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萍 張淑妹
馬克思的“自由勞動”常常被理解成一種人類理想存在方式,“自由勞動”是伴隨著人類物質生產的發(fā)展和物質極大豐富而自然實現的。關鍵的問題是,在馬克思那里,物質的極大豐富與發(fā)達的物質勞動生產力究竟是人類自由勞動實現的原因還是基礎?這是理解馬克思關于“勞動”概念及其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重要問題。
關于未來自由王國的人類自由勞動,馬克思有過一段相當著名的論述,在那段關于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論述中,馬克思強調真正自由王國的自由勞動開始于必然王國的彼岸。但是,他使用“王國”、“此岸”和“彼岸”這種類比的描述并沒有帶給人們關于自由勞動概念的更清晰的理解,反而引發(fā)了理解上的爭議。
這個爭議包括兩個方面。其一,根據馬克思的講法,即自由王國存在于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有學者將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劃分為物質生產與非物質生產兩個領域。如李延明認為,“從馬克思根據物質生產和非物質生產來劃分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來看,必然王國指的是人的物質生產活動領域……自由王國指的是人從事物質生產活動以外的其他活動的領域”[注]李延明:《必然王國、自由王國的兩種含義》,《教學與研究》1987年第4期,第77頁。。但有學者不同意這種劃分,如張文喜指出,“自由王國與必然王國的劃分并不簡單地對應于物質生產領域和非物質生產領域的劃分,而是包含著深刻的歷史發(fā)展的邏輯遞升意義”[注]張文喜:《自由王國的內涵及其和必然王國的關系——兼與歐力同同志商榷》,《杭州大學學報》1995年第4期,第18頁。。其二,根據馬克思的講法,即自由王國始于必要性勞動終止的地方。一些學者將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對立起來,認為這句話暗示著,必要王國中的人類勞動因為是必要的,所以是不自由的。如高茲指出,“工作是強制性的,它是一種受外在力量支配、決定的活動……工作是不自由的”[注]Andre Gorz. 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 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 translated by Michael Sonenscher, London: Pluto Press, 1982, PP.1-2.。但另有學者不同意這種判斷,如賽耶斯指出,“工作的必要性并非必然意味著工作是不自由的”[注][英]肖恩·賽耶斯:《馬克思主義與人性》,馮顏利譯、任平校,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79頁。。
根據上述的爭論,我們可以總結出關于馬克思自由勞動概念的核心議題。第一,如何理解馬克思的自由勞動,是把自由勞動理解為一種非物質領域的人類活動,還是理解為一種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階段?第二,如何理解人類自由勞動的實現,是把自由勞動的實現理解為人類從不自由勞動到自由勞動的歷史跨越,還是一種人類自由勞動發(fā)展與實現的歷史漸進過程?
趙家祥在《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含義及其關系》這篇文章中,分析并融合了關于馬克思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之關系的多種角度的理解,他的觀點可以說涵蓋了關于馬克思自由勞動概念的多種理解路徑。分析趙家祥的文章有利于我們對馬克思自由王國這個主題進行聚焦,便于澄清馬克思的自由勞動概念。趙家祥認為必然王國有兩種含義,自由王國也有兩種含義。在他看來,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既可以是兩個不同的人類實踐領域,也可以是不同的兩個人類歷史時期。
其一,把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理解為兩個不同的人類實踐領域。他認為必然王國中的自然必然性王國是永恒的必然性王國,因為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過程存在于一切人類社會形式中。而與自然必然性王國相對的自由王國是指“存在于物質生產的彼岸,是作為目的本身的能力得到發(fā)展的自由活動領域或自由活動時間”[注]趙家祥:《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含義及其關系》,《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48頁。。他認為,這種自由勞動是資本主義社會中資產階級才得以享有的勞動狀態(tài)。
