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德勒茲 菲利克斯·加塔利 著 董樹寶 譯

4、機器

撇開任何隱喻意義不談，欲望機器究竟在哪個方面是機器呢？機器被定義為切分系統(tǒng)（système de coupure）。問題決不在于那被視之為與現(xiàn)實分離的切分；根據(jù)那被考慮的特點，諸切分在變化的維度上起作用。首先，任何機器都與它所切分的 持續(xù)的質料流（hylé原初質料）有關。它像切火腿的機器一樣運轉：諸切分在關聯(lián)的流上實施提取功能。由此就有肛門與它切分的屎流；不僅有嘴與奶流，還有氣流與聲音流；不僅有陰莖與尿流，還有精液流。每種關聯(lián)的流都必須被視為觀念的，被視為類似于巨大的豬大腿一樣的無限流。原初質料事實上指質料在理念上所擁有的純粹連續(xù)性。當若蘭（Robert Jaulin）描述那些用于某種啟蒙儀式的面團和粉末時，他指出它們每年作為提取的集合被生產(chǎn)出來，這種提取來自“一種理論上只有唯一來源的無限序列”，來自那延展到宇宙邊界的獨特面團。①羅貝爾·若蘭：《薩拉之死》，普隆出版社，1967年，第122頁。切分非但沒有與連續(xù)性相對立，它還規(guī)定這種連續(xù)性，它意味著或界定著其所切分的、作為觀念的連續(xù)性的東西。這是因為任何機器如前所述都是有關機器的機器。這是因為，只有在機器被連接到另一臺被假定生產(chǎn)流的機器的范圍內(nèi)，機器才產(chǎn)生流的切分。毫無疑問，這另一臺機器其實反過來也是切分。不過，它只與第三臺機器有關系，這第三臺機器在觀念上，也就是相對地，產(chǎn)生連續(xù)的、無限的流。由此就有了肛門—機器與腸—機器、腸—機器與胃—機器、胃—機器與嘴—機器、嘴—機器與畜群流（然后……然后……然后……），總而言之，任何機器相對于其所連接的機器而言都是流的切分，不過相對于連接它的機器而言就是流本身或流的生產(chǎn)。這是有關生產(chǎn)的生產(chǎn)法則。這就是為什么在橫貫的或超限連接的極限之處部分對象與連續(xù)的流、切分與連接融為一體——到處有欲望涌出的、實為欲望生產(chǎn)性的流—切分，同時總是把生產(chǎn)過程植入產(chǎn)品之中（極其令人好奇的是梅蘭妮·克萊恩雖然深刻地發(fā)現(xiàn)了部分對象，但是她在這一點上忽視了流的研究，并宣稱流是無關緊要的：她由此使全部連接產(chǎn)生短路）。①“尿在積極的層面上是一種母乳的等同物，無意識在身體的諸實體之間沒有做出任何區(qū)分?！?梅蘭妮·克萊恩：《兒童精神分析學》，法譯本，法國大學出版社，第226頁。

“Conneticut，連接（Connect）—我（I）—切開（cut）！”小喬伊喊道。貝特蘭（Bettelheim）描繪了這樣一個只有被接到這樣一些機器上才會活著、吃飯、排便或睡覺的孩子——這些機器配有發(fā)動機、線、燈、滲碳器、螺旋推進器與方向盤：電子喂食機、呼吸自動機、發(fā)光的肛門機器。況且鮮有例子也充分顯示了欲望生產(chǎn)的體制，顯示了打斷是功能本身的或者切分屬于機器性連接的方式。毫無疑問，有人會認為這種機械的、精神分裂的人生表達了欲望的缺席與解體，而不是欲望，并且假設了否定的某些極端的父母的態(tài)度，這個孩子在把自己變成機器時對這些態(tài)度起反應。不過，即便貝特蘭支持俄狄浦斯情結或前俄狄浦斯情結的因果關系，他也會承認這種因果關系只有在回應孩子的生產(chǎn)性或活力的自主方面時才會起作用，然后冒險在孩子身上規(guī)定一種非生產(chǎn)的郁滯或一種絕對退縮的姿態(tài)。因此，首先存有著一種“對母親只是其一部分的整個人生體驗的自主反應”。②布魯諾·貝特蘭：《空堡壘》，法譯本，伽里瑪出版社，第500頁。因此，我們必須相信，不是機器本身顯示了欲望的喪失或抑制（貝特蘭根據(jù)孤獨癥轉譯的東西）。我們始終重新探尋同一個問題：欲望的生產(chǎn)過程、兒童的欲望機器如何開始無限地轉向虛空，從而產(chǎn)生兒童—機器？過程如何被轉化為目標？或者說，兒童怎么是早熟中斷或者可怕惡化的受害者？只有與無器官身體（閉合的雙眼、閉緊的鼻孔和堵塞的耳朵）一致，某種東西才會被生產(chǎn)，才會被反生產(chǎn)，這種東西背離或激化整個生產(chǎn)，而它仍然是整個生產(chǎn)的一部分。但是，機器依然是欲望、欲望的設定，后者通過原初的壓抑與被壓抑的回歸來追尋機器的歷史，隨著貝特蘭開展的治療而連續(xù)進入喬伊所經(jīng)歷的妄想狂機器、神跡顯示的機器和孤獨機器。

