此所說的西藏的佛教本身與佛教影響下或者佛教文化為底座的《格薩爾》史詩中的佛教文化,它們是兩個概念。也就是說,《格薩爾》中佛教文化思想作為了其基礎(chǔ)思想,但不是說《格薩爾》史詩完全講述佛教道理,或者也不能理解為其中只有佛教思想,而無其他文化思想內(nèi)容,如苯教等。
從以上的佛教格薩爾誕生模式可見,它的基本結(jié)構(gòu)是佛教護法帝釋天、白梵天或者時輪金剛勝樂大神的兒子,經(jīng)佛陀預言或菩薩、圣者祈請,下凡成為人間之王。其目的在于消滅佛教之敵妖魔、解救身處眾魔涂炭的生靈,奪取或者收回屬于理想之國嶺國的各種財寶,使嶺國成為“人間佛土”、民眾獲得暫時的人天安樂乃至究竟的佛陀果位的快樂生活。
但是,正如上文所述,史詩《格薩爾》中的誕生模式,除了具有“菩薩下凡救世”的佛教基本思想以外,還包含了諸多西藏本地的思想,特別是苯教的三界神和民間的地方保護神的觀念。關(guān)于苯教的三界神和民間的地方保護神之間的區(qū)別是異常困難的。但是其中有一點是明顯的,即苯教的三界神體系是非常完備的神系,民間的地方保護神基本上都納入到了這一體系中,成為了其中或大或小的各種神祇。
因此,通過考察佛教格薩爾誕生模式,我們看到了當下最理想的西藏英雄格薩爾的誕生特點:它以佛教思想為基盤、結(jié)合了苯教思想和民間神祇及一般英雄故事主人公的誕生模式。即,格薩爾是天界護法神天王的王子、他受到佛陀預言、菩薩或者圣者的認可和催請下凡成為集佛陀、菩薩、金剛和上師于一身的國王、拯救蒼生、建立理想王國,他先在各個“佛土”以躲藏形式獲取各個佛剎土的“功德”,然后經(jīng)過了念界、魯界(苯教三界)的轉(zhuǎn)生,他獲取了念神(格佐山神,瑪沁邦熱地方神等)的父親、確定了部落王族中品格善良的人間之父,獲得了魯界(龍神)的母親,同時,獲得了天界神(鳥頭人身哥哥)、魯界神(蛇頭人身弟弟)、空行界神(鳥翼女人身妹妹)的神圣同伴以及頂寶龍王的財富,獲取了富裕部落的王妃、棗騮色天神駿馬和13種武器、30勇士、80成就者等,選取了見者皆愿的美麗嶺國,選定了標志事業(yè)成功的降生年月日。然后,他誕生于人間。這就是目前我們所見到的佛教格薩爾的最完美的誕生結(jié)構(gòu)。
毫無疑問,這種完美的誕生模式是自8—9世紀以來,佛教廣泛影響開來并成為藏族的主要文化支柱后,尤其是經(jīng)過吐蕃政權(quán)崩潰后各地部落林立、人們向往一位蓋世英雄拯救離亂困苦時,藏族藝人乃至所有民眾所努力追求的格薩爾(國王英雄)的誕生模式。作為身處傳統(tǒng)社會中的民眾,人們所理解的英明治世“國王(英雄)”,就是這樣一位民眾蒙受其恩惠之光澤和雨露的需要所在。
如上所述,“英雄誕生篇”中,其“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來的樣子是異常復雜的。雖然我們簡要地列出了三種“模式”,但其中也存在諸多難以解釋的方面。尤其是第三種“佛教格薩爾誕生模式”中存在各種模式混雜的現(xiàn)象,這是現(xiàn)實情況,但也并不是說這些現(xiàn)象完全難以接受。相反作為藏族文化的繼承者(藝人和民眾)卻認為這才是完美的誕生模式,盡管各地區(qū)存在著偏重或強化其中的某個方面,比如有些地區(qū)認為格薩爾天界之父親是帝釋天,有些地區(qū)則認為是大梵天或者勝樂金剛等。
那么,在此就某些差異稍作解釋。首先,關(guān)于神祇問題。眾所周知,從帝釋天到大梵天乃至勝樂金剛神的變化,不僅說明了從婆羅門教到印度教的發(fā)展,同時也說明了從苯教大神、地方神向佛教護法神乃至佛教密宗神祇的變化。而表現(xiàn)在《格薩爾》的英雄誕生方面,也恰好體現(xiàn)了從苯教史詩向佛教史詩的過渡特點。同時,其中還表現(xiàn)出了地方性的差異。比如在“下拉達克本格薩爾誕生模式”中強調(diào)了帝釋天神;在玉樹、昌都等地的抄本與藝人傳承中強調(diào)了大梵天神;而在果洛和色達一帶傳承的格薩爾誕生模式中,則強調(diào)了密教的勝樂金剛。其中,除了蘊含著時代性的差異外,也可能反映了當?shù)刈诮绦叛龅牟町?。此外,在苯教三界神的其他兩?念界和魯界)中也會存在地區(qū)性差異,比如果洛地區(qū)認為格薩爾的神界父親是瑪沁邦熱山神,而在康區(qū)則認為是念欽格佐神、藏北則可能認為是念青唐拉神,等等。
其次,關(guān)于“英雄誕生篇”的開始、中間和結(jié)尾處的設(shè)定問題。這個問題聯(lián)系著《格薩爾》史詩的“整理、規(guī)范和精?!钡戎T問題。同時,這也表現(xiàn)出了《格薩爾》史詩的演化特點。也就是說,不同的藝人對于這個“篇章”的理解是有差異的。我們從早期的抄本中就能看到這種情況,比如很早就有人指出,有些題為《英雄誕生》的故事中包括了《天界篇》至《賽馬稱王》的所有故事[8]。隨著眾多抄本的《英雄誕生》的出現(xiàn),尤其是得到一些重要學者肯定的整理本比如林蔥本《英雄誕生》的出現(xiàn),對于“劃定”《英雄誕生篇》的開始至結(jié)尾處,起到了一定的“規(guī)范”作用。但是,隨著這部史詩將來更加廣泛而長時期的傳播和傳承后,這一問題可能比現(xiàn)在的情況要明晰得多。