其二,將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關系理解為兩個不同的人類歷史時期。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是一種人類歷史時期到另一種人類歷史時期的飛躍,指從歷史必然性王國到真正的人類歷史時期的自由王國的飛躍。表現為從一種“不是感到‘自由和幸?!?,而是厭惡這種勞動”[注]趙家祥:《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含義及其關系》,《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47頁。的勞動狀態(tài),飛躍為“人在勞動中不是感到痛苦,而是感到愉快”[注]趙家祥:《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含義及其關系》,《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53頁。的勞動狀態(tài)。由此判斷:“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中的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指的是兩個歷史時期意義上的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因為只有這個意義上的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才存在從前者向后者飛躍的問題。”[注]趙家祥:《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含義及其關系》,《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54頁。即兩個不同人類實踐領域意義的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不存在從前者向后者飛躍的問題。從他的觀點中我們能夠很容易發(fā)現,他的觀點涵蓋了關于馬克思自由王國問題的多種解讀路徑,雖然這個問題的爭論性質好像在他的分析框架中以分類的形式消解掉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的可商榷性卻因為主題的聚焦而更為突顯了。
第一,關于如何理解馬克思的自由勞動概念。根據趙家祥的分析,馬克思的自由勞動主要關涉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而與自由勞動相對的必然王國中的人類勞動則側重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兩者指涉不同的人類實踐領域,一種是非謀生的物質生產領域,一種是謀生性質的物質生產領域。馬克思的“自由勞動”是人類社會歷史實踐的發(fā)展階段,是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歷史飛躍。在這個意義上,他將馬克思的自由勞動分成兩個層次以化解兩種理解之間的張力。然而,他的分析和論證并不能支持他的觀點,他的觀點所暴露出的問題卻在一定程度上澄清了馬克思的自由勞動概念。
本文以為,馬克思并沒有在區(qū)別自然與社會歷史的意義上闡述人類勞動。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論述勞動過程的內容,并不旨在強調人與自然之間的勞動過程存在于一切人類社會形式當中,是人類生活的永恒主題。根據馬克思論述上下文的語境,這種解讀似乎是存在問題的。馬克思這樣寫道:“雖然使用價值或財物的生產是為了資本家,并且是在資本家的監(jiān)督下進行的,但是這并不改變這種生產的一般性質”[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7頁。?!皠趧舆^程首先要撇開每一種特定的社會的形式來加以考察”[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7頁。。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是為了探究生產的一般性質而去撇開特定社會形式的勞動,可見馬克思并不是在區(qū)分自然與社會歷史的意義上強調要“撇開”社會形式來考察勞動的。“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7—208頁。?!叭俗陨碜鳛橐环N自然力與自然物質相對立……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8頁。。馬克思這段話闡釋了在人與自然的勞動過程中,人是如何使用自己的自然力去改變自然的,并不是強調“勞動首先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過程”,因為馬克思關于蜜蜂與人類勞動的那段著名類比就在這句引文的不遠處,馬克思這部分想要論述的是“……專屬于人的那種形式的勞動”[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8頁。。在還原了馬克思的語境之后,我們發(fā)現馬克思所謂的關于人與自然之間的勞動過程的論述,與其說強調的是人與自然勞動關系的必要性,不如說是人在自然之中的特殊性。正如馬克思所言,人的勞動本身就賦予了人類勞動的特殊性質。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對人類勞動過程的論述始終強調的是人類勞動的特殊性質,即人的勞動關涉到人的目的或意志的自我實現。這意味著,把馬克思的必然王國的人類勞動與自由王國的自由勞動區(qū)別為兩種不同的人類實踐形式是值得商榷的,因為馬克思的論述恰恰證明了無論是人類的物質生產領域還是在其他的實踐領域,人類勞動應該體現的是人的意志,這是馬克思自由勞動概念的真意。