其次，任何機器都具有一種被裝配的、貯存于其中的符碼。這種符碼不僅與它在身體的不同部位的記錄方式與傳遞方式密不可分，而且與相互聯(lián)系的每個部位的記錄方式密不可分。一個器官根據(jù)不同的連接可以與多個流相關聯(lián)；它可能在幾種食譜之間踟躕不前，甚至負責另一種器官（食欲缺乏的嘴）的食譜。各種功能性疑問被設定：何種流切分？何處切分？如何并以何種方式切分？何種位置留給其他生產(chǎn)者或反生產(chǎn)者（弟弟的位置）？應不應該因食物噎住、喘口氣，用嘴巴排便？記錄、信息與傳遞到處形成一種不同于上述關聯(lián)的析取柵格。應該歸功于拉康發(fā)現(xiàn)了無意識符碼的這一豐富領域，他通過吸納整個能指鏈或各個能指鏈實現(xiàn)了這一發(fā)現(xiàn)，并由此改變分析（這一方面的基礎文本是《 失竊的信》）。不過，依據(jù)它的多樣性，這個領域多么的奇特，以至于我們幾乎不談論一種鏈，乃至一種欲望的符碼。各種鏈因其由符號構成而被稱為能指的，不過這些符號本身不是能指的。符碼與其說像一種言語活動，倒不如說像一種行話，一種敞開的、多音的形構。在這種符碼中，符號本質上是任意的，對它們的載體無動于衷（或者，這難道不是載體對這些符號無動于衷嗎？載體就是無器官身體）。符號不具有平面，它們在全部層級上和在全部連接中發(fā)揮作用；每個人說他自己的語言，而且之所以與其他人一起建立在橫貫性向度上更直接的綜合，乃因為這些綜合在諸要素的維度上仍然是間接的。這些鏈特有的諸析取仍沒有牽涉任何不相容，因為這些不相容只有通過抑制劑與阻遏物的運作才能出現(xiàn)，而這些抑制劑與阻遏物要規(guī)定載體和確定一個特殊的、個人的主體。①“源自這樣一些符號的不相容只有作為有待構建的鏈上的融貫性條件才能被應用；讓我們補充一點，即這一條件被控制的維度只是這種鏈能夠進行的轉譯。讓我們在這一羅多游戲上再停留片刻。為了考慮的是，這些要素在序列上偶然進行混合所經(jīng)由的就是現(xiàn)實無秩序，它讓我們有機會抽簽……”拉康：《文集》，《關于達尼埃爾·拉加什關系的評注》，色伊出版社，第658頁。沒有任何鏈是同質的，不過每種鏈都像一縱列不同字母表的字母，在這些字母表中，表意文字、象形文字、路過的大象的小圖像或一輪冉冉升起的太陽突然出現(xiàn)。突然在混合著音素、語素等內(nèi)容（卻沒構成它們）的意義鏈中出現(xiàn)了爸爸的胡須、媽媽抬起的胳膊、飾帶、小女孩、警察、皮鞋。每條鏈從其他鏈中提取剩余價值，捕獲其他鏈的碎片，好像蘭花的符碼“吸引”黃蜂的形象一樣：符碼的剩余價值的現(xiàn)象。這是切換與抽簽的整個系統(tǒng)， 而這些切換和抽簽形成部分依賴的、近似馬爾科夫鏈（cha?ne de Markoff）的隨機現(xiàn)象。源自內(nèi)在符碼的、外部環(huán)境的、穿行于有機體各個區(qū)域的種種記錄與傳遞沿著大型的析取性綜合的無限分叉的路線相互交錯。如若在這一點上存在著一種書寫，那么這是一種就在實在界上進行的、極其多音的與從未是雙重單義化的、線性化的書寫，一種跨越的、從未是話語的書寫：被動綜合的“實在的無組織”（inorganisation réelle）的整個領域，其中有人徒勞地尋找某個可稱之為能指（signifiant）的東西，這個東西不斷地把種種鏈構造和解構為那些從未以成為能指為使命的符號。欲望的生產(chǎn)過程，這在“它我”（?a）被機器化的任何方向上都是符號的唯一使命。

