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羽佳 (中國政法大學圖書館 北京 100088)
哲學自古以來是智慧之學,哲學的治療性在哲學史上已被眾多學者提出。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以心靈為本原探討人生的目的和善德,是一種治療;現代的維特根斯坦,以“治療”比喻哲學,認為形而上學的病因在于脫離語言的日常實際使用,從而造成語言使用上的混亂和對語言用法的深刻誤解,并提出哲學的工作就是把語言從天上拉回到地面[1];同時代的海德格爾,將傳統哲學(柏拉圖主義、形而上學)看作疾病,通過對疾病的表現——“存在之離棄狀態(tài)”“存在之被遺忘狀態(tài)”的揭示與批判,提出“向另一開端的過渡”的治療[2]214,由于這種治療觸及到了思想的源初和根基,可以說是一種較高境界的哲學治療。20世紀80年代,關于哲學治療的理論研究在西方逐漸興起,隨后我國也發(fā)表和出版了一系列相關的文章和著作,如包利民的《西方哲學中的治療型智慧》[3]、尚杰的《哲學治療的可能性》[4]以及楊玉昌編著的《作為治療的哲學》[5]等。綜合哲學史以及近年來對于哲學治療研究的理論成果來看,筆者認為,哲學的治療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哲學的“自我治療”,如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治療;二是哲學作為一個“治療者”進行思想的治療。后者既然能夠應用于思想中,當然可以推而廣之應用于成熟的某種學科理論,因為學科理論就是帶有哲學思辨的思想。
各門具體學科的理論建設實際上都面臨這樣的任務:對于自己研究領域的各種現象提出假設、理論和觀點。一直以來,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的研究要求人們,借助于抽象思維認識與把握關于圖書館活動的本質規(guī)律和內部聯系。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圖書館學中開始滲入了哲學,如印度圖書館學之父阮岡納贊出版了《圖書館分類哲學》一書,德國人卡爾斯泰特提出了“客觀精神論”,英國人包得菲寫了《圖書館哲學》。在我國,杜定友等人最早在圖書館學中引入哲學思想[6]。20世紀50年代,美國著名圖書館學家謝拉創(chuàng)立“社會認識論”,并將其作為圖書館學的理論基礎。學者們逐漸發(fā)現,圖書館學需要理論研究,特別是需要哲學意味的理論研究,因為哲學能夠為圖書館這一學科起到認識論和方法論的作用。以20世紀50年代的圖書分類研究這一偏實證化的領域來看,杜定友在《圖書分類法意見》一文中,提出了“根據馬列主義”“依靠真理”,確定分類原則[7]。張德芳在其《論編制圖書分類法的基本原則》一文中,提出依靠“客觀原則”和“發(fā)展原則”進行圖書與學術分類[8]。盡管那個時期哲學和圖書館學的理論研究均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但由于哲學(在當時主要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為圖書館學這一學科提供了方法論的揭示作用,所以作為圖書館事業(yè)理性認識的圖書館學,在面對高度抽象的、同樣把握事物本質規(guī)律和內部聯系的哲學時,在總體上總是被后者規(guī)定著研究的方向。