第二,關于如何實現人的自由勞動。從這個角度來看,以上的存疑也是可以商榷的。趙家祥認為只有兩個人類歷史時期意義的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才存在歷史的飛躍。在此,這意味著他自覺地規(guī)避了以謀生性的物質生產勞動來理解自由勞動的歷史實現。以謀生性的物質生產勞動來理解人類自由勞動的歷史實現,將意味著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表現為人類改造自然能力的提升,呈現為物質生產力不斷發(fā)展和物質不斷豐富的歷史過程。但是,謀生性的物質生產常常被理解為一種充滿強制性和痛苦的不自由勞動。這樣就將馬克思的勞動概念理解成一種謀生性質的物質生產活動,并狹義地將馬克思的勞動概念理解成一種人的自我實現方式。然而這種歷史敘事是存在著問題的,一方面,發(fā)達的物質生產力和物質的極大豐富只能作為人類自由勞動實現的基礎而不是實現的原因。另一方面,從不自由人類勞動到人類自由勞動的歷史跨越缺少一個歷史漸進的過程。所以,如果將將人類自由勞動的實現理解為一個人類的歷史實踐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消滅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而消除了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的對立,使所有的人都能享受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注]趙家祥:《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含義及其關系》,《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55頁。。這意味著,人類自由勞動的實現是一種人類自由勞動發(fā)展與實現的歷史漸進過程。
由此,我們可以給馬克思的自由勞動進行一些澄清。首先,馬克思的自由勞動指向未來的人類歷史階段,這意味著自由勞動并不是一種非物質實踐領域的勞動。其次,人類自由勞動的實現是一個歷史漸進的過程,不存在一種從不自由勞動到自由勞動的歷史跨越。正如馬爾庫塞曾精準地指出,人們對馬克思勞動概念的理解被經濟學的范式所禁錮,這致使經濟學那種強調滿足人的需求的勞動概念不能夠在普遍的意義上“斷定勞動在人的整個存在中的地位、意義和作用”[注]馬爾庫塞:《現代文明與人的困境——馬爾庫塞文集》,李小兵等譯,上海:三聯書店上海分店出版,1989年,第206頁。。勞動概念被限制和縮小為一種“總是被限制為被領導的、非自由的活動”[注]馬爾庫塞:《現代文明與人的困境——馬爾庫塞文集》,李小兵等譯,上海:三聯書店上海分店出版,1989年,第207頁。。而馬克思使用的勞動概念遠超于經濟學的謀生性物質生產的范圍。在經濟學領域中,人們對勞動的理解源于人必須要滿足自己的需要而勞動。但馬克思并不是在這個意義上定義人類勞動的,正如我們都很熟悉的那樣,他將勞動當作一種人類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生存和發(fā)展方式,是人類自身發(fā)展的特殊活動形式。
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不應該僅僅被理解為一種謀生性質的物質生產,我們應該看到在人類物質生產勞動之中,馬克思對人類勞動的理解蘊含的人類自由發(fā)展和自我實現的維度。胚胎在母體中生長為完全體之前就具備完全體的所有特征。種子在土壤中吸收養(yǎng)分成長為參天大樹前就具備大樹的所有特點。在《資本論》中,馬克思一起手談人類勞動時便賦予了人類勞動一種人類解放與自由的力量。
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描述了人類自由勞動的一般場景,它具有兩種特征:第一,人類勞動具備一種天然的人類勞動價值認同,即勞動首先表現為人通過自身體力和精力的消耗而與自然的物質能量進行轉換的活動,如“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第二,人類勞動突出了人類在勞動過程中的主體地位,在人與自然之間的勞動過程中,人賦予了勞動人的目的、意志和希望。
“最初,大自然的賜予是豐富的,或者說,頂多只要去占有它們就行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17頁。。馬克思在《資本論》里描繪了一幅人類自由生活的圖景。在這個圖景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人與自然之間的勞動過程,一種因為勞動要揮灑汗水,也因為勞動而感到踏實滿足的人類生活?!吧唐肥紫仁且粋€外界的對象,一個靠自己的屬性來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物”[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頁。。這個關于商品的描述實際上具有一種遠超商品概念的特殊意味。商品首先是一個外界的對象,在成為商品之前它甚至最初只是一種自然物。而“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7—208頁。。似乎可以想象一種遠離商品交換的情境,在這個情境中,人類通過自己的勞動,通過耗費人的腦、肌肉、神經、手等與自然首先進行一種互動。在這一過程當中“他不僅使自然物發(fā)生形式變化,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為規(guī)律決定著他的活動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須使他的意志服從這個目的”[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8頁。。