這些鏈不斷地是全部方向上出現(xiàn)的種種分離的中樞，到處是本身具有價值的、不應被填滿的種種分裂。因此，這就是機器的第二個特點：與提取—切分不可相互混淆的分離—切分。提取—切分關系著連續(xù)的流，并訴諸部分對象。分離—切分關系著異質的鏈，并把分離的切分成分、流動的儲存處理為團塊或滑動的磚狀物。我們應該設想每個磚狀物都是遠距離發(fā)送的，本身由異質性要素構成：不僅與那些來自不同字母表的符號一起包含著一種注冊，也包含著種種形態(tài)，還包含著一根或多根麥稈，可能還包含著一具尸體。流的提取涉及鏈的分離；并且生產(chǎn)的部分對象在全部綜合的共存與相互作用中假設了記錄的儲存或磚狀物。如何才會有流的部分提取，而不會在一種要賦予流以形式的符碼中出現(xiàn)碎片式的分離？如若我們剛才說精神分裂癥患者處于欲望的解碼流的邊緣，那么我們必須明白他就處于社會符碼的邊緣，專制的能指在這種社會符碼中摧垮了所有鏈，使它們線性化，使它們雙重單義化，并使用各種磚塊作為建設中華帝國的長城的眾多不變元素。然而，精神分裂癥患者總是分離所有鏈，拆除它們，把它們帶向各個方向，從而重新發(fā)現(xiàn)一種全新的、實為欲望之符碼的多義性。任何構成以及任何分解都經(jīng)由移動的磚狀物 得以進行。失聯(lián)絡現(xiàn)象（diaschsis）與形態(tài)病變現(xiàn)象（diaspasis），莫納科夫（Monakow）曾論述道：或者病變沿著那些把它與其他區(qū)域聯(lián)系起來的纖維延展，由此遠距離地導致從純粹機械論的（而非機器的）觀點來看是令人難以理解的種種現(xiàn)象；或者生命的體液紊亂引起神經(jīng)能量的分流，并在本能領域創(chuàng)造了破裂的、碎片式的走向。從記錄的過程來看，這些磚塊物是欲望機器的基本零件：與那實為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大型時間基因機器（具有非空間定位的“音箱”型的旋律機器）相比，它們同時是那些僅僅在特定時刻在空間上進行定位的組成部分與解體的產(chǎn)物。①莫納科夫、穆爾格：《關于神經(jīng)學與精神病理學之研究的生物學導論》，Alcan出版社，1928年。使莫納科夫和穆爾格的著作具有不可媲美的特點，也就是該著作無限超越了其由此獲得靈感的整個雅克遜理論的東西，那就是磚狀物理論（théorie des briques），是關于它們的分離與破碎的理論，不過這特別是這種理論所假設的理論——把欲望引入神經(jīng)學。

欲望機器的第三種切 分是在機器旁邊生產(chǎn)主體的、作為毗鄰機器的零件起作用的剩余—切分或剩余物。而且，之所以這一主體不具有特殊的或個人的身份，之所以他經(jīng)過無器官身體卻沒摧毀他的冷漠，乃因為他不僅是機器旁邊的一部分，也是本身被分裂的一部分，與機器操縱的鏈的分離與流的提取相對應的各部分屬于這一部分。因此，這一主體消耗了他所經(jīng)歷的各種狀態(tài)，并且他誕生于這些狀態(tài)，總是從這些狀態(tài)中總結出一個由諸部分構成的部分，其中每個部分剎那間就填滿了無器官身體。容許拉康闡發(fā)一種與其說是詞源學的倒不如說是機器性的游戲：parere—proscurer（謀得）、separare—separer（分離）、se parere—s’en—gendrer soi—même（孕育自身），同時他突出了這種游戲的強度特性：部分與整體無關，“它自娛自樂。在這一點上，只有主體被切分后才會開始分娩……這就是為什么主體可以謀得那在這一點上與它相關的東西、一種我們稱之為公民的狀態(tài)。在每個主體的生命中沒有任何東西引起更多的刺激來實現(xiàn)這一點。為了開始新的旅程，他確實要犧牲大部分利益……”②拉康：《文集》，《無意識的地位》，第843頁。與所有其他切分一樣，主體的切分不是指匱乏，反而是指一種回到那作為份額的主體的部分，一種回到那作為剩余的主體的收益。（又在那一點上，俄狄浦斯情結的閹割模式是一種多么糟糕的模式啊?。┻@是因為切分不是分析的結果，它們本身是綜合。正是這些綜合產(chǎn)生了劃分。讓我們考慮一下嬰兒打嗝時嗝奶的例子，這既是在關聯(lián)的流上重建提取過程，又是能指的鏈上重現(xiàn)分離過程，還是恢復主體特有份額的剩余。欲望機器不是一種隱喻；它是沿著以下三種方式切分或被切分的東西。第一種方式訴諸連接綜合，發(fā)揮了力比多（libido）的作用，作為提取的能量。第二種方式訴諸析取綜合，發(fā)揮了內(nèi)在精神（numen）的作用，作為分離的能量。第三種方式訴諸合取綜合，發(fā)揮了快感（voluptas）的作用，作為剩余的力量。正是在這三個層面上，欲望生產(chǎn)的過程同時是生產(chǎn)的生產(chǎn)、記錄的生產(chǎn)、消耗的生產(chǎn)。提取、分離、“剩余”，這就是生產(chǎn)過程，就是實施欲望的現(xiàn)實運轉。