20世紀80年代是西方哲學在中國產生重大影響的時代,圖書館學的理論研究也隨之進入高潮。隨著1982年劉迅《論圖書館學情報學理論的共同基礎——關于波普爾世界3理論的思考》[9]一文的發(fā)表,我國興起了以哲學范式研究圖書館學的熱潮,圖書館學界遂將波普爾的“世界3”理論作為圖書館學的哲學基礎。盡管在80年代后期遭到了唯物辯證法派的批判,但由于“世界3”理論解釋了客觀知識世界獨立存在的意義,仍然為圖書館學劃定了研究對象的從屬領域。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波普爾在著作中數次提及圖書館,他將圖書館視作人類為保存、積累“世界3”、并使客觀知識得以繼承與擴展的創(chuàng)造物,而人類的進化也是建立在客觀知識的不斷繼承與拓展之上?!笆澜?”理論由于明確圖書館研究對象及其存在狀態(tài)的終極歸屬,從而成為圖書館學理論的首要哲學基礎[10]。當然,圖書館學的哲學基礎不僅僅有“世界3”理論,還有諸如辯證法、哈貝馬斯公共交流論、知識交流論等。隨著近代以來哲學的轉向,哲學對于傳統圖書館學的影響逐漸過渡到價值論層面,如公共圖書館精神、圖書館核心價值觀及圖書館的社會價值等。
20世紀90年代,“圖書館哲學”的概念被提出[11],但直到21世紀初,圖書館界內部對“圖書館哲學”這一概念的內涵認識還未完全達成一致:或認為圖書館哲學是對圖書館現象的哲學思維;或認為圖書館哲學乃利用哲學原理和方法探討圖書館實踐的本質之學;或認為圖書館哲學就是圖書館的職業(yè)價值觀[12]。雖然對“圖書館哲學”的內涵理解有一些差異,但仍可以看出,國內圖書館學界在理論研究水平上已帶有濃厚的哲學思辨色彩,尤其表現在學者們運用哲學思維去分析圖書館領域的現象,如何長青以“文獻”為圖書館學的邏輯起點,將“文獻”視作圖書館現象領域最簡單、最抽象的元素,包含著圖書館現象領域中的一切“矛盾胚芽”[13];蔣永福以“客觀知識”為圖書館學的邏輯起點,并提出“知識組織是圖書館學的邏輯中介,人是圖書館學的邏輯終點”[6]。葉秀山曾說過,“哲學是一門通學……哲學的通,不僅僅是指哲學內部各個部門、大類之間的互通,而且還指它能夠在各門學科之間走得通。數學、物理學、生物學……,哲學都是可以貫通的。不管這些學科多復雜、有多硬,哲學都可以進去,都應該沒有阻隔才對”[14]。葉秀山之所以說哲學是通學,就是因為哲學是反思的、批判的智慧,它能夠給學科研究領域帶來深刻的啟迪,促進觀念的更新和理論的創(chuàng)新。圖書館學在發(fā)展過程中提出的一系列哲學理論,正是對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研究的升華。
傳統圖書館學的哲學基礎在于方法論,基于當時主流的科學方法論,將哲學方法視作一切科學方法的基礎,其他一般方法和專門方法都是哲學方法的具體體現,圖書館學的方法也受此影響。這導致了圖書館學在當代的發(fā)展中一直是主客體的思維方式。除此之外,關于圖書館學的哲學思考,一直被現象描述層面的技術研究傳統所覆蓋,“作為科學的圖書館學研究一直被作為職業(yè)技能培訓學問的實用圖書館學研究所排斥”[6]。以上原因導致了圖書館學在發(fā)展過程中出現了兩種典型的“疾病”,一是理論描述的“空洞”,二是信息技術的強勢。