而在并不輕松的勞動過程中,人的意志和目的被凸顯出來。人的目的通過作用于自然物上的勞動而達成讓人獲得一種精神和肉身的滿足,這似乎勾勒了一種原初的關于人類自由的樣式?!罢嬲杂傻膭趧樱缱髑?,同時也是非常嚴肅,極其緊張的事情”[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16頁。。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對勞動的論述中蘊含著一種最為簡單卻根植于人類自然生存狀態(tài)的自由樣式,克服障礙的勞動過程表現為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和能量的交互過程。而這個過程也可以說是對人類自身勞動消耗的肯定。換句話說,人與自然在物質和能量上的交互過程意味著,自然物質形態(tài)的變化成為人在勞動過程中自我能量消耗的標記,這種標記將人的勞動過程以一種物質形式記錄下來成為人類勞動成果的積累。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人與自然的勞動過程,為馬克思挖掘出人的勞動價值與可普遍計量的一般勞動奠定了基礎??墒牵菀妆蝗撕鲆暤氖?,在馬克思對一般勞動計量的數學換算中實際上已經勾勒出了人與自然之間進行的物質能量轉換。這種勞動背后實際上已經蘊藏著馬克思期許的人類自由生產的一般生活場景,它揭示了人作為與其他生命不同的生命形態(tài)面對自然時應有的實踐態(tài)度。
在人與自然的勞動過程中,馬克思的勞動概念還體現了人在勞動過程中的主體地位,這種主體地位非常鮮明地彰顯出人作為人而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特征。馬克思寫道:“勞動者利用物的機械的、物理的和化學的屬性,以便把這些物當做發(fā)揮力量的手段,依照自己的目的作用于其他的物?!盵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9頁。在這里馬克思使用黑格爾“理性的狡計”的類比來描述勞動過程,“理性的狡猾總是在于它的起中介作用的活動,這種活動讓對象按照它們本身的性質互相影響,互相作用,它自己并不直接參與這個過程,而只是實現自己的目的”[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9頁注(2)。。人類利用物的屬性滿足自己的目的,正如理性的狡計,讓對象按照自身的性質相互影響、相互作用而最終實現上帝的目的。在這個比喻中,馬克思自信地將人置于上帝位置“俯視”作為“眾生”的物,但是物的機械、物理、化學的屬性卻不像“對象”可以依著各自的意志相互影響。物沒有意志,但人有自己的意志。在這個意義上,自然物與人的關系在勞動的過程中被刻畫為一種人支配物的“不平等”關系,在這“不平等”關系的背后,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作為人的驕傲。世間萬物皆為人所御、所用,這是何等的驕傲!在這個意義上,勞動不僅僅是人以辛勞與汗水通過在自然中的勞動滿足人的需求的過程,更體現為人類作為一種類的存在對自然不斷地進行征服和改造。而對自然的征服背后給人類帶來的振奮與激情最能體現出人的自由意志。
顯然,馬克思并不僅僅把人類勞動當作人類社會的一種經濟或者僅僅滿足于人維持生命的物質生產活動,而是在承認這些物質生產內容的基礎上賦予人類勞動一種特殊含義,即人類勞動是作為一種區(qū)別于其它動物的特殊活動。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中蘊含了一種關于人類自由發(fā)展與人類解放的力量。我們可以在馬克思的論述中覺察到他對人類自由生產生活的一般場景的勾勒,即勞動首先表現為人通過自身體力和精力的消耗而與自然的物質能量進行轉換的活動,在這樣的活動中,人類勞動具備一種天然的勞動價值認同,如“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其次,馬克思的勞動概念突出了人類在勞動過程中的主體地位,馬克思采用類似黑格爾“理性的狡計”的比喻讓人在勞動的過程中居于類似上帝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勞動的過程,雖然彰顯為自然物質的形態(tài)變化和不同自然物質的組合,但它最終體現的是人的意志。在人與自然物質的交互活動中,人始終居于勞動過程的主體地位。這種主體地位最終賦予了人類勞動一種人的目的、意志和希望。而正是因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蘊含著關于人的目的、解放或自由的歷史力量,它才能夠作為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有力武器,才能指向未來的人類理想社會。
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是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有力武器,它是映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夠自由的鏡子。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雇傭勞動的剝削本質,揭開了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的秘密。