5、整體與部分

在欲望機器中，一切都同時起作用，不過發(fā)生在脫節(jié)與斷裂、故障與挫敗、間歇與短路、間距與分割中間，發(fā)生在那從未把諸部分集合起來形成整體的總和之中。這是因為切分在這一過程中是生產(chǎn)性的，并且本身就是集合。析取就其作為析取而言是包含的。甚至消耗是過渡、生成與回歸。恰恰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懂得如何嚴格地在文學機器的層次上設定問題：碎片之間具有這樣一種差異的關系，以它們之間特有的差異為關系，卻不指涉一種甚至喪失的原初全體性（totalité），也不指涉一種甚至即將來臨的合成全體性，那么如何產(chǎn)生、思考這些碎片呢？①莫里斯·布朗肖：《無邊的談話》，伽里瑪出版社，1969年，第451-452頁。唯有多樣性（multiplicité）這一范疇，被用作名詞，超越了跟“一”（l’Un）一樣的“多”，超越了“一”與“多”的謂項關系，由此這一范疇能夠闡述欲望生產(chǎn)：欲望生產(chǎn)是純粹的多樣性，也就是不可簡約為統(tǒng)一性（unité）的肯定性。我們生活在部分對象、磚狀物和剩余物的時代。我們不再相信這些虛假的碎片，它們像古代雕塑的石塊一樣等待著被完善、黏補，從而構成一種的確與起源的統(tǒng)一性一樣的統(tǒng)一性。我們不再相信一種原初的全體性，也不相信一種目的的全體性。我們不再相信枯燥乏味的進化辯證法的灰暗構圖，這種構圖企圖安撫石塊，因為它使石塊的邊緣呈現(xiàn)圓弧形。我們相信只在邊緣處的全體性。而且如若我們遭遇了這種處于諸部分一側的全體性，那么這是一個關于這些部分的整體，不過這個整體沒有使它們綜合化，這是一種關于所有這些部分的統(tǒng)一性，不過這種統(tǒng)一性沒有統(tǒng)一它們，它補充它們，作為一種全新的、被分開構成的部分?！八蝗挥楷F(xiàn)了，不過這次應用于整體，如同被分開構成的石塊一樣，誕生了靈感”，普魯斯特談及巴爾扎克著作的統(tǒng)一性，不過他也談及了他自己著作的統(tǒng)一性。在《追憶似水年華》所建構的文學機器中，這在下面這一點上是激動人心的：所有部分被生產(chǎn)，作為不對稱的側面、中斷的方向、密封的盒子、不相通的瓶子、各種區(qū)隔，其中毗連就是間距，而且間距就是肯定，就是拼圖塊，這些拼圖塊不是來自同一種拼圖，而是來自不同的拼圖，它們激烈地相互嵌入，它們一直是局部的和從不是特殊的，它們的邊緣極不協(xié)調，始終相互擠迫、相互褻瀆、相互交錯，始終伴隨著許多剩余的拼圖塊。這是典型的類精神分裂癥作品：好像有罪、宣布有罪只是開玩笑（根據(jù)克萊恩的觀點，好像抑郁期對于更加根深蒂固的類精神分裂癥期而言只是一種掩飾）。因為律法的嚴肅性只是表面上表達了“一”的抗議，它們反而在被分割的宇宙的赦罪中找到了真正的對象，其中律法沒有把任何東西合并為整體，反而估量和分配間距、彌散、爆炸（炸裂把那從瘋癲中獲得純潔的東西）——有罪的表面主題在普魯斯特的著作中與一個完全否定它的另一個主題交織在一起，植物般的純樸的主題源自性別的分隔、來自與夏呂斯的相逢與阿爾貝蒂娜的倦意，那里鮮花盛開，瘋癲的純潔顯現(xiàn)，無論是夏呂斯所證實的瘋癲還是阿爾貝蒂娜所假定的瘋癲。