總之,在“英雄誕生篇”的發(fā)展模式中,存在各種疑難問題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部史詩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它所攜帶的文化內(nèi)涵同樣復雜多樣。
與《摩訶婆羅多》中般度五子的誕生故事和《羅摩衍那》中羅摩的誕生故事比較,《格薩爾》史詩中的“英雄誕生篇”同樣具有與其一致相似的方面,比如“天神下凡”的思想。這種思想恐怕是古代社會比較普遍的思想之一,只不過經(jīng)過印度教和佛教思想的改變,表現(xiàn)在《格薩爾》史詩中則是“佛陀(菩薩)臨凡救世”。但《格薩爾》史詩也表現(xiàn)出了藏族文化的某些特有觀念,比如苯教三界神體系和民間地方神對英雄誕生的影響。比如念神界(山神)的父親和魯神界的母親,以及當?shù)氐谋Wo神比如地方神瑪沁邦熱神等。
同時,正如過去的學者所指出的*石泰安所謂《格薩爾》史詩“通過類比而說明世界民俗學的某些重大內(nèi)容……”參見石泰安著、耿昇譯《西藏史詩與說唱藝人的研究》,西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序言”第6頁。,在全世界傳播與共享的民間文化,特別是在世界范圍內(nèi)普遍流傳的“英雄故事”在“英雄誕生篇”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形成中,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這就是我們在上文中提到的一般英雄誕生的三個“公認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特別是西藏獨有的母題或某些相似母題的獨特演變:比如“巖石生人”“動物生人”“牛角生人”“卵生”“天神之子下凡”“野獸或魔變成人”*關(guān)于西藏故事中的異常誕生母題的特點,筆者擬將另著文予以介紹。等也在這里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此外,我們也不能忘記這個“篇章”形成的最豐腴的土壤——藏族的整個歷史文化和民眾的生活知識。比如藏族的四大或六大氏族的歷史、吐蕃政權(quán)歷史、某個部落及其國王的歷史,比如《朗氏家族史》以及各地藏族民眾的生活經(jīng)驗,等等,正是這些因素造成了具有“藏族特色”的格薩爾的誕生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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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大利]曲杰·南喀諾布.苯教與西藏神話的起源——“仲”、“德烏”和“苯”[M].向紅笳,才讓太,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4:72—99,254—279.
[2]中華民族故事大系編委會.中華民族故事大系16·赫哲族、門巴族、珞巴族、基諾族[Z].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338—341.
[3]邱雷生,蒲向明.隴南白馬人民俗文化研究[Z].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1:14—185,186—187.
[4]A.H.Francke,A lower Ladakhi Version of the Kesar Saga,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Calcutta,1905:41,30—83.
[5]世間形成(藏文)[Z].西寧:青海民族出版社,1987:1—40.
[6]誕生篇(藏文)[Z].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0:1—81.
[7]誕生史(藏文)[Z].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1—625.
[8]吳均.吳均藏學文集(下)[M].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7: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