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力之所以成為一種特殊的商品是因為勞動力的使用價值和價值之間的量上差異。資本家用工人單位時間內生產的勞動產品作為勞動力的使用價值,而把維持勞動力一天的精力和體力消耗所需的社會必要勞動量看作勞動力的價值。在資本主義社會,這種量上的差異無論對資本家還是對工人來說,都并不意味著不公平。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在一定意義上讓這種量上的差異彰顯為一種社會上的勞動不平等,在這種不平等的勞動關系之中,工人處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下的強制的、受剝削的、不夠自由的勞動中。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生產領域不夠自由和公正的勞動事實,被商品流通領域自由平等交換的表象所掩蓋。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揭露出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下,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和工人被強制勞動是如何具有社會合理性。他給我們展示了商品世界的拜物教性質。勞動表現為商品社會特有的社會規(guī)定性,個體的勞動不再直接顯現為勞動產品與勞動的關系,而是被人與物和物與物之間的關系所掩蓋。社會生產領域中的不平等都被商品流通領域的等價交換的表象所遮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口袋中擁有貨幣就意味著享有自由。但社會流通領域的自由平等并不能遮掩社會生產領域中的實際不平等。底層工人的悲苦生活無時不刻在揭示著這個事實。但是,社會生產的資本主義性質又在無時不刻地讓無產階級疑惑,為什么一切都看上去是合理的,但無產階級卻始終無法擺脫自己的命運呢?馬克思批評政治經濟學家將現實的社會形式描繪成一種人類社會的自然形式,而其中所蘊藏的社會生產領域中的不平等則被商品拜物教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
“完全不同的勞動所以能夠相等,只是因為它們的實際差別已被抽去,它們已被化成它們作為人類勞動力的耗費、作為抽象的人類勞動所具有的共同性質”[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1頁。。商品拜物教以物與物的關系和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的方式來理解人的關系,這種方式本身會給人帶來一種神秘性和迷惑性。在商品社會的勞動交換中,物與物的關系更是掩藏了社會交換背后的不平等和資本宰制的力量。在資本主義社會越來越精細的分工過程中,資本主義的剝削會更為隱蔽,力量會越發(fā)強大。而資本主義的滅亡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只有在人類物質生產力不斷發(fā)展,具備了相應的社會物質基礎和一系列的主客觀條件,才能打破商品拜物教的神秘面紗。馬克思的理論貢獻在于,他以一種理論的方式使人們能夠覺察到商品拜物教的本質,一旦商品拜物教的神秘面紗被揭開,我們便能看到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充分的自由勞動。最后,一旦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不夠自由的面紗被揭開,我們便會向往一種真正的自由勞動。
正是因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呈現了人類自由的生產生活的圖景,正是因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蘊含了對真正的自由勞動的期待,我們才能發(fā)現資本主義社會的商品拜物教性質的面紗,我們才能夠覺察到該如何地努力打破這“現實世界的宗教”。因此,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是映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夠自由的鏡子。
馬克思賦予人類勞動一種自由解放的力量,這意味著馬克思的勞動概念絕不僅僅是物質生產活動,而是包含了他對人類自由發(fā)展的歷史前景的展望。因此,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兩種不同人類實踐領域的劃分,更不是從不自由的勞動到自由勞動的轉變,而是在人類社會歷史過程發(fā)展中,從必然王國的不夠充分的自由勞動到自由王國中真正的自由勞動實現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所蘊藏的自由維度始終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人類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飛躍的歷史力量。
總之,正是因為勞動概念已經具備了人類自由的維度,馬克思才能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開展有力有效地批判,正是因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已經蘊藏了人類自由勞動的基本樣式,人類的自由發(fā)展與自我實現才能夠在真正意義上成為具有現實可行性的奮斗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