因此，普魯斯特曾說整體被生產(chǎn)出來，它本身作為與諸部分并存的一部分生產(chǎn)出來，各個部分既未被整體統(tǒng)一，也未被整體全體化，不過整體與各個部分協(xié)調一致，因為整體僅僅在不相連的瓶子之間確立了反常性的溝通，在諸要素之間確立了橫貫的統(tǒng)一性，而這些要素在它們特有的維度上保留它們?nèi)坎町惖囊蛩?。因此，乘鐵路的旅行中從未有乘客所見景色的全體性，也未有視角的統(tǒng)一性，只不過這一切發(fā)生于神魂顛倒的旅客在車窗之間所勾勒的橫貫物（la transversale）之中，“以便靠近、裱褙間歇的、對立的碎片”。靠近、裱褙，這就是喬伊斯所稱之為的“再具體化”（re—embody）。無器官身體被作為整體生產(chǎn)出來，不過是發(fā)生在它生產(chǎn)過程中的特殊位置，毗鄰它沒有統(tǒng)一和全體化的諸部分。而且當無器官身體適應諸部分、不得已而接受它們時，它在它特有的表面上誘使橫貫性的溝通、超限的相加、多音而穿越的注冊，部分對象的功能性切分在這一表面上不斷地被能指鏈的切分與那辨認方向的主體的切分重新切分。整體不僅僅與諸部分共存，整體毗鄰于諸部分，整體作為與諸部分分離的產(chǎn)物而存在，同時與諸部分相符合：遺傳學家以自己的方式指出了這一點，他們說“氨基酸分別被攝入細胞，然后被一種類似于模板的機制安排在適宜的秩序中，在這一模板中，每種酸的特色鮮明的外側鏈嵌入了它自己的位置上”。①J.H.布什：《生命的起源》，法譯本，Payot出版社，第141頁。在一般情況下，整體—部分的關系問題仍然被古典機械論與古典生機論不適當?shù)卦O定，只要整體被視為那源自諸部分的全體性，或被視為諸部分所來源的、始源性的全體性，或被視為辯證法的全體化。機械論并不比生機論更能掌握欲望機器的本質，并且把握那將生產(chǎn)引入欲望與將欲望引入機械的雙重需要。

沒有沖動的演化會使這些沖動與它們的對象一起向整合的整體發(fā)展，同樣也沒有這些沖動所來源的原始全體性。梅蘭妮·克萊恩令人驚嘆地發(fā)現(xiàn)了部分對象，爆裂、旋轉、振蕩的這一世界。不過，該如何解釋沒有成功地把握這些部分對象的邏輯？這首先因為她將這些部分對象視作幻象，并從消耗的視角而非現(xiàn)實生產(chǎn)的視角來判斷它們。她規(guī)定了因果性機制（比如攝取與投射）、實現(xiàn)的機制（滿足與挫折）、表達的機制（好與壞），這些機制迫使她接受了一種有關部分對象的觀念論構想。她沒有把部分對象與一個真正的生產(chǎn)過程——也就是欲望機器的過程——聯(lián)系起來。其次，她沒有擺脫這樣一種觀念，即類精神分裂癥的部分對象訴諸整體，或許是原始階段的整體，或許是以后的抑郁期出現(xiàn)的整體（完整的對象）。因此，部分對象在她看來是提取于（preleve）全球人；不僅它們將進入那與自我、對象和沖動有關的整合的全體性，而且它們也在自我、母親與父親之間建構了原初的對象性關系。然而，恰恰在這一點上，整體終究得以解決。可以肯定的是，部分對象本身具有充足的負荷，從而毀掉俄狄浦斯情結，并罷黜它的再現(xiàn)無意識、使無意識三角化、誆騙整個欲望生產(chǎn)的愚蠢意圖。這里被設定的疑問根本不是與俄狄浦斯情結有關的、所謂的前俄狄浦斯情結的相對重要性問題（因為“前俄狄浦斯情結”仍然與俄狄浦斯情結保持演變性的或結構性的參照關系）。問題就是欲望生產(chǎn)的絕對反俄狄浦斯情結的特性。不過，因為梅蘭妮·克萊恩持有整體、全球人與完整對象的視角——也許還因為她堅持避免與那門上寫著“不相信俄狄浦斯情結者切莫加入”的國際精神分析協(xié)會發(fā)生最不愉快的沖突，她沒有利用部分對象來摧毀俄狄浦斯情結的枷鎖，反而利用部分對象或佯裝利用部分對象來稀釋俄狄浦斯情結，使俄狄浦斯情結微型化、多樣化，并將之延展到幼齡時期（bas—ages）。

