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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種瓜的人

        2018-01-19 15:24:56尹學蕓
        福建文學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元米蘭大爺

        尹學蕓

        1

        那天家里來了一個姓李的老頭,自報家門是李大爺。米蘭問他有什么事,李大爺說,我是來看廣山的,我是看著廣山從小長大的。米蘭說,廣山他現(xiàn)在不在家,什么時候回來又說不準。您看……李大爺趕忙說,我只是順路來看廣山,又沒別的事,他不在家我就不等了,以后有機會我再過來。

        其實沒有一刻鐘的工夫廣山就進了家門。米蘭邊給他拿拖鞋邊說,有一個姓李的老頭剛才來過了,說是看著你長大的。廣山問來人什么樣。米蘭說,個不高,黑皮黑臉的,穿一身新衣褲,一看就是勞動人民。廣山問來人都說了些什么,米蘭輕描淡寫地把那幾句話重復(fù)了一遍。廣山?jīng)]聽出所以然,說以后再有這種人上門你多問幾句,最起碼也得讓我知道他是誰。

        洗了澡,換了睡衣,廣山在電視機前換頻道。這期間電話一共響了六次,米蘭就接了六次。前五次都謊稱廣山不在家,廣山坐在沙發(fā)上搖晃著一只腳。第六次是大姐廣霞打來的。米蘭用眼睛看廣山,不等廣山有所表示,廣霞在那邊就哇啦哇啦地說,我看見廣山在看電視呢,他外甥女的事,他可不能不管。米蘭故意問什么事,廣霞說,當兵呀。成績又不好,上大學又沒指望,你不讓她當兵她去干什么?廣山接過電話說,當兵的事我又不直接管,怎么個情況我也不清楚。廣霞說,你不問當然不清楚,你一問不就清楚了?這之后的話都是廣霞一個人在說。女兒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好,一門心思只想當兵,而且要當北京的兵。當不成兵看樣子就活不下去了,讓廣山無論如何想個辦法。廣山只是聽著,有一段時間把聽筒扣在了肩上。廣霞在電話里說了有半個小時,廣山終于跟她道了再見。

        躺在床上廣山又問起了李大爺。米蘭說,看樣子跟你不熟,也可能是撞上來的。他額上有一塊疤,看上去有幾分兇相。廣山想了想,忽然坐了起來,說是老院的李大爺。他說沒說他現(xiàn)在住哪兒?米蘭說,我沒問。廣山說,他說沒說找我什么事?米蘭說,看上去他也不像有什么事的,他只是順路來看你。廣山說,有事,一定有事。咱新搬的家,哪有順路的道理?下次來你一定留住他。米蘭沒有說什么,翻過身去把自己貼到了廣山的懷里。

        2

        韋清泉在醫(yī)院里折騰了三天三夜,才咽了最后一口氣。在這三天三夜中,韋家老老少少二十幾口人全部守在醫(yī)院里,等著韋老爺子的召喚。韋老爺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極有耐心的。他先叫兒子,再叫女兒,然后才是姑爺和兒媳。每一個從病房出來的人都眼圈紅紅的,但對所面授的機宜,卻秘而不宣。那時韋老太太還活著,長一聲短一聲地說自己也不活了,要隨老爺子去了。事實證明老太太的預(yù)言是有其先驗性的。老爺子一走,她就在醫(yī)院里長睡不起,最終步了老爺子的后塵。

        韋清泉召見兒子女兒時,并沒按長幼有序。他先叫了小兒子,然后又叫了大女兒。在嫡親中,韋廣山是最后一個被召見的。他急急忙忙走了進去,在韋清泉的床前跪下了。韋清泉已經(jīng)有了垂死之相,眼窩深陷,顴骨高凸。聲音窩在喉嚨里,要用盡氣力才送得出來。韋廣山跪在那里一心一意等著老爺子開口。老爺子先是開不得口,開口說出的又都是官話。他說:“你是韋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一定要好好干,為韋家的祖上爭光。姐姐、弟弟、妹妹都要靠你照應(yīng),你一定要把這副擔子擔起來。”韋廣山雙目直視著父親,不停地點頭稱是。他希望父親能快一點進入主題。在這之前,韋廣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這一幕,韋老爺子會在臨終把有關(guān)自己的身世告訴他。為此他特別怕老爺子會猝死、暴死。韋清泉“咕嚕咕?!钡卮税胩鞖?,朝韋廣山擺了擺手,說換小延來。小延是韋廣山的弟媳。

        韋廣山從地上站了起來,沒有急于離去。韋老爺子已不再看他,他卻雙目炯炯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這個一向嚴厲得令人畏懼的父親此刻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的胸腔里曾經(jīng)滿是雷霆之怒,家庭中任何一個成員都領(lǐng)教過他的厲害。如今火焰就要熄滅了,黑暗就要降臨了,外邊白花花的太陽再也照耀不到這座心房了。可他卻沒有一點表示,連一點暗示都沒有。這讓韋廣山的希望落了空。他是知道韋廣山的希望的,韋廣山知道那個名叫韋清泉的父親知道自己的希望??伤麉s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佯裝不知道。再也沒有比這更可惡的了。廣山氣憤地想,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自私到令人發(fā)指。

        辦完喪事,韋廣山和米蘭回到家里,先把大門鎖好,又把臥室的門鎖好。韋廣山問米蘭:“爸都跟你說了些什么?”米蘭有些緊張地、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話重復(fù)了一遍,唯恐重復(fù)錯了,不時添點什么又去點什么。韋廣山還是不耐煩地說:“一樣,和說給我的一模一樣。真讓人想不清楚,既然沒有什么特別的話,他何苦一個一個地叫了去,他的精力還允許他這樣裝模作樣?”米蘭說:“他沒有和我們說特別的話,并不代表他不和別人說特別的話。廣地出來時臉是青的,不知道你注意到?jīng)]有?”廣山?jīng)]有就這個話題講下去,他說我實在困得不行了,睡覺睡覺。

        3

        奶奶已經(jīng)去世許多年了。她生前是最疼廣山的人,廣山都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她還和廣山睡在一個被窩里。許多個不眠之夜她給廣山講古事。說有個李家是個殷實之家,就是娶的媳婦不會生養(yǎng)。好不容易盼著媳婦懷孕了,落草的又是一個丫頭。有一天,李家媳婦早起倒灶灰,在門前的臺階上撿到了一個包裹。她把包裹拿到了婆婆的房里,婆婆里三層外三層打開一看,見里面是一只紅蝦米?!笆裁礃拥募t蝦米?”廣山問。奶奶說,那個紅蝦米有頭有腳,就是又小又瘦,連眼睛都沒睜開。李家買了一只羊,給紅蝦米喝羊奶。紅蝦米一天一天長大了,竟變成了一個俊小子。

        奶奶愛講這段古事,廣山也愛聽。聽了多少遍之后,廣山才弄明白那個紅蝦米原來就是一個小人,而不是后來變成了俊小子。廣山從小就是一個愛干凈的孩子,指甲里容不得一點污垢??伤麖膩硪膊幌幽棠膛K。上小學時,奶奶在被窩里焐凍白薯,給他早晨當早點。大姐廣霞刻薄地說那上面爬滿了虱子,你沒看出來?廣山淡然地說,看出來了,虱子也是肉,讓我一起吃了。廣霞哇啦哇啦干嘔,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吐出來。廣山說這話時一點語氣也不帶,讓廣霞干著急沒話說。廣霞著起急來就胡言亂語,說廣山是奶奶生的,說她看見過奶奶生廣山,像母雞下蛋一樣臉都憋紅了。父親的大巴掌囫圇個地落在了廣霞的臉上,廣霞的臉就像大麗花一樣紅彤彤的。

        廣山問奶奶,那個俊小子后來怎么樣了呢?奶奶說,俊小子是個有福之人,他給李家又帶來了一個俊小子。后邊的話奶奶就不肯說了,都是廣山自己去想。廣山想后邊那個小子也許會欺負自己的哥哥,如果兩人生起氣來,他會叫哥哥滾,說這里不是你的家。

        那時他們住在一個名叫罕的村莊。村莊很小,只有一條大街,兩條小街。廣山從不和他同齡的孩子一起玩,不是不想,是家里不讓。廣山從小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媽媽讓他帶弟弟到院子里,他就除了院子哪也不去。廣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但不聽話的時候也有。一次,他貪玩爬上了一棵大柳樹。那棵大柳樹別提多高了,上面還有喜鵲窩。廣山一直爬到了樹梢上,往下一看,見媽就張開衣襟等在下面——她怕廣山掉下來。媽的周圍圍了許多人,她大呼小叫,幾乎把全村的人都招了來。廣山連忙往下爬,到底還是掉在了媽的懷里——媽把他從樹上抱了下來。其實一同爬樹的孩子有好幾個,也只有媽這樣大驚小怪。

        廣山有一個很好的伙伴叫小樹,是個女孩。有一天,小樹對廣山說:“你知道你的爸爸媽媽是誰嗎?”廣山說:“誰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呢?”小樹搖頭說:“你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們都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孩子。”小樹憂郁的神情在黃昏中顯得異常美麗,讓廣山感到手足無措。當時小樹說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樹說話時的神情,像是在演戲。廣山一下子就迷上了小樹,他覺得天底下不會再有比小樹更可愛的人啦!