縱觀傳統形而上學的發(fā)展歷程,圖書館學的發(fā)展也有著類似的路徑,即對圖書館本質的探尋還停留在哲學的本體論(本質學)的層面——表現在各種“本質說”的興起,在方法論上停留在邏輯實證主義的層面——表現在不同的理論體系的建構,這就必然注定了在價值論上停留在科學主義層面——表現在唯科學、唯技術思想盛行。從目前出版的大部分關于圖書館學的著作和文章來看,圖書館學的理論研究還局限于工作流程和技術要素這個閉合的環(huán)路——起點是工作流程、管理模式和技術要素,目標也是工作流程、管理模式和技術要素的改進,談不上對圖書館生存背景和內在機理的更為本質的分析,甚至在一些主流的圖書館學教材中也是如此。從表面上看,原因在于圖書館學的研究者們大都來自于圖書情報學科或者圖書館領域,他們從自己的學科和專業(yè)出發(fā),給出自己的經驗知識,很少去借鑒其他學科的知識或方法來思考問題。從深層看,圖書館學本身是從經驗知識體系的基礎上生長出來,雖然在20世紀有學者探尋過哲學基礎,方法論上也一直號稱圖書館學的方法在哲學的指導之下,但基本還是處于樸素地、甚至現在看來有些生硬地套用哲學理論的階段,整體上缺乏哲學的思辨與抽象化思維的指導。這就造成了在圖書館學發(fā)展至當代,盡管理論思潮出現了很多,如圖書館事業(yè)、圖書館價值、圖書館精神等,但均各成一家,不成體系。
回想20世紀80年代,國內圖書館學的主流充斥著各種“交流論”學說(它們源自蘇聯米哈伊諾夫的“科學交流”學說),并因此在實踐上形成了一股“圖書情報檔案一體化”的“專業(yè)教育改革”潮流。但即使這樣,“交流論”學說“無法解釋也無法彌平圖書館、情報所和檔案館在實踐中的差異”,這已經導致了圖書館學理論“空心化”的問題[15]。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技術在圖書館學中的引入,各種思潮(包括技術的、人文的)在圖書館學的研究中傳播迅速,在研究路徑上、選題上跟風,內容上僵化的現象時有發(fā)生。新的事物、概念一出現,大量相關的文章就產生了,而它們多數是跟風而起的炒作,僵硬地將新概念生搬硬套入圖書館的理論或實踐。這些文章雖盛極一時,但一旦過了“保鮮期”便沒有了價值和意義。進入21世紀以來,圖書館學研究中的思維定勢愈加明顯,當代圖書館學所關注的學科多為計算機科學和一些強勢的社會科學,而對人文類學科的理論與方法的借鑒少之又少。哲學思維在圖書館學的研究路徑中持續(xù)缺場。而當代圖書館學對實證研究的崇尚和對理論研究的貶斥,實際上犯了“功利主義”的?。辉诶碚撗芯可涎赜脗鹘y的形而上學理解思路和思維習慣,套用一些空洞的理論口號,又犯了“簡單僵化”的病。理論與實踐是一個有機的統一體,圖書館學的研究如果輕理論重實踐,只能使圖書館學永遠停留在經驗科學上,同樣,如果脫離實踐去空談理論,只關注抽象的概念,也只能使圖書館學走向空洞之學。
公元2世紀初,第歐根尼曾以“銘文”的方式宣揚伊壁鳩魯派哲學思想,希望為當時普遍的靈魂疾病提供治療的“藥”,并將伊壁鳩魯哲學稱為“治療性智慧”。伊壁鳩魯曾說過,“為學術而學術”是一種病態(tài)[16]。當代圖書館學發(fā)展至今,應該回頭反思過去30年來的發(fā)展歷程,一直以來,圖書館界將圖書館學理論體系的完成作為衡量學科是否成熟的標志,秉承建設完善的學科理論的使命,是否因著“建設”過當而有“為學術而學術”之嫌?圖書館學的理論研究究竟能在何種程度上成為實踐的推動者?