而且如若我們選取那些最少俄狄浦斯情結化的精神分析師為例，那么這恰好指出她應該以什么樣的攻勢根據(jù)俄狄浦斯情結決定欲望生產(chǎn)，更何況對那些甚至不再意識到“運動”的普通精神分析師。這不是暗示的問題，而是恐怖主義的問題。梅蘭妮·克萊恩寫道：“迪克第一次來我的診所，他的奶媽把他委托給我時，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感情。當我給他拿出我準備好的玩具時，他看著玩具，沒有絲毫興趣。我拿起了一個我放在小火車旁邊的大火車，我稱呼它們?yōu)椤疖嚢职帧汀疖嚨峡恕?。他隨即拿了我取名為‘迪克’的火車，使它行駛到窗戶，說‘到站了’。我向他解釋說‘車站就是媽媽；迪克進入了媽媽’。他放開火車，跑到了房間的里門與外門之間的地方，一邊把自己關起來，一邊喊著‘黑夜’，馬上又跑出來了。他多次重復著這種伎倆，我向他解釋說‘黑夜進入了媽媽；迪克進入了媽媽的黑夜’……當她的分析逐漸推進時，迪克也發(fā)現(xiàn)洗臉盆象征著母親的身體，而且他表現(xiàn)了一種被水弄濕的異乎尋常的恐懼?！雹倜诽m妮·克萊恩：《論精神分析》，法譯本，Payot出版社，第269-271頁。英文原著為Love，Guilt and Reparation：And Other Works 1921—1945，pp.225-226.——譯注要說這是俄狄浦斯情結，否則你會遭受羞辱。哦，精神分析師甚至不再問：“專屬你的欲望機器是什么？”而是嚷道：“我跟你談話時，你應該像回復爸爸—媽媽那樣回答我！”因此，全部欲望生產(chǎn)被壓垮、抑制在父母的形象之上，被整齊地安排在前俄狄浦斯情結階段，被總體化到俄狄浦斯情結之中：部分對象的邏輯由此被化約為虛無。因而俄狄浦斯情結目前對我們來說變成了這一邏輯的檢驗標準。因為正如我們開始所預感的那樣，部分對象只是表面上提取于全部的個人；它們的確是由流或非個人的原初質料上的提取所產(chǎn)生，它們連接其他部分對象的同時與這種原初質料進行溝通。部分對象不是父母角色的再現(xiàn)物，也不是家庭關系的支柱；它們是欲望機器的零件，同時它們訴諸生產(chǎn)過程和生產(chǎn)關系，這些生產(chǎn)關系相對于那被記錄進俄狄浦斯形象而言是不可化約的和首要的。