        廣山還是把小樹的話告訴了奶奶,奶奶當時就把眼睛睜大了。奶奶說:“廣山可不要聽小樹丫頭胡說,也不要把這話給別人講?!睆V山把奶奶的話記在了心里,從來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尚涔懿蛔∽约旱淖欤秃脦讉€小伙伴都講了這件事,傳來傳去傳到了廣山的媽媽耳朵里。廣山的媽媽立刻變成了一只母老虎。她先把小樹打了一頓,小樹繞著一個碾盤逃,到底也沒逃得了。媽媽揮舞著柳木棍劈頭蓋臉一通打,把小樹打得鬼哭狼嚎。媽媽邊打邊罵著天底下最難聽的話,還不解氣,又闖進了小樹的家,把人家燒飯的鍋給砸了。媽媽威風凜凜地從小樹家出來了,手里還拿著那根柳木棍。媽媽揮舞著手里的棍子說:“罕村的人聽著,誰要再嚼舌頭根子,就別怪我劉大香不客氣!”

        媽媽的名字就叫劉大香。

        廣山在這個家里吃得好也穿得好,與家里的其他孩子沒有什么不同。一次廣霞說廣地是撿來的,廣地問媽媽:“我是撿來的嗎?”媽媽說:“你是撿來的?!睆V地說:“我愿意是撿來的,將來可以去找親爹親媽?!?/p>

        大家都笑了起來。大家都可以為了這樣一句話笑。

        誰也沒注意廣山躲了出去,廣山為小樹感到難過。

        有那么一兩年廣山甚至很少想起自己的事。那是父母親剛過世的那一段,弟弟妹妹都往自己這里跑,在這里吃,甚至在這里住。其實他們都已是成家的人了,個個拖兒帶女??蓮V地和廣輝就是愿意到這里來,有什么辦法呢?父母在世時,他們都拖兒帶女往父母那里奔,一星期一星期地不動煙火。廣山住得遠,工作又忙,一周只能去一次。從來不多去,也不少去。廣山結(jié)婚十幾年,讓了好幾次房。先是給姐姐讓,后來是給弟弟妹妹讓。廣山讓的房子都是離父母近的,最遠的房子只能給了自己。廣山?jīng)]有怨言,他覺得每次讓房都是理所應(yīng)當?shù)?。這個家里沒有什么對不起自己,讓一讓房又有什么呢?米蘭卻不這樣看,讓一次房,她離單位就遠一些。沒有人設(shè)身處地為她想一想,她從開始的上班只需五分鐘的路程,讓到最后,一個小時也不止了。米蘭當然把這些歸咎于血緣,你跟人家沒有血緣,最遠的路當然要留給你走。

        廣山不在乎多走幾步路,可他在乎進縣委機關(guān)。老爺子沒離任前,組織上答應(yīng)照顧他一個親屬。那時廣山在下邊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廣地在一個效益挺好的廠子管財會。誰都認為讓廣山上來是名正言順的事——因為鄉(xiāng)鎮(zhèn)與縣委正好對口,廣山也非常適合從政。但最后進了縣委機關(guān)的是廣地。老爺子這樣對廣山解釋:“你比廣地有出息。有出息的人在哪里都一樣。讓組織照顧上來對你的發(fā)展沒好處,你還應(yīng)該在鄉(xiāng)鎮(zhèn)多摔打幾年?!?/p>

        如果這番話講在前邊,廣山是能理解父親的,而且他覺得父親的話不無道理??筛赣H的話是講在廣地上班以后,就讓廣山有了抵觸。廣山的沉默讓本來懷有愧疚的父親一下子變得不愧疚了,他“啪”地一拍桌子,怒斥廣山說:“想走后門的人永遠不會有出息!知道你這個樣子我情愿把機會讓給別人!”廣山小聲說:“你把機會給了廣地?!备赣H說:“我給廣地也比給你強,因為他不會給我矯情!”父親因為廣山的一句話氣得連飯也不吃了。全家人都動員廣山給父親道歉,仿佛廣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也許是父親的話起了作用。幾年以后,廣山在那個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真就有了一番作為。他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了過來,直到在這座城市有了舉足輕重的位置。

        廣輝是一個無所用心的人。她來到廣山家里就躺著,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她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工作很忙。父母在時,她一月兩月不動煙火也是常有的事,除了煮方便面,其余什么也不會做。媽媽知道她忙,家里什么事也不讓她干。有時廣輝要到外邊扔冰棍紙,媽媽也要追在后邊喊,我去我去。廣輝是和哥嫂最親的一個,不干活,可也沒閑事。不像弟媳小延和大姐廣霞,不做活還挑三揀四。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讓米蘭的心火一躥一躥的。米蘭在廚房忙的時候廣山也一定在廚房,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客廳里父親和廣地談公務(wù),臥室里母親和閨女、兒媳談家務(wù)。米蘭來到這里就是做飯的,她和廣山一樣,像是整個家庭的局外人。他們做完最后一道菜,別人都快吃完了。等他們吃完,那些早放下筷子的都找個窩睡著了。洗完最后一個碗,抹了灶臺擦了地,兩人躡手躡腳往外走??蛷d、臥室里都是香甜的鼾聲。穿過搭著葫蘆架的庭院,輕輕掩上大門,彼此對望一眼,兩人長舒一口氣,一件大事就算完成了。

        米蘭與廣山訂婚很是傳奇。那時廣山剛上班,下班回來見家里多了一個女孩。父親指著米蘭說:“這是你對象,你們倆好好談?wù)??!睆V山的臉登時就變成了一塊紅布。他不是羞的,是被羞辱的。他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還被這樣包辦,轉(zhuǎn)過臉去,他就扇了自己一嘴巴。他對米蘭的印象不好,米蘭黑,且瘦,站在那里就像一株老了的向日葵,連一點光澤也沒有。米蘭的父親在組織部門任要職,算是門當戶對。這樣的議論,是家里的中心話題,大家都說得旁若無人。一個晚上廣山一句話也沒對米蘭說,米蘭就在一邊呆坐著。后來米蘭走了,媽媽也把廣山推了出來,讓廣山去送。廣山也就送出去幾十米,直接告訴米蘭說:“我不送了,你一個人回去吧,我們倆的關(guān)系就到此結(jié)束?!泵滋m捂著臉跑了,廣山氣宇軒昂地回來了??杉依镆呀?jīng)在籌備他的婚事了,要請什么人,要在哪里請,誰做主婚誰當司儀,想得面面俱到。沒有人征求廣山的意見,廣山站在門口,就像一根石柱子,動不了地兒,也開不了口。他又想扇自己一個嘴巴,卻只是把手放上去摩挲了下。媽媽問他對米蘭滿不滿意,他賠著笑臉說,您滿意就行。

        “一大家子都指望米部長幫忙呢。”媽媽說得喜氣洋洋。

        可還沒等米蘭與廣山結(jié)婚,米部長患心肌梗死去世了。廣山留意到了父母的臉上都掛了冰,他們在飯桌上說,廣山可以再考慮一下,米蘭模樣和身高都差了些。誰家的媳婦又有學歷又有模樣,米蘭拿不出手,上不了臺面。

        廣山什么也沒說。他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盡心盡力地操辦了岳父的喪禮,凡事都辦得恰到好處,一時成為美談。這是廣山第一次公開表示違拗父母,母親很長時間指桑罵槐,說廣山吃里爬外,屬白眼狼的,喂不熟。