20世紀60年代,隨著美國國會圖書館MARCII的研發(fā)成功,國際圖書館界正式采用了計算機技術。隨后,我國圖書館學界也將計算機應用到了圖書館學的研究中,正式開啟了圖書館的自動化時代。70年代,圖書館自動化技術研究進入爆發(fā)期。計算機與通信技術的結合,促進了圖書館聯機編目網絡和情報檢索系統的發(fā)展。90年代,數字圖書館成為了圖書館學的研發(fā)熱潮。圖書館學界涌現了大量相關的論文和項目。而在技術類的文章中,追隨、介紹最新的技術或使用某種技術的經驗描述,又成為常態(tài)(這又進一步體現了上面提到的理論空心的問題)。此時,圖書館學的研究已經顯現了“技術決定論”、“技術崇拜”的端倪。正如范并思教授所說,“在中國圖書館學歷史上,對一項‘技術’的如此大規(guī)模的關注是空前的,它改變了中國圖書館學的基本屬性,使得關于技術問題的研究真正成為圖書館學的有機組成部分”[17]。21世紀初,信息技術進入新一輪發(fā)展浪潮,Web技術、移動技術、大數據、物聯網、云計算、人工智能接踵而來,“信息社會”“知識社會”等概念又成為圖書館學研究中的首要概念。人們不會懷疑信息技術、工程技術等引入圖書館實踐中的結果,因為它們本身是可以被實證和量化的,可以很快見到工作中具體問題的解決效果。因此,技術研究者們認為技術的發(fā)展是決定圖書館未來的唯一因素,并開始輕視圖書館的人文傳統。
然而,圖書館學畢竟是社會文化的產物。謝拉曾說過,圖書館學實質是“人文主義的,圖書館事業(yè)主要還是一個人文主義的事業(yè)”[18]。據傳在古希臘,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在自己的私人藏書室門口標有“靈魂醫(yī)治”的牌匾,說明圖書館從源初就是具有人文精神的、醫(yī)治靈魂的場所。圖書館學發(fā)展至當代,其中的文獻采訪、信息咨詢、典藏流通等讀者服務也蘊含著人本主義思想。圖書館學要研究圖書館的發(fā)展,這顯然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范疇。當然“技術崇拜”現象已經引發(fā)了圖書館學界的焦慮,對“技術決定論”的批判也時有提出,但目前來看,還處于一種相對弱勢的地位。
圖書館學在當代發(fā)展中面臨的這些問題,究其原因是哲學素養(yǎng)不足,放棄了應有的質疑和思考,缺乏原創(chuàng)意識、批判意識與獨立自由的學術精神。圖書館學應該在與當代哲學的對話中挖掘自身的本質精神,實現超越發(fā)展,重建理論自信。
圖書館學理論中一直有概念繁多且復雜的現象。特別是進入當代以來,圖書館為給學術科研提供物質保證,一般都具有豐富的資源優(yōu)勢,如豐富的館藏、與互聯網聯結而使學術信息獲取方便快捷。資源的優(yōu)勢也使圖書館學很容易接觸到許多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并為己所用。在一種學科的研究中,借鑒與移植其他學科的理論與方法是正常的,但任何借鑒與移植都必須建立在對所借鑒、移植的理論與方法進行評判的基礎上。如果不去思考所借鑒的理論與方法是否能夠在圖書館學中找到理論層面上的相關性,而是生搬硬套,拿來就用,就會造成理論越來越多,概念也越來越復雜。海德格爾曾經為反對形而上學的傲慢理性主義和啟蒙精神所設立的理性社會的狂妄,將語言的本質做了存在式的闡釋,解構了僵死的概念術語[2]514-550。同樣,在圖書館界也有學者使用語言分析的觀點來提出要對圖書館學進行哲學治療。如梁燦興教授認為,只有嚴格的界定現象與語言之間的對應關系,才能建立起語言的意義。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要任務,在于“對各種理論體系進行‘語言的治療’,使得基本概念與相關現象的對應聯系變得清晰”[19]。某種意義上說,理性規(guī)劃給現代文明帶來的弊病也體現在了圖書館學的研究領域中。