有人談及弗洛伊德與榮格之間出現(xiàn)的決裂時往往會經(jīng)常忘記適度而切實的出發(fā)點：榮格曾察覺到精神分析師在移情過程中經(jīng)常會現(xiàn)身為魔鬼、神、巫師，他所扮演的角色大大超出了父母的意象。隨后一切都變得糟糕了，然而出發(fā)點是好的。這同樣適用于孩子們的游戲。孩子不僅會扮作爸爸和媽媽玩，他也會扮作巫師、牛仔、警察和小偷玩，還會扮作火車和小汽車玩?；疖嚳隙ú皇前职?，也不是火車站媽媽。問題不在于欲望機器的性別特點，而在于這種性欲的家庭特點。無可否認，孩子一旦長大，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那些不再屬于家庭的社會關系之中。不過，因為這些關系被認為以后會突然發(fā)生，所以只有兩條可能出現(xiàn)的道路：或者姑且認為性欲在社會的（與形而上學的）關系中以一種分析的“以后”的形式得以升華或中和，或者這些關系啟動了一種無性的能量，性欲反過來樂于成為神秘的“彼世”的象征。正是在這一點上，事情在弗洛伊德與榮格之間變得糟糕了。至少他們共同認為力比多不可能沒有中介就投射到社會的或形而上學的領域。事實并非如此。讓我們考慮一個玩耍的或者爬著的、探索各個房間的孩子。他凝視著電源插座，他使身體機器化，他用腿做支架，進入廚房、書房，他操弄著玩具小汽車。顯然父母肯定是在場的，并且如若沒有父母，孩子便會一無所有。不過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問題在于弄清孩子所觸及的一切是否被體驗為父母的再現(xiàn)物。自從孩子出生以來，搖籃、乳房、奶頭、糞便都是與身體各個部分相關聯(lián)的欲望機器。既認為孩子生活在部分對象中間，又認為孩子在部分對象中所理解的一切就是碎片化的父母本人，這在我們看來是相互矛盾的。乳房從母親的身體上提取出來，這在嚴格意義上來說是不真實的，因為乳房作為欲望機器的零件而存在，這一零件與嘴相關聯(lián)，并從非個人的、稀疏的或密集的奶流中提取出來。作為欲望機器，部分對象不再現(xiàn)任何東西：它不是再現(xiàn)性的。它恰好是關系的支柱和動因的分配者；不過這些動因不是人本身，同樣這些關系也不是主體間性的。這些都是就其本身而言的生產(chǎn)關系、生產(chǎn)與反生產(chǎn)的動因。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在他將兒童室描述為欲望生產(chǎn)與群體幻想的、僅僅連接部分對象與諸動因的場所時就充分地闡述了這一點。①布萊伯利：《圖案人》（L’ Homme illustré），《荒原》（la Brousse），法譯本，Denoe?l出版社。小孩不知疲倦地待在家里，不過他在家里從一開始就直接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非家庭的、精神分析所遺漏的體驗。

問題不在于否認父母給予生命與愛的重要性。問題在于弄清父母在欲望生產(chǎn)中居于何種位置，發(fā)揮何種功能，而非做相反的事情，把欲望機器的全部游戲逼向俄狄浦斯情結受限制的編碼。父母將以與其他動因相關的特殊動因的名義在欲望生產(chǎn)中占據(jù)位置與功能，如何形成這些位置與功能？因為俄狄浦斯情結從一開始就僅僅向社會領域的各個角落敞開，向由力比多直接投射的生產(chǎn)領域敞開。父母在欲望生產(chǎn)的記錄表面上突然到來，這看來是顯而易見的。不過這正是俄狄浦斯情結的整個問題：俄狄浦斯情結的三角剖分在哪些力的作用下被關閉？這種三角剖分在什么條件下要將欲望引向一個本身并不包含它的表面上？這種三角剖分如何形成一種對各個方面超出它的種種體驗和機器化而言的注冊呢？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而且僅僅在這種意義上，孩子將作為部分對象的乳房與母親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并且不停地注視著母親的面孔?！皩ⅰc……聯(lián)系起來”（rapporter）這個詞在這里不是指一種天然的生產(chǎn)關系，而是注冊過程中的、在內(nèi)在精神上的報告、注冊。孩子從童年時期就開始具有一種廣泛的欲望生命，就具有一個與欲望對象和欲望的機器相關的、非家庭的關系集合，這個關系集合從直接生產(chǎn)的角度來看跟父母沒有關系，而從過程記錄的角度來看它們在此種記錄的極為特殊的這類條件下（以愛或恨的形式）跟父母聯(lián)系起來，即便這類條件反作用于過程本身（反饋）。

正是在部分對象中間和在欲望生產(chǎn)的非家庭關系中，孩子才體驗著他的生命，尋思生活是什么，即便問題必定與父母“有關系”，并且只有在家庭關系中才能獲得一種暫時的答復。“我記得從8歲起，甚至8歲之前，我總是尋思著我是誰，我是什么，我為什么活著，我記得6歲那年在馬賽布朗卡爾德大街的房子里（確切地說是59號）尋思著某個名叫母親的女人給我的巧克力面包的品嘗時刻，我問這是什么，除了存在和活著外，尋思著我感到自己呼吸意味著什么，希望自己呼吸，從而感受活著的事實，看一看活著是否適合我，在哪個方面上適合我?！雹侔柾校骸段覐奈磳W到任何東西……》，《84》1970年12月。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一個疑問向小孩提出來，它將可能“關系到”稱為媽媽的女人，不過這個疑問不是依據(jù)媽媽被提出來的，而是在欲望機器的游戲中被提出來的，例如在空氣—嘴的機器或品嘗機器的層面上——活著意味著什么？呼吸意味著什么？我是什么？無器官身體之上的呼吸機器是什么？孩子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存在。正如笛卡爾的我思那樣，父母與這些疑問無關。并且有人錯誤地混淆了這樣的事實，即疑問與父母有關（在被敘述、被表達的意義上），伴隨著這一疑問與父母有關的觀念（在一種與父母的天然關系的意義上）。通過將小孩的生命框定在俄狄浦斯情結之中，通過把家庭關系變成童年的普遍中介，有人不得不誤解無意識本身的生產(chǎn)和種種直接影響無意識的集體機制，尤其是原初性壓抑、欲望機器與無器官身體之間的整個游戲。因為無意識是一個孤兒，它在自然與人的同一中生產(chǎn)自身。無意識的自動生產(chǎn)恰好出現(xiàn)在笛卡爾的我思主體發(fā)現(xiàn)沒有父母的時刻，也出現(xiàn)在社會主義思想家發(fā)現(xiàn)了人與自然在生產(chǎn)過程中相統(tǒng)一的時刻，出現(xiàn)在循環(huán)發(fā)現(xiàn)了它獨立于不確定的父母回歸。