        廣山對自己說,米蘭雖然不盡如人意,可她和她的家人都是自己的親人。廣山有時候會有想親人想瘋了的那種感覺,他時常覺得自己就像水中的一朵浮萍,連一點根基都沒有。

        廣山的心事有時能掛在臉上,但他對廣輝和廣地都是由衷地好。廣地有些混,凡事愛和哥哥計較。結(jié)婚時,他和小延看上了廣山家新買的衣櫥,吵著也要。媽媽就給米蘭打電話:“你們能不能和弟弟換換家具?”米蘭當時的臉色就很難看,但仍和顏悅色地說:“回頭我給廣山說說?!眿寢屨f:“只要你同意,廣山那里不會有意見。”米蘭堅定地說:“家具是廣山看上的,沒有他的話,誰我都不會讓搬走?!眿寢尞敃r就把電話摔了。其實廣山就在家里,他很贊賞米蘭的態(tài)度。過了一陣,廣山主動給家里掛了電話,問家具是他送了去還是廣地來取。

        廣地來取家具的時候甚至要給廣山磕頭,說你真是我親哥,比爹媽都親。廣地有時候會顯得沒正形兒,讓廣山覺得他永遠也長不大。廣山對米蘭也是這樣解釋的。說好比小時候廣地看上了哥哥的書包,又哭又嚎,你能不給他嗎?米蘭堅守自己的想法是為了廣山,如果是廣山想得通的事,米蘭從來也無須做思想工作。

        她理解廣山的處境。

        廣輝比廣山要小十五六歲,她從小就愿意把身子往哥哥身上一靠,自己連一點力氣也不使。她還喜歡凡事不自己拿主意,只是隨口喊廣山:“哥,你說呢?”她對二哥廣地素無好感,如果廣地說她哪件衣服好看,她情愿不穿。這樣一對兄妹卻能使廣山感到溫暖,廣山有時候會呆呆地想,自己與他們能有什么不同呢?

        有一天,廣山和米蘭去看父母時院子里靜悄悄的。廣山小心地推開了房門,把一屋子的人都嚇壞了。姐姐姐夫弟弟弟媳妹妹妹夫都在,他們都是一副驚慌失措的神情。媽媽情急之下用衣服蓋住了什么東西,一把抻到了自己的身后。廣山的腦子“嗡”地一響,他以為那是與自己身世有關(guān)的東西,直著眼睛就走了過去,被米蘭一把拉了回來。

        米蘭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才告訴他他們藏起的是一件瓷器。廣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紅著眼睛嚷你說得不對。米蘭流著眼淚說:“千真萬確是一件瓷器,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不記得外面有人傳說咱們家有價值連城的一件寶貝?”廣山想了想,真的想了起來。其實不是傳,是廣山親耳聽父親的司機說的。司機沒把他當外人,說你們家的那件玩意了不得,北京一家古玩店開口就給六百萬。把廣山嚇了一跳:“什么東西那么值錢?”司機馬上支吾了,說就是一件玩意,我也說不準。廣山回家對米蘭說了,米蘭說我早就聽說這件事了,是老二的媳婦小延傳出來的。

        廣山在外面吸了半天煙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想起了也許是那只罐,過去在老家盛些菜種,搬到城里來媽裝些針頭線腦。他上高中那年,有個回收舊瓷器的看中了,張口就給一千元,把媽嚇了一跳,趕緊收拾起來藏到了柜子里,以后就再沒見到過。瓷器還是爸搞“四清”那年從鄉(xiāng)下帶來的,說是房東送的。爸其實不喜歡那些瓶瓶罐罐,但既是別人送的,就沒有不收之理。那只罐的身上是突兀出來的一群小人,看上去就像在跳舞。小人眉目清晰,色彩艷麗,媽做針線的時候喜歡看他們一眼,那只罐就一直保存下來。廣山問米蘭:“如果有一天別人能從這個家里分幾十萬遺產(chǎn),你生氣不?”米蘭說:“我一點也不會生氣,不是咱的東西咱一分一毫也不要?!泵滋m的賢惠經(jīng)常能使廣山動容。她在一切問題都上能站在廣山的角度去考慮,讓廣山感到難能可貴。廣山讓米蘭先回去,自己拐到市場買了一塊肉提了回去,進門就說米蘭你今天別動手,我想吃媽燉的肉。媽馬上笑逐顏開了,邊夸這肉買得好邊把肉接了過去。

        廣山和米蘭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意識到了媽在說什么。因為過去廣山和米蘭買任何東西都沒讓媽滿意過,吃的穿的用的,他們從買不到媽的心里。哪怕是一塊肉,不是肥了就是瘦了。有好一段時間他們無所適從。他們還不能空著手上門,那樣媽的臉能拉一尺多長,邊摔打東西邊說,我一個大子兒不掙,還有人想揩我的油呢。

        可廣霞廣地廣輝上門都空著手。如果誰偶然買了些時令水果,會把媽氣得夠嗆,稱他們“敗家子”“瘦驢拉粗屎”。

        一屋子的人臉上還木木的,廣輝許久都不敢看廣山一眼。廣山不停地逗廣輝的小女兒玩,才把氣氛搞活躍了。

        廣山在好長一段時間等著廣輝向他解釋什么,潛意識里他覺得廣輝不會向他保守秘密。但等來等去沒個結(jié)果。廣山不是要了解什么隱秘,而是希望這個家里能有一個人不把他當外人。哪怕廣輝說的話言不由衷呢,廣山的心里也會好受一些。

        但所有的人都當事情從沒發(fā)生過。廣霞甚至愚蠢地解釋我們那天都給媽看手相呢,被姐夫狠狠瞪了一眼。廣山和米蘭的臉上什么也沒有,他們雙雙進了廚房,還是以往的一套工序,媽只是稍微跟他們客氣了一下。收拾利落了他們告辭,媽破例送他們出門,說以后別再買豬肉了,你爸不喜歡吃。

        往事都是穿成串的不愉快,廣山已經(jīng)很少想起它們了。

        4

        星期三,常務(wù)會議剛開上不久,秘書就遞來一個條子,說外邊有一個李大爺急著找韋縣長。韋廣山交代了幾句就從會議室里退了出來,邊走邊想肯定是老院的李大爺。沙發(fā)上坐著的李大爺韋廣山卻不認識,額上也沒有傷疤。李大爺一見他,局促地要把一張臉背到身后去。廣山最見不得老鄉(xiāng)這樣,邊給他沏茶倒水邊用親切的口吻拉家常,一敘談才知道,李大爺是罕村人,兒子承包瓜園,和偷瓜賊打了一架,偷瓜賊的爹是派出所的。韋廣山想了想這其中的關(guān)系,李大爺不是來告官的。之所以找到他,是來找“老鄉(xiāng)”要說法的。李大爺顯然不習慣和縣長講話,說起話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偷瓜賊不是偷了瓜去吃,而是偷了瓜去賣。開始是不敢招惹人家,后來實在不像話了,才動了拳腳。兩人各自掛了彩,各自回了家。誰知轉(zhuǎn)天一輛警車就嗚嗚叫著開進了罕村,什么話也不說,就把大生綁走了。李大爺說到這里抹開了眼淚,他說他是實在沒別的辦法才到這里來,他說他說的話句句是真,一點假的也沒有。有那么一陣韋廣山的思想開小差了,他想起了那個名叫罕村的村莊,他十歲那年離開了就再沒回去過。李大爺?shù)难蹨I才讓他回過神來,他拿了一條毛巾給李大爺擦眼淚??赡菞l毛巾實在是太白了,李大爺忙說不敢用,甚至不敢用手拿。韋廣山很少有意氣用事的時候,此刻大聲喊秘書小楊,讓他給公安局局長打個電話,親自過問一下罕村拘人的事到底是怎么個情況?!跋掳嘀拔乙爡R報。”韋廣山粗聲大氣地說。李大爺越發(fā)淚流不止,說大生走了三天了,一園子的瓜就盼了三天。因為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誰也沒能力去賣。大生的媳婦是個病秧子,一陣風就能吹倒。要是大生再不回來,這大半年的心血就算白費了。

        說完了該說的,李大爺要走,韋廣山說什么也不讓。他讓李大爺?shù)鹊冉Y(jié)果。隔壁是個小會客室,韋廣山安頓好李大爺就去開會了。韋廣山一邊開會一邊心猿意馬,碳素筆不時敲著桌子,敲出了節(jié)奏。散了會,韋廣山第一件事就是問小楊公安局那邊有沒有消息。小楊說還沒有。韋廣山思忖一下說:“你安排個便飯,我請請老鄉(xiāng)。”李大爺便跟著韋廣山來到了小食堂,你一盅我一盅喝起了酒。李大爺從始至終不敢看韋廣山,韋廣山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問李大爺,卻無論如何問不出口。