2 0世紀8 0年代,英國情報學家布魯克斯(B.C.Brookes)曾說過,“情報學還處于被哲學遺忘的角落里,沒有什么理論基礎”[20],已經可以反映出當時圖書館學理論中哲學基礎的匱乏。經過了30多年的發(fā)展,國內圖書館理論界的專家已經在建設圖書館學的努力中發(fā)現了這一問題,并在呼喚哲學的出場(這一過程如上文提到的圖書館學與哲學的淵源),但還并未真正做到從形而上學的表象方式中解放出來。個中原因筆者認為用海德格爾以下的說法最能體現 :“1. 關鍵不在于一種對概念的單純修改。2.關鍵不在于一種對本質的更原始的洞見。3. 而在于躍入真理之本現中”[2]359。也就是說,靜止的、單純的概念修改和所謂的洞見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要有“躍入”這個動作。海德格爾這里所說的“躍入”是指,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爾-康德-黑格爾等一路傳承下來形而上學的第一開端(本質學的、體系化的、表象的、主客體思維的)向他自己開啟的第二開端(非本質主義的、強調情感等非理性因素的、強調個體而非體系化的、強調主體間性而非傳統認識論上的主客體表象思維的)的跳躍。縱觀近代科學哲學史,我們能夠看到,形而上學是現代科學的思想底色,為現代科學提供思想源頭。現代科學作為完成了的形而上學,它的危機正是哲學一路貶降的結果。圖書館學作為近代科學之林的一員,實際上在起源處就有著科學哲學或者分析哲學的特點。隨著圖書館學理論的發(fā)展,這些特點的弊端顯現出來。例如,一味沉溺在概念邏輯中,流連于分析、推理、演繹等因素,這些實際上并沒有為真正的創(chuàng)新和可能性留出空間,長此以往學科發(fā)展在基于演繹邏輯的思維方式下呈現出一種完全無疑問的狀態(tài)。因此,不同于梁燦興教授提出的對圖書館學的“語言治療”,筆者認為,思想上的治療是真正意義上的、針對理論空洞之“病”的、有“根”的“治療”。
20世紀初,馬克斯·韋伯曾將人類理性區(qū)分為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并將“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者作為‘手段’,以期實現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的行為稱為工具理性[21]。后來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等人又進一步將“工具理性”推廣至一種科學技術至上的觀念,他們認識到現代工業(yè)文明所表現出的高度同化,使人失去了批判思維,從而成為單向度的人。不可否認,圖書館作為人類實踐的產物應該具有工具的向度,特別是進入現代以來,積極研究先進技術手段在圖書館的應用是時代進步的合理訴求。但現實情況是,現代技術加劇了圖書館學工具理性的膨脹,對技術的選擇開始單純以工具理性來衡量,工具(技術)的使用研究成為圖書館學研究的主流。當代圖書館學要體現人文關懷,則不應過分推崇工具理性,甚至只追求圖書館的工具性,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天平要保持平衡。
怎樣破解對邏輯和技術的過度崇拜?從對技術的唯一關注上抽離就可以了嗎?回顧國內圖書館學的研究歷程,早期的圖書館學界學者,特別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學者,對政治性、思想性問題的興趣遠遠大于對技術的興趣,但顯然也與真正意義上的人文精神有一定的距離。圖書館學缺少的是哲學維度的批判,這種批判,能夠辯證地看待圖書館學中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理性與非理性的關系。毋庸置疑,圖書館由于自身的實踐性,需要一定的工具理性,但其終極價值并非是工具理性的,而是對人的全面發(fā)展的促進和人文精神的彰顯。但以信息技術的使用為主流的圖書館學,已經淪為獲取知識和傳播知識的技術性的實務,這樣的科學如何彰顯人文精神?哲學的批判,是處于發(fā)展中的當代圖書館學的精神與價值的載體,唯此才能促進當代圖書館學價值觀念與文化理念的重建。