我沒有

爸爸媽媽

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進程”的兩種意義如何混淆起來：作為精神錯亂者（démonique）在自然之中所進行的形而上生產(chǎn)的進程與作為欲望機器在歷史中所進行的社會生產(chǎn)的進程。社會關系與形而上的關系沒有建構“以后”（par—après）或“彼世”（au—delà）。這些關系必定在心理病理學的審級上被辨認，而且之所以它們的意義更加重大，乃因為人們要面對那些呈現(xiàn)為最昏頭昏腦的、最去社會化的精神病癥狀。不過，恰恰已然在小孩的生活中、從嬰兒的最基本行為開始，這些關系才按照整個欲望生產(chǎn)的法則而與部分對象、生產(chǎn)動因、反生產(chǎn)因素交織在一起。由于一開始就沒認識到這種欲望生產(chǎn)的本質是什么，俄狄浦斯情結的三角剖分如何、在什么條件下、在哪些壓力下介入過程的記錄，所以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彌散而泛化的俄狄浦斯主義的圈套之中，這種俄狄浦斯主義完全扭曲了兒童生活及其以后的發(fā)展、成人的神經(jīng)官能癥問題和精神病問題及整個性欲。讓我們回想一下，不應忘記勞倫斯對精神分析的反應。勞倫斯，至少他對精神分析的保留性意見不是來源于一種面對性欲的發(fā)現(xiàn)而表現(xiàn)出的驚駭。不過，他已經(jīng)感覺到（純粹地感覺到）精神分析正在把性欲囚禁在一個綴有資產(chǎn)階級飾物的奇怪盒子里，關進了一種令人相當厭倦的、虛假的三角關系中，由此窒息了作為欲望生產(chǎn)的整個性欲，從而以一種新方式徹底改變它，把它變成一種“齷齪的小秘密”、家庭的小秘密，變成一個隱秘的劇場而非幻想的工廠，即自然（nature）與生產(chǎn)（production）。他感覺到性欲更具力量或更具潛能。也許精神分析最終“對齷齪的小秘密進行消毒”，不過這對于現(xiàn)代暴君俄狄浦斯的貧乏而骯臟的小秘密沒有更多好處。精神分析有可能由此修正一種貶抑、輕視并使我們成為罪犯的陳舊企圖嗎？米歇爾·?？虏煊X到瘋癲與家庭的關系在哪一點上立基于一種影響19世紀整個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發(fā)展，這種發(fā)展托付給家庭種種功能，家庭成員的責任與偶爾發(fā)生的罪惡感通過這些功能被估量。不過就精神分析把瘋癲圍困在“父母情結”中并在俄狄浦斯情結所造成的自我懲罰形態(tài)中重新找到罪惡感的供認而言，精神分析沒有進行革新，不過完善了19世紀精神病學所開啟的任務：提升了精神病理學家庭的、教化的話語，將瘋癲“與家庭半真實、半想象的辯證法”聯(lián)系起來，從這種話語中解讀出“對‘父親’永無休止的謀害”，“本能沉默的賭氣，而它的反對對象將是穩(wěn)固的家庭制度和它最古老的象征”。①湯哲聲：《學術立命，垂范后人——憶恩師范伯群先生》，《現(xiàn)代文學學刊》2018年第2期。米歇爾·?？拢骸豆诺鋾r代瘋狂史》，林志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683頁。因此，精神分析沒有參與一項有效的解放事業(yè)，而是從事了最普遍的資產(chǎn)階級壓抑的工作，這項工作就是給歐洲人套上了爸爸媽媽的枷鎖，而不是終結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