        李大爺住在村南,離韋家挺遠。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李大爺做過教書先生,不在村里。這些印象讓韋廣山嘆了口長氣。但李大爺對父親韋清泉卻贊不絕口,說那是個有本事的人,念私塾時就敢往先生的鞋窩里撒尿。韋廣山笑著說:“這也算本事?”李大爺認真地說:“這就算本事。先生打起人來連死活都不管,我們都恨他。”李大爺說:“后來你父親就參軍了,其實那一年是1949年,誰去參軍誰揀了便宜。只是我們誰也想不到這一層,你父親就想得到。他對我們幾個說將來有你們后悔的,走著瞧吧。”

        李大爺呵呵笑了。

        李大爺笑的樣子讓韋廣山有些恍惚,父親以后的位置和待遇都因為早些年“揀了便宜”。這個便宜甚至惠及子孫。韋廣山瞇著眼睛想,如果當年揀了便宜的是李大爺,現(xiàn)在登門求助的也許就該是父親了。

        自己也許就是那個被拘起來的李大生。這種感覺可真奇怪。

        韋廣山還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樣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像任何時候、任何情形之下都呼之欲出。他已經(jīng)不記得是在哪一年、是在什么情況下有了另外一個父親和母親。但另外一個父親和母親在他的腦海里一直頑固地存在著。他走到街上都會特別留意上了年紀的老人,誰多看他一眼就會讓他多心。他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但他堅信生身父母一定在暗處看著自己。他們把他放在了“李家”門口,這是奶奶說的。許多年后,廣山“品”出了奶奶的弦外之音,自己的生身父親也許就姓李。

        那樣自己就不是韋廣山而是李廣山。

        所以他對姓李的人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飯吃得早,韋廣山和李大爺從餐廳出來,正好碰見公安局的邢局長。邢局長招呼了一聲韋縣,說想到您這兒串個門呢,還有個事想和您叨咕。因為韋廣山不管政法,所以和這些頭頭打招呼總是很謹慎。何況這些人都比自己年齡大,交往起來感覺總會有些特殊。到了辦公室,韋廣山才介紹說:“這位是罕村的老鄉(xiāng),我在那個村莊長到十歲,以后再沒機會回去過?!毙暇珠L馬上說:“我理解我理解。拘人的事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是派出所的人無理取鬧,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把人送回去了?!崩畲鬆旊p膝一軟就要給邢局長跪下,邢局長連忙擺手說:“要跪您就跪韋縣,我可受不了這么重的禮?!崩畲鬆敾袒蟮乜戳丝错f廣山,忽然忍不住哭了。

        邢局長說:“派出所的老李也是罕村的人,和這位李老先生是同宗同族。我在電話里把那個東西狠狠罵了一頓。我說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如果再扯不清,小心我雙開了你?!?/p>

        韋廣山的心里有了另一種滋味。他沒想到偷瓜賊也是罕村人,而且也姓李。韋廣山這才想起李姓人家是罕村的大戶,就連兒時的伙伴小樹,也姓李。

        廣霞在電話里對米蘭說:“我們一起去趟武裝部,找一找方部長,廣山那里我怕指望不上。他面子軟,凡事不愿意開口求人?!泵滋m說:“這樣不好吧?廣山肯定不愿意我們這樣做?!睆V霞說:“我們不這樣做又能怎樣做呢?總不能坐失良機吧?”米蘭說:“大姐,不是廣山不管這件事,是管也要有個機會。你別逼他,讓他慢慢想辦法好嗎?”廣霞說:“慢慢想辦法好是好,可我們閨女也得等得了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從來都是說一不二?!泵滋m還想說什么,廣霞卻不耐煩了。“這件事她舅媽你也甭管了,我自己出馬試試,辦不成怨我沒本事?!闭f完這話廣霞就把電話掛了。米蘭徒勞地喂喂了好幾聲,氣得也摔了電話。米蘭對這位大姑姐向來沒脾氣,過去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生了會兒氣,米蘭還是要通了廣山的電話,說小鳴的事大姐要親自去找方部長,你還是提前掛個電話吧,免得她到那里說些不該說的。廣山只是“哼”了聲,米蘭就知道他那里說話不方便,急忙把電話掛了。

        韋路已經(jīng)是高三的學生了,號稱什么都懂。他喜歡把腳泡在盆子里和米蘭聊天。他說:“大姑還是那么霸道,難道她不知道我爸現(xiàn)在是縣長了?”米蘭說:“什么縣長不縣長的,別瞎說。你爸就是當了省長,也還是你大姑的弟弟?!表f路說:“可她對我們和對二叔就是不一樣。小時候,她給韋川買的冰棍是兩塊的,卻給我買一塊的?!泵滋m說:“我兒子怎么是小肚雞腸的人?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你怎么現(xiàn)在還記得?你是哥哥,難道讓韋川吃一塊的你吃兩塊的?”米蘭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非常好,含笑望著韋路。韋路小聲說:“大姑完全可以給我也買兩塊的。”米蘭不說話了,其實她和韋路有同樣的感覺,只是要比韋路深得多。小延和米蘭同樣是韋家的媳婦,可小延的待遇卻像韋家的女兒。小延從來不下廚房,坐在飯桌上還有人給夾菜。米蘭卻從來也沒有那種待遇。那些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即使不過去,米蘭也早就學會忽略這些感覺了。

        韋路去睡覺了。米蘭把電視音量調(diào)到最小,坐在沙發(fā)上繡十字繡。隱約聽到有敲門聲,米蘭走到了院子里,問:“是誰?”門外有個聲音:“我姓李?!泵滋m說:“廣山他不在家,有事明天去單位找他好嗎?”好一陣子沒有動靜,米蘭以為門外的人走了。剛要往屋里走,門外的人嘆息似的說了聲:“我是看著廣山長大的……”米蘭緊走兩步把門打開了。米蘭問:“是李大爺嗎?”果然是李大爺。李大爺站在門外不好意思進來,說,廣山還沒回來?米蘭說您進來等一等,他也許很快就會回來了。米蘭把李大爺讓到沙發(fā)上,倒了水,讓了煙。米蘭說:“我不認識您老,您說您是看著廣山長大的?”李大爺說:“廣山身上有幾顆痦子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時我們都住在西關(guān)三巷,廣山?jīng)]事就愛到我的屋里搗鼓半導(dǎo)體。有一次,把我的半導(dǎo)體搗鼓得不出聲了。廣山說,李大爺,您別讓我媽知道,我賠您。我說,我不告訴你媽,你也甭賠。我單位有個師傅會修機器,手到病除。話說這都多少年了,廣山那時候才抵我胸口高,整個像根竹竿子?!?

        米蘭說:“廣山好像從小就很怕我婆婆。”

        李大爺說:“廣山那個仁義喲,才十多歲的孩子,縫縫補補洗洗刷刷都是自己動手。有好東西盡著弟弟妹妹吃。我問廣山,小子,你不饞?廣山說,李大爺,我不饞,弟弟妹妹吃和我吃一樣。你說哪會一樣?才十幾歲的孩子,哪有不饞的?”

        米蘭說:“廣山從不和我說這些?!?/p>

        李大爺說:“我們?nèi)镒≈脦讘羧思?,都說這孩子長大會有出息??刹痪妥屛覀冋f著了?”

        米蘭說:“您這樣說是抬舉他?!?/p>

        李大爺說:“不是我在這里嚼舌頭,老韋他們偏心?!?/p>

        米蘭不說話了。雖然很想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但顯然不合適。她給李大爺?shù)谋犹砹怂?,剛要問些什么,話頭卻和李大爺撞上了。

        李大爺說:“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p>

        米蘭放下自己的話題趕忙問:“什么事?”

        李大爺說:“廣山他自己知道。有一回他偷偷問過我,李大爺,一個人會有倆爸倆媽嗎?”

