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戲
一直有一個地方想去,一直等一個不會來的人,其實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為什么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顯得可憐又可笑呢?之所以可笑,是因為,他們始終不確定這個人到底會不會來,等得不夠篤定,又不敢果決地離開。之所以可憐,是因為我們大多數(shù)人不比他倆好太多。
有人說,林兆華的《三姐妹·等待戈多》這部戲是把兩個特別好睡的本子放到了一起,結(jié)果變成一首催眠曲。它確實是音樂屬性,一是從頭到尾也沒發(fā)生什么事,就是一種氛圍一直裹著你,二是兩個劇本互為變奏,兩種不同畫風的無聊,讓彼此都沒那么無聊。
戲一開場,弗拉季米爾(張若昀飾)趟著水大步劃到舞臺前,站沙地邊兒上:“我這一輩子老拿不定主意”。一開嗓,不少人都驚了一下,張若昀的聲音特別扎實,此后的整場演出中,不僅臺詞清楚,肢體動作也很干凈利落。雖然一上來就給自己定了性,但整部戲里,這個人物似乎是最堅定的。每當愛斯特拉岡(崔永平飾)再也忍受不了說“咱們走吧”,弗拉季米爾總是特別斬釘截鐵—“咱們不能”?!盀槭裁矗俊薄霸蹅冊诘却甓?!”這句帶感嘆號的話,是否定愛斯特拉岡,也是否定他自己的懷疑,說服別人也說服自己保持現(xiàn)狀。等不等戈多?心里其實是不確定的。
這部戲有一個著名的“孤島說”,最明顯就體現(xiàn)在舞臺設(shè)計上。三姐妹坐在舞臺中央的浮臺,四周環(huán)著一圈小河溝,其他角色從未踏上過她們的浮臺,甚至在維爾希寧和土旬巴赫跟三姐妹有對話時,也從來不看彼此,就像兩條游蕩在島嶼四周永不登陸的魚。直到維爾希寧跟瑪莎告別,他們才終于四目相對。那塊浮臺上就只有三把椅子,呈三角形分布,中間還有一道白色窗簾,必要時瑪莎可以用它跟兩個姐妹隔絕開,其實不用這道屏障也可以,她們說話的時候不是看著觀眾,就是看著地板,很少看向自己的姐妹們,很少真正去聽對方在說什么。
三個人不是一座孤島,而是一片群島,她們姐妹之間不接壤。當瑪莎情感充沛地表達了一番她和維爾希寧之間的愛情時:“親愛的姐妹們,我不能不說了,我愛他!我愛他。我命該如此,而他也愛我—這不是很可怕嗎?當你讀愛情小說的時候,你覺得這一切都是別人的事,可是當你自己戀愛了,你就全明白了?!泵妹靡晾蚰纫簧硌┌祝诟∨_前側(cè)的椅子上,雙目呆滯,一動不動:“好煩人的一夜啊?!比缓笏隽藗€決定—嫁給土旬巴赫男爵,盡管自己不愛他,盡管自己還沒愛過誰,盡管姐姐剛剛告訴她什么是愛情應(yīng)有的樣子。不過瑪莎也不是真的想讓姐妹們理解她,“沒有人能夠理解,每個人都應(yīng)該解決自己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這些情感說出來不是為了尋求理解,而是自我發(fā)泄。反倒是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這兩個關(guān)系不明、性別不明的人,顯得非常有愛。
第一場戲中有一段特別“蘇”,弗拉季米爾問愛斯特拉岡,昨天在哪兒過的夜。愛特別煩躁:“別碰我!別問我!別跟我說話!”然后頓了頓:“跟我待在一起!”別碰、別問、別說話,但請你跟我一起待著,其實仔細想想,這個要求跟瑪莎對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理解,也基本一致??释灰粋€人陪伴不是因為他理解你,而僅僅是因為需要一個人一起待著。人本質(zhì)孤獨,但又無法完全享受孤獨,因為我們無從承擔。
劇中有一幕,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各自趟過左右兩條河溝,一屁股坐到三姐妹浮臺的后側(cè),兩人懷里各揣著一盞紅燭,像兩尊石獅子,嘴里含著燭火,守護著深宅大院里的三位閨閣小姐。
《等待戈多》中的兩個角色本就抽象,劇中的音樂更幫助了這一點,一種類似薩滿教祭祀時的鼓聲,經(jīng)常在留白時響起。他們就像代表全人類的抽象靈魂,鎮(zhèn)守在這兒,保佑或者說保證三姐妹也永遠如此:一直待著,什么都不確定,永遠不能徹底相信什么,一切都只是習慣。
維爾希寧有一段話,像鬼故事一樣:他從火場趕來,剛經(jīng)歷了一次心碎,看到兩個女兒站在家門口,只穿著襯衫,雙眼充滿恐懼,“我拉著她們跑,心里想著她們在這世上將有數(shù)不盡的磨難”。他站在舞臺左前方的水池里,舉著紅色火燭,后景是雕像般的三姐妹?!皩淼纳疃嗪冒?,你們只要自己想一想,像你們這樣的人現(xiàn)在城里不過只有三個,可是在下一代人里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再過多少年,那時的一切就像我們向往的一樣美好,過后你們老了,就會出現(xiàn)比你們更好的人了……”
值得注意的是,維爾希寧也不是看著三姐妹,而是看著臺下觀眾說的,面對著這些生活在美好的“將來”,這些比三姐妹更好,至少跟她們一樣好的人們?nèi)缡钦f。
愿大家永遠有莫斯科想去,永遠有戈多可等,哪怕永遠只是想,只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