20世紀,全球哲學文化出現了一些轉向,如實踐論、生存論等,這些轉向的共性是提倡對知性思維方式和實體本體論的消解、對絕對主義和客觀主義的否定,以及針對科學統治、技術至上的現代啟蒙文明的非理性重建。其中有一個關鍵詞是“后現代主義”。這股思潮傳入我國立刻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圖書館學領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廖騰芳的《構筑哲學基礎上的后現代圖書館》[22]一文,用后現代主義的觀點對傳統圖書館和數字圖書館進行分析,認為文獻載體將由單一走向多元,圖書館最終將走向后現代圖書館。蔣永福的《不再追問本質:圖書館學理論的后現代走向》[23],認為追問圖書館本質的努力,其實是制造圖書館學的“元敘事”。應放棄對“元敘事”和虛幻的圖書館“本質”的制造,應擺脫對邏輯實證主義方法論的盲信,摒棄對理性主義一元論的束縛。圖書館學理論應然的后現代走向是尊重價值觀之間的客觀差異性,走向多元價值觀之間的民主對話和博弈選擇。李紅霞在2017年發(fā)表了題為《建設性后現代主義“重構”思想:后現代圖書館學方法論闡釋》的文章[24],在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意義上對解構主義、虛無主義進行批判,主張“在解構基礎上實施建構”,并闡釋了反對“去本質化”“去理性化”和“去主客二分化”的后現代圖書館學方法論。這些文章采用后現代主義的理論,就圖書館學的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等圖書館學的基礎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
實際上,對于后現代圖書館的提法以及對圖書館本質主義的批判,圖書館學界也有不少爭議,許多學者發(fā)表了相關論文批判這種對圖書館本質主義的批判,這些學者認為本質主義也有后現代主義所不能代替的獨特價值。其中,劉君對于認為中國圖書館學研究中存在“本質主義”思維的學者的理論進行了清算,他總結道,這些學者是因為“歷史觀”的缺失而犯了中國語境“抽離”的錯誤,從而對其所批判的對象有所“誤置”,不能做出符合“中國國情”的判斷和分析[25]。由于圖書館學中本質主義與非本質主義的批判并非本文的重點,這里不做展開。在西方哲學史上,本質主義有很厚重的歷史,最早的是柏拉圖的理念哲學,發(fā)展到笛卡爾、康德那里,二元論的哲學思想成為本質主義的注腳。本質主義的思想源于堅信事物的運動變化具有一種永恒不變的性質(如邏各斯)。但到海德格爾那里,他將從柏拉圖發(fā)端,經過各種變形直到尼采的各種本質學又進行了顛覆,即所謂“形而上學之克服”[2]176。圖書館學能夠把握哲學史的發(fā)展是了不起的進步,不管是本質主義還是非本質主義,都是圖書館學讓人文精神回歸的努力探索。我們知道,施萊廷格最早創(chuàng)立的圖書館學是以圖書館技術操作和工作方法為研究對象的,后經杜威等實用派學者的發(fā)展,圖書館學逐漸上升到了管理理論層面。但20世紀30年代伊始,謝拉等學者摒棄了實用層面上的工具圖書館學,認為管理和技術問題都不應成為圖書館學的主要研究對象,圖書館的存在價值是為了滿足人對知識信息的需求[26]。后發(fā)展至我國,包括盧泰宏、蔣永福等學者,也強調以人為本,人是圖書館學的“邏輯終點”,將人文關懷作為圖書館學的價值宗旨[12]。
因此,從圖書館學的發(fā)展史來看,無論是早期的經驗學、管理學等實用主義,還是中期的基于傳統本體論的圖書館哲學以及我國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的實踐論,再到當代的解構圖書館本質的后現代主義,每一次哲學思潮的沖擊,都會使得圖書館學的理論對象、本質和體系被挑戰(zhàn)甚至被顛覆。有學者認為這是哲學給圖書館學帶來的“險境”[27]。但筆者認為與其說是“險境”,不如說是將圖書館學帶入一種“急難”的“治療”,是給圖書館學帶來“啟思”的一劑強心針。哲學思想的轉變帶給圖書館學的是在理論根源上的解構與建構,圖書館學在發(fā)展中把握哲學的當代轉向,這實際上也是在使圖書館學發(fā)展轉向的理論底色得以澄明。因此,尊重每種科學的、創(chuàng)新性的知識以及理論觀點的生產,用理性戰(zhàn)勝浮躁,才是圖書館學的哲學治療的要義。
哲學是時代的精華,因為它帶有超越性,注重從整體、長遠、根本層面看問題。哲學以人為本,所以它能夠去發(fā)現、診斷、治療思想的疾病。但醫(yī)生開藥方,一是要看開什么樣的藥物,能否對癥下藥;二是要看病人的情況,能否積極配合。哲學的治療就是為了實現主體的一種轉變,這種轉變是精神上的,涉及理性的修煉而非單純的理智的認知;是內立的、涉及主體自身的自我更新。圖書館學在當代的發(fā)展中如能很好地引入哲學,利用哲學“治療”自身的發(fā)展“病”,其理論研究則更容易走向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