        米蘭愣了一下,小心地問:“您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大爺說:“我就不藏著掖著了。今天不是我主動來的,是有人托我。如今老韋兩口子已經(jīng)不在了,我也就沒有顧慮了。要是那兩口子在,打死我也不敢管?!?/p>

        米蘭沉吟了一下,站起身來說:“您說的話我聽不懂,回頭還是給廣山說吧。您留一下電話和地址,我讓廣山和您聯(lián)系,您就不用跑了?!?/p>

        米蘭把李大爺送出了門,李大爺還心猶不甘地說:“事情我還沒說明白呢,怎么這就出來了?告訴廣山不要有顧慮了,這也不算對不起老韋家?!?/p>

        米蘭說:“天黑,您慢點?!闭f完就把大門關(guān)上了。米蘭回過身來,見韋路在院子里站著,一臉凝重。韋路激動地叫:“媽媽。”米蘭說:“你怎么還沒睡?”韋路又喊了聲:“媽媽。”聲音似乎有些顫抖。米蘭平和地說:“怎么?”韋路馬上泄了氣,說:“不怎么。”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米蘭一個人在院子里站了許久,直到聽見了熟悉的汽車喇叭聲。

        5

        罕村坐落在縣界的邊上,如果不是擋著一條河,說不定就被劃到外縣了。過去的罕村是一個很小的村莊,只有一條大街兩條小街。如今小村已經(jīng)變成了大村,房子哩哩啦啦蓋出了兩里地以外,老街舊巷已經(jīng)無跡可尋。村里已經(jīng)沒有韋姓人家,唯一的一戶韋姓人在三十幾年前已經(jīng)搬走了。但罕村的人并沒有忘記他們。他們會告訴你有關(guān)韋家的一些事,韋清泉和劉大香的名字會被熟稔地提起。因為韋清泉是罕村官做得最大的一個人,劉大香是罕村最厲害的一個女人。如果誰家的羊啃了她家的樹,她家的孩子吃了誰的虧,或她家的母雞在誰家生了蛋,劉大香都會吵翻天,罵遍地。逢到這種時候罕村的男人女人捧著飯碗也要到街上來,看劉大香的颯爽英姿。轉(zhuǎn)眼就是三十幾年過去了,樹長高了,人變老了。罕村的老人與韋清泉同庚的不在少數(shù),都還健康地活著。他們湊到一起會談起一個話題。官當?shù)么蟮娜?,福享得多的人,咋就不長壽呢?韋清泉沒的那年才六十歲出頭,要是再熬幾年,就趕上兒子當縣長了。

        關(guān)于縣長韋廣山,罕村的人并沒有太深的印象。人們很少提及他,是因為他可談的東西非常少。他走的那年才十歲,留給罕村的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他被突然提起是當縣長以后的事,好像他仍是十歲左右的年紀,可忽然就當縣長了。罕村的人曾經(jīng)為韋廣山的縣長激動過,他們說,這是誰家那么不長眼,把一個縣長白白送了人?有時候傳說是非常有生命力的,幾十年前的往事非但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湮沒,反而具體生動起來。許多細節(jié)在人們的口頭流傳。說劉大香是一個多護犢子的人哪,可她卻讓廣山在寒冬臘月去河里摸鞋。廣地滑冰落了水,挨整的反而是廣山。劉大香在村里的口碑不好,一方面是性格原因,一方面是心理原因。之所以有人送孩子給她是因為看上了她家的飯碗。那些年多困難哪,韋家卻可以三天兩頭吃肉。韋家的祖宅坐落在村中心,韋家散發(fā)的肉香能使一個村莊的孩子流口水。

        只是這個沒長眼的人是誰呢?罕村人人心里有譜,可誰的嘴里也不說。要知道許多年前罕村是一個非常小的村莊,村東有人打了嗝,村西都能聞到他吃了什么飯。所以在這樣一個村莊沒有什么秘密可言。韋家的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是因為劉大香這個女人,罕村的人都知道,這個女人實在是個人物,你要是招惹了她,你們家都離倒霉不遠了。

        一大早,派出所的楊書密就找上門來。他拿出一個小本本唰唰寫了幾筆,撕下來遞給李大生說,罰款,兩千元。李大生頓時臉就白了,抖著手說:“我沒犯錯誤,憑什么罰我?”楊書密說:“你打架斗毆了嗎?你誤傷他人了嗎?還敢說沒犯錯誤,你這是目無法紀!”李大生這才明白自己的官司沒過去,分辯說打架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憑什么只罰我?楊書密抖著手里的本本說,誰說只罰你了?李大同也罰了,罰得比你還多。李大生沒話可說了,便一心一意琢磨這兩千塊錢,實在是多得讓人心里難受。他一下子矮下半截,看都不敢看楊書密。

        楊書密說:“你到底交不交?不交是過不去的,晚交不如早交,早晚也得交?!?/p>

        李大生說:“李大同他交多少?”

        楊書密說:“他交三千?!?/p>

        李大生說:“他偷我的東西,又不是我偷他的東西?!?/p>

        楊書密說:“現(xiàn)在說的不是偷東西的問題,是打架斗毆的問題?!?/p>

        李大生說:“我沒錢?!?/p>

        楊書密說:“沒錢怎么打架?”

        李大生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他被楊書密的話繞住了。是呀,沒錢你打什么架?顯然沒錢的人是不應(yīng)該打架的。李大生不言語了。他還在想兩千塊錢問題。錢不是沒有,在媳婦柜子里鎖著呢??赡鞘茄瑰X,花一個都要心疼一陣子。一想到要把這兩千塊錢都送給別人,他連跳河的心思都有了。

        楊書密說:“你到底交不交?不交再跟我去趟派出所?!?/p>

        后邊這句話起了作用,李大生乖乖去了屋里,讓媳婦拿鑰匙。媳婦握著鑰匙卻不肯給大生,窗子敞開著,她努力提高聲音說:“我們就不能少交些?”楊書密裝聽不見,她又提高了一下聲音。李大生趕緊又出去了,看見楊書密含糊地點了下頭。李大生趕緊問:“少交多少?”楊書密馬上回過神來,瞪起眼睛說:“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毕眿D嘆了口氣,把李大生叫了回來,把鑰匙給了他,嚶嚶地哭了。大生說:“哭什么哭?錢都是人掙的,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大生去瓜園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沒好氣。他是生父親的氣。父親李顯從縣城回來一通顯擺,說他見縣長了,還有公安局局長,縣長還請他吃了飯。還要用專車送他回來,他說什么也不坐。大生一聽這話有些起急,說你干啥不坐縣長的車回來呢?如果村里人都知道縣長把你送回來,誰還敢欺負咱?李顯說縣長的車很忙,咱吃人家的飯已經(jīng)夠打攪了,怎好太麻煩人家?大生說,話是這樣說,可咱求到縣長也是百年不遇,下次再遇到他說不定都不認識你了。李顯一聽這話,蹲在地上不言語了。大生說:“事情都辦好了?”李顯說:“你不是比我還先到家?”大生說:“以后有事咱還能不能再求縣長?”李顯說:“咋不能?縣長還說要給咱撐腰呢。”

        大生到瓜園里說了兩千塊錢的事,李顯順手就操起了一根樹枝。李顯瞪著眼睛說:“你把錢給人家了?”大生說:“給了?!崩铒@揮著樹枝說:“我恨不得……李大同也交罰款了?”大生說:“他交了三千?!崩铒@把樹枝狠命往地下戳了幾下,說:“人家給沒給你哪知道?你就是個憨子,人家說啥你信啥!”“我哪憨了?”李大生梗著脖子,瞪圓了眼睛喊。李顯說:“你怎么那么順當就把錢給人家了!”李大生說:“我不給錢人家還讓我蹲派出所?!崩铒@說:“讓你蹲你就蹲唄,我要人比要錢好要!”大生說:“你還去找縣長?你不找縣長我還花不了兩千塊錢呢!”李顯把樹枝一丟,撅起屁股就往村里走。他噌噌來到了李大同的家,李大同正在院子里伸懶腰。李顯說:“李大同你交沒交罰款?”李大同說:“誰交罰款?交什么罰款?”李顯說:“派出所的楊書密沒來向你要?”李大同冷笑了一聲,那意思是這個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他一向瞧不起這個本家。院子里有一根水泥柱子,上面拴著繩,是晾曬衣物的。李顯忽然一頭朝那個柱子撞去,撞偏了,額角被削去了一大塊皮,頓時血流如注。李大同嚷道:“不想活回自己家去,瞧,把我家的柱子都撞歪了!”血已經(jīng)把李顯的一只眼糊住了,他使勁一抹,整張臉就成了血葫蘆。李顯忽然齜牙笑了。李顯說:“李大同,我這個樣子好看不?”李大同逃也似的回了屋里。李顯大步往外走去。有人問:“你的臉怎么了?”李顯說:“你去問李大同,他知道!”

        李顯的身后跟了許多人。有人以為他要回家,就勸他先去小藥店包扎一下,免得破傷風。李顯并不答話,頭也不回地往村外走。跟著他的人只得停了腳步。有人問:“他這是去哪?”

        有人答:“這還用問嗎?”

        6

        韋廣山掛通了疤臉李大爺電話以后遲遲沒有說話。那邊緊著催問你是誰,韋廣山就把電話撂了。他勉強讓自己看了兩個文件,然后又掛通了電話,中氣十足地說:“李元大爺在嗎?我是廣山呀,您老身體可好?”李元說:“廣山我等你的電話都等得火上房了,你什么時候能過來一趟?”廣山說:“我這里還有個會,會后我專門去看您老人家?!睍鋵嵤菦]有的,整個政府大樓只有韋縣的坐騎停在顯眼的地方。韋廣山迅速拆開了幾封寫給他私人的信件,都是鄉(xiāng)下農(nóng)民反映各種問題的。韋廣山處理這些問題從來都是認真仔細的。他同情農(nóng)民,有時甚至可憐農(nóng)民,覺得他們才是真正的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韋廣山的這種情緒甚至影響他判斷是非。只要是農(nóng)民狀告當?shù)卣虍敊?quán)者,他一律覺得真理在農(nóng)民一邊。

        韋廣山的縣長是差額差上來的。想當年在候選人中他只是陪綁的,作為偏遠鄉(xiāng)鎮(zhèn)的鎮(zhèn)長,他憑借著一種無私奉獻的精神在眾多鄉(xiāng)鎮(zhèn)長中脫穎而出。但他與縣長的座位肯定還有距離,所以組織上和他自己都有了被“差”下來的準備。那一年的人大工作也許做得不周到,也許是太周到了而讓代表有了逆反。韋廣山以遙遙領(lǐng)先的票數(shù)當選了,讓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措手不及。人大代表們農(nóng)民居多,唱票結(jié)束時歡呼雀躍的也大都是農(nóng)民。這讓韋廣山有了一種感覺,自己與他們好像有一種血脈上的聯(lián)系。因為許多農(nóng)民并不認識自己,他們的選舉在很大程度上是釋放一下自己的權(quán)利。

        韋廣山提著兩瓶好酒順利找到了李元大爺?shù)募?。這是城區(qū)最早的一處居民住宅,韋廣山十歲那年從罕村搬來即入住這里,隨后是無數(shù)次的搬家。可李元大爺一直沒有搬過。新房已經(jīng)住老了,就像李元大爺已經(jīng)垂暮一樣。過去看著高高大大的平房現(xiàn)在看上去又矮小又破舊。房與房之間是那么窄的小胡同,似乎要斜著身子才勉強過得去。他記得當年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胡同里跑過,還像風車一樣伸著兩只手臂。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韋廣山敲了敲虛掩的門,李元迎了出來。李元的表情有些像不認識廣山似的,其實他每天都盯著電視新聞看,專門看有廣山的鏡頭。廣山把酒塞到了李元的手里,李元還是愣愣的,好像不相信面前站著的人是廣山。廣山問:“大媽呢?”李元說“上姥姥家了?!睆V山?jīng)]聽明白:“上誰的姥姥家?”李元說:“她自個兒的姥姥家?!睆V山不相信地說:“大媽去世了?”李元點了點頭。廣山說:“我記得她比您要小上四五歲?!崩钤f:“要不咋說黃泉路上沒老少呢?”

        客廳很暗,墻壁是一種煙草灰的顏色,已經(jīng)許久沒有粉刷了。李元說,老伴是去年冬天去世的,在這之前遇到了車禍,躺了五六年。廣山有些歉疚的話,卻說不出口。從這里搬出去以后就再也沒回來過。開始兩三年里還能碰上一兩次,后來越搬越遠,就三五年也碰不上一回了。想起李元大爺對自己的疼愛,廣山的心里還有一種酸酸的感覺。李元大爺沒兒沒女,有一回悄悄對廣山說,廣山,給我當兒子吧。廣山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他想,如果能給李元大爺當兒子,至少會比現(xiàn)在幸福五十倍。

        五十倍是他用代數(shù)求出來的。

        寥寥幾句話,李元就把分別這些年有關(guān)自己的情況說完了。他們更多的是談韋清泉。李大爺說,韋清泉去世時他在電視上看見了訃告,也想去和遺體告?zhèn)€別,轉(zhuǎn)了半天磨,還是沒敢去。那天到場的肯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李大爺擔心沒有自己待的地方。韋廣山也把當時的情況簡短說了說,父親患的是肝癌,走得很痛苦。因為正趕在汛期,許多親朋好友都沒來得及見上一面。李元問:“你父親臨終對你說了什么沒有?”廣山想了想,點了點頭。李元說:“這么說你知道了一些情況?”廣山問:“什么情況?”李元說:“廣山你別和我兜圈子,我們爺倆雖然十幾年沒見面,但交情還是老交情,我說得對嗎?”

        廣山把父親的臨終遺言對李大爺講了,也講了自己的希望和失望。廣山說,甭管從前還是以后,他這些話從不會對第二個人講。他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想知道當年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韋家門口。對這個問題他有許多猜測,甚至懷疑自己的身世是一個悲慘的故事。但他心里的話,無法對人言。他希望有一天一個白發(fā)老人找到他,這個人不用張嘴,廣山就知道他是誰。只是這個場面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李元說:“我以為老韋臨走會告訴你。”

        韋廣山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可父親囑托的都是家事?!?/p>

        李元說:“這件事情不知是不是我多嘴。那天幾個老哥們在城墻根下聊天,一個姓仇的老頭自稱是你爹。我說這可不敢胡說,你咋能隨便給人家縣長當?shù)??仇老頭說,這不是胡說,是千真萬確的事。轉(zhuǎn)天他拿來了一張照片讓大家看,大家都說,有幾分像你?!?/p>

        韋廣山的神情暗了暗,不動聲色地問:“照您看呢?”

        李元說:“起初我也不相信,一個小孩子的照片能看出啥。那孩子也就一兩歲大,還沒長頭發(fā)呢。可后來老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不由你不信。他說孩子一生下來娘就去世了。他一個大老爺們怕養(yǎng)不活,就送了人。先是送給了老齊家,后又給了老韋家。他說老韋生前和他見過面,老韋不承認兒子不是親生的。老仇的老家離你們罕村不遠,所以這件事情讓我動了心。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和老仇見面,每天說的都是這個話題。我想這件事情也許是真的,就答應(yīng)來找你。”

        廣山說:“他自己怎么不來?”

        李元說:“他怕你不想認他?!?/p>

        廣山說:“請您轉(zhuǎn)告他,這種話以后就不要再說了。我自己的身世我自己清楚?!?/p>

        李元吃驚地說:“你清楚?”

        廣山肯定地說:“我清楚。”

        李元當然想知道廣山是怎么個清楚法,但廣山不說,李元也不好意思問。廣山又問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就起身告辭了。

        走到門外,廣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大爺,找個老伴吧,我管操持?!崩钤咳涣飨铝藘尚袦I,連說:“不找了不找了,伺候一個我已經(jīng)伺候夠了?!?/p>

        廣山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匆匆揮了下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廣山走到街上心里亂糟糟的。他原本也沒抱希望來,所以也無所謂失望。他只是覺得心里亂,就像原本是一塊封洞的冰,此刻被打了個洞。其實他早就有面對這個問題的思想準備,可那種難以言傳的感覺還是令他不舒服。他想起了他初當縣長時的第一次下鄉(xiāng),去的是一個叫小塔的村莊。他在那個村莊意外地遇見了兒時的伙伴小樹。小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肥胖得一點沒了原先的影子。廣山并沒有認出她,是她先認出廣山的。她在一堆人里把廣山喊了出來,說我是小樹,你還記得小樹嗎?一行人都笑了起來,廣山?jīng)]有笑。他走過去仔細辨認了一下,到底認出來了。他去了小樹的家里,問她何以生這么多孩子。小樹說,是政府不讓她生,否則她會比這生得多。都是我親生的,小樹得意地說。我媽六個丫頭就嫌多了,把我送了人。送人那天我還發(fā)高燒呢,我姐倒提著雙腳把我扔了出來。我媽臨死想見我一面我沒去。我不想見她,她頂多養(yǎng)了我三十天,我跟她沒感情。

        小樹說:“你找到親生父母了嗎?”

        廣山不知如何回答。

        小樹說:“不用找,找了也沒用,沒感情?!?/p>

        可廣山不那樣想。

        廣山想起了黃昏中小樹憂郁的身影,美麗得讓自己愛慕。如果當年不離開罕村,也許是青梅竹馬的一段姻緣。

        廣山的心里流動著一股暖流,單只為青梅竹馬這四個字。

        廣山相信自己就是奶奶嘴里的那只紅蝦米。年齡越大,這種印象越深刻。韋路出生的時候他非常留意地看了第一眼,脫口而出的是,怎么也是一只紅蝦米?當時媽媽和大姐都在場,她們都狐疑地看著他。多虧米蘭反應(yīng)快,用抱怨的口吻說你怎么說那么難聽的話。媽媽和大姐也連忙附和,但廣山看見了她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不把奶奶的話告訴其他人,媽媽隔一段就會問他奶奶對你說了什么沒有。他的回答永遠都是,什么也沒說。

        奶奶說那只紅蝦米被包了里三層外三層,奶奶甚至說得清那些布的顏色。那時的廣山隱隱有些感覺,無數(shù)次地想打破砂鍋問一問,可他實在問不出口。

        在他問不出口的那些日子奶奶仙逝了。廣山除了悲痛,還有巨大的悲哀背負著。他意識到他問不出口的那些話,永遠也不會有人對他回答了。

        有時他會對韋路說:“兒子,你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韋路指著廣山的鼻子說:“你?!?/p>

        韋廣山會感動得抱著兒子流眼淚,因為兒子比自己強,他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方部長與廣霞一同等在會客室里。廣山有些惱,但臉上并不表現(xiàn)出來。他與方部長熱烈地握手,各自為他們泡了杯茶。廣山故意說:“這是我姐姐,大姐,你認識方部長嗎?”廣霞說:“怎么能不認識呢?我就是和方部長一起來的?!睆V山說:“你和我說的事我還沒來得及找方部長呢,這段忙。”廣霞說:“都不是外人,我親自找了。方部長跟爸都有交情呢,這點事根本不算事。”廣山氣得半天不肯開口說話。方部長微笑著說:“韋縣,外甥女的事就是我的事,當兵的事就算定了,我是個痛快人,愿意跟脾氣痛快的人打交道。”廣霞說:“廣山,你的脾氣就不痛快?!狈讲块L連忙說:“韋縣也是豪爽人,這我們大家都知道。”廣霞不高興地說:“他要是痛快,這件事情就不用我瞎著急了,我找方部長就足足找了三天?!?/p>

        韋廣山問:“大姐你還有事嗎?”

        廣霞說:“小鳴的事就算定了?”

        韋廣山說:“沒事就先回去吧。以后有事去家里說,辦公室不是談家事的地方?!?/p>

        廣霞和方部長打了招呼,悻悻地走了。

        廣山好一陣子緩不過勁來,他不喜歡這個大姐,就像大姐從沒喜歡過他。對于廣山和米蘭,大姐的態(tài)度永遠是挑剔,哪怕是虛情假意的一句恭維也沒有過。如果米蘭穿了一件新衣服,大姐不找出十處缺點不罷休。可大姐在別人面前是最會說話的,如果弟媳小延穿了新衣服,甭管好看不好看大姐都會贊不絕口。

        廣山從大姐那里感受到的永遠是格格不入。

        最讓廣山氣憤的是大姐居然敢背著他去找方部長?,F(xiàn)在這類問題多敏感,大姐一點也不怕給弟弟臉上抹黑。

        廣山甚至不敢面對方部長,他與方部長不熟,他不愿意被別人看作那種伸手縣長。

        方部長欠著身子說:“是大姐要我來和您見上一面。本來我不想來,好像邀功似的??纱蠼悴桓?,我下了保證她仍然不相信我。”

        方部長要比廣霞大上好幾歲,可方部長也管廣霞叫大姐。

        韋廣山非常難為情,他看著窗外說:“方部長,對不起,非常對不起。”

        方部長說:“說對不起的應(yīng)該是我。有些事情我應(yīng)該想在前邊,就不會讓大姐這么麻煩了。想當兵是好事,保家衛(wèi)國嘛,我們只有雙手支持的份兒?!?/p>

        韋廣山說:“方部長請別這么說,這么說就更讓我無地自容了?!?/p>

        方部長起身告辭,韋廣山把他一直送到樓下??粗讲块L上了車,才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給廣地和廣輝分別打了電話,告訴他們今天是周末,到自己家里聚聚。廣輝高興得甚至要跳起來,問有什么好吃的。廣山卻連一點高興的意思也沒有,勉強說好吃的肯定有,但不能自己吃,別忘了叫上大姐。廣輝說,哥我給你買件T恤,花兩千多呢。韋廣山卻沒有心情應(yīng)對廣輝,只敷衍地應(yīng)了句,就把電話掛了。

        廣山早早下了班,米蘭卻比他更早地回來了。米蘭察言觀色地說:“有線索嗎?”廣山說:“無稽之談?!卑言诶钤鬆敿业慕?jīng)過簡要說了說。米蘭說:“你的判斷是不是草率呢?不會空穴來風吧?”廣山說:“沒有對路的地方。我原想李大爺是老鄰居,可能知道些咱們家里的底細,是我想錯了?!?/p>

        米蘭難過地說:“我可是寄予希望了?!?/p>

        7

        派出所所長李學翰接待了徒步走來的李顯。罕村離鎮(zhèn)上有十多里路,李顯來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到了中午。李學翰搶先和李顯打了招呼,熱情地說:“二叔來了,還沒吃飯吧?我讓人弄點酒,咱爺倆喝兩盅?!崩铒@說:“你把兩千塊錢還我我馬上就走。你要是不還我就不走了,你不用這樣虛頭巴腦?!崩铒@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從兜里摸出一支揉皺了的煙抽。李學翰也為自己點了一支煙,邊點邊尋思這兩支煙的差價至少也在五十倍以上。李學翰皺著眉頭說:“錢,什么錢?我怎么不知道?”李顯說:“把楊書密叫來,你一問他不就知道了?”李學翰仿佛現(xiàn)在才看見李顯臉上的血跡,當然那些血跡已經(jīng)風干了。李學翰說:“你臉上怎么有油漆,誰給你刷的?”李顯提高聲音說:“你到底給不給我錢?”李學翰說:“我有事正要到縣局去,你還找不找邢局長?”李顯說:“找?!甭氏韧庾?。李學翰卻去了食堂,啃了一個豬蹄兒,一嘴油汪汪地出來了。李顯自言自語說:“我就不信沒個說理的地方。”李學翰說:“肯定有,過會兒我用汽車拉著你,專門去找說理的地方。”李學翰去屋里睡覺了,李顯還想跟進去,走了兩步,定住了。

        他想,這真是沒奈何的事。怎么都覺得沒奈何。他想早些年自己怎么就沒跟韋清泉一起走呢?混成公家人,就沒人敢欺負。這種后悔已經(jīng)有許多年了。過去韋清泉家里有魚有肉,他后悔過。韋清泉回家坐汽車,他后悔過。韋清泉把全家搬到城里,他后悔過。韋清泉死了還能上電視,他也后悔過。如今坐在鄉(xiāng)政府白花花的太陽底下,他就更后悔了。不時有人從李顯的面前經(jīng)過,誰都不看他一眼,誰都沒跟他說句話。李顯甚至看到了鄉(xiāng)長,他“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想和鄉(xiāng)長說句話??舌l(xiāng)長比兔子溜得還快,根本就不給他說話的時間,兩眼直著就過去了。李顯只得重新坐了下來,他想李學翰是個無賴。李學翰的全家都是無賴。李學翰家祖祖輩輩都是無賴。罕村李姓這一族人,誰都比自己過得好。怎么誰都比自己過得好呢?李顯有點后悔來找李學翰,他想如果直接去找邢局長,眼下說不定已經(jīng)把事辦了。

        這個想法讓李顯的心寬了一下,他往陰涼處倚了倚,躺下去也睡了。

        李顯讓李學翰踢醒了。當然李學翰并沒有用多少勁,他只是用皮鞋的鞋尖象征性地踢了踢,李顯就醒了。李學翰說:“還去不去找說理的地方?”李顯一骨碌爬了起來:“車呢?”李學翰用手指了指,是一輛三輪摩托。李顯找個座先坐了上去,李學翰開始用手機打電話。打了一個又打了一個,打了一個又打了一個,一共打了五六個。李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想,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管你找誰,誰也大不過天去。李學翰終于打完了電話,也上了摩托車。一個腦袋從門簾后邊伸了出來,問,李所去哪?李顯認出了那就是楊書密,吼了一聲,上縣局!那個腦袋倏忽不見了。三輪車風馳電掣樣地向前駛?cè)?,比坐飛機還快。李顯迷瞪著睜不開眼,幾次想讓李學翰慢點開,又狠狠罵自己,就你的命值錢?

        三輪摩托不比四輪汽車跑得慢,一頓飯的工夫,就到縣城了。李學翰先去了公路交通局,又到了財稅局。到哪里都耽誤好長一陣子,進去之前打電話,出來以后仍然打電話。李顯問,你到底多會兒上縣局?李學翰邊發(fā)動車邊說,這不都是縣局嗎?李顯說,你說來找邢局長。李學翰說,我又沒有事,找他干什么?車已經(jīng)發(fā)動著了,李顯不顧一切地從車上跳了下來。摩托車朝前沖去,跑出去老遠,又轉(zhuǎn)了回來。李學翰說,我送你上縣局?李顯看也沒看他一眼,昂著頭走了。

        李顯對門衛(wèi)說找邢局長。門衛(wèi)說邢局長不在。李顯無可奈何地說,我和邢局長是親戚,親戚也不讓見一面?門衛(wèi)奇怪地看著他,那一臉油漆都干巴了,一看就是個上訪的。李顯想,自己有理由和邢局長攀親戚,畢竟在縣長那里見過面。門衛(wèi)說,其實見不見我說了都不算,就看邢局長是不是認你。李顯走進了大門,伸著頭在一排一排的門牌上找局長室。終于找到了。局長室的房門大開著,李顯大步流星走了過去,見邢局長正在打電話。

        李顯啞著嗓子喊了聲:“邢局長?!?/p>

        邢局長指了指門外,李顯又從屋里退了出來。

        邢局長的電話打了很長時間。

        李顯又一次走進了邢局長的門,還沒開口,邢局長說:“你上接待處吧。”

        李顯說:“邢局長,我是罕村的,那天在韋縣長那里……”

        邢局長看了李顯一眼:“罕村的……事兒不解決了嗎?”

        李顯說:“還沒完呢?!?/p>

        邢局長說:“他沒放人?”

        李顯說:“人是放了……”

        邢局長不耐煩地說:“人都放了你還來找我干什么?我忙著呢?!毙暇珠L邊說邊往外走,站在門外等李顯。李顯剛把腳移到門外,房門“咣”地關(guān)上了。

        李顯帶著哭腔說:“邢局長你聽聽我的冤枉吧,我七十歲的人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還沒喝口水呢……”

        邢局長丟下一句:“去接待處?!弊掀囎吡?。

        李顯疑惑地朝遠處的汽車里望,他疑心這個邢局長和前幾天見過的邢局長不是一個人。

        轉(zhuǎn)天早晨上班,邢局長老遠就看見辦公室的臺階上坐著一個人。走近一看,還是罕村的那個人。邢局長有些厭惡地說:“你怎么還在這里?”李顯說:“李學翰罰了我兩千塊錢,我咽不下這口氣。邢局長給我評評理,他憑啥罰我兩千塊錢?”邢局長大聲喊一個叫小賈的人,說問問李學翰是怎么回事。小賈說,李學翰昨天來過了,事情經(jīng)過基本上已經(jīng)清楚了。邢局長說,我要去縣里開個會,你這邊把事情處理一下。邢局長回了自己的屋子,再沒見出來。小賈讓李顯跟他走,李顯雖然不情愿,也不得不跟在小賈后面。繞過兩排平房,有一間小廂房。小廂房里有一塊門板,上面落滿了灰塵。小賈說:“你就坐在這里等,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來?!崩铒@問:“你讓我等什么?”小賈說:“該等什么等什么。”小賈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李顯在屋里坐了片刻,走了出來,見這里是院子的一個死角,到處是長瘋了的爬山虎。院墻上有一塊疤,是早些年做大門的地方。再一看小廂房,就明白了是過去門衛(wèi)待的地方。李顯又回到了屋里,看著布滿蛛網(wǎng)的房頂想,自己要是真當上門衛(wèi)就好了,怎么也能認得這里的一兩個人。這里認得的人肯定要比李學翰官大。想起李學翰,李顯心里一陣發(fā)堵,他一把掀翻了門板,把一窩耗子嚇得屁滾尿流。

        李顯與李學翰家一直不睦。李學翰家有點仗勢欺人。李學翰打墻時能把李顯栽的樹圈到自己院子里,還在樹上刻字,說是自己什么時候栽的,欺負啞巴樹不會說話。

        那種小摩擦每年都有好幾場,這大半輩子,讓李顯有淚往肚子里流。

        昨晚回到家,兒子李大生說啥也不讓李顯再到縣城里來。他說眼下瓜園正是缺人手的時候,你一走,不如同我進局子一樣?還是賣不成瓜。李顯發(fā)脾氣說:“你賣成賣不成瓜頂屁用,兩千塊錢白白送了人,把大半個園的瓜都送掉了。”李大生說:“你不是也沒把錢要回來嗎?”李顯說:“錢要不回來我就不回來,我就不相信普天之下沒有王法!”李顯喝了一碗稀粥就上了路,他還是寄希望于邢局長,忘不了幾天前的邢局長是多和藹可親來著。

        可剛才邢局長那厭惡的一句話,讓李顯一下子就把念頭絕了。他想,邢局長是指望不上了??刹恢竿暇珠L還能指望誰呢?難道還去找韋縣長?想起韋縣長,李顯心都要碎了,他有點害怕再去找他。如果韋縣長也厭惡地對他說話,他還要不要活?

        李顯傷心地哭了一通,還是決定再找邢局長,有些話只能對他說。

        8

        周末晚上的聚會提前了。沒人通知韋廣山和米蘭,周四晚飯以后,廣霞率領(lǐng)浩浩蕩蕩一隊人馬殺來了。米蘭趕忙放下飯碗迎了出去,說廣山還沒有回來,大姐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廣霞說:“什么急事也沒有,過來串個門?!痹捠沁@樣說,可每個人的臉上都不平靜,讓米蘭的心里敲小鼓。米蘭趕忙給廣山撥了電話,用乞求的語氣說:“你把手頭的事情放一放,大姐在家里等你呢?!睆V山說:“我一個小時以后才能回去,你陪她坐一會兒。”米蘭端了水果招待大家,也在一旁坐了下來。一大屋子人誰也沒有說話的欲望,讓米蘭納悶。米蘭就和廣輝的女兒小秀說話,問她老師好不好,同學們好不好。小秀剛讀小學一年級,是一個認真得有些過分的小女孩。小秀答了兩聲好,揚著頭看著米蘭說,舅媽,你不當我舅媽了是嗎?米蘭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卻說,小秀這么好,我不當小秀的舅媽還能當誰的舅媽呢?小秀的話卻勾出了廣輝的眼淚,廣輝用雙手捂住臉,肩膀一聳一聳的。誰都不對廣輝說什么,米蘭也不說,她實在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小延說:“嫂子不知道我們這幾天都是咋過的,我們都度日如年了?!泵滋m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廣霞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不知道,這不是來跟廣山問個究竟嗎?他人還不在家。”

        大姐夫打圓場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廣山忙,我讓你明天再來,你偏等不得?!?/p>

        廣霞說:“我怕明天就把弟弟弄丟了,敢情不是你親弟弟?!?/p>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給了米蘭,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米蘭裝作什么也沒聽清楚的樣子,看著眾人說,你們說些什么呀!

        廣山知道廣霞在等他,可還是被這一大屋子人嚇了一跳。廣山說:“這么齊……出什么事了?我還沒吃飯,米蘭去給我弄點吃的?!泵滋m去了廚房,順便把小秀也領(lǐng)了出去。廣霞開門見山地說:“這段時間聽到點謠言,來和你核實一下,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廣山說:“我沒做違法亂紀的事吧,怎么有點興師動眾的意思?”廣霞說:“你都讓我們好幾天吃不好也睡不好了,你把我們大家都氣成什么樣了!”廣山看著廣輝說:“是嗎?”廣輝“哇”的一聲哭了。廣山站了起來,提高聲音說:“有什么事情就直說,怎么還擺這種陣勢?”廣霞氣勢洶洶說:“你承認不承認我們是一奶同胞?”廣山寒噤了一下,問:“怎么想起問這個?”廣霞抹著眼淚說,我八歲就開始把你背在背上,兩只手鉸得都起了繭子。爸媽又重男輕女,整天心肝寶貝地護著你,我對你說話聲高點,就要挨爸爸的大巴掌。為了你我挨多少打你不記得吧?我可記得清清楚楚。你現(xiàn)在出息了,當縣長了,忘了我們不怕,忘了爹媽不行!外面?zhèn)髂阍谡矣H生父母,誰是你的親生父母?還有誰比我更清楚?媽生你的時候我就在門檻子坐著,接生婆就從我的腿上邁過去的,你說誰是你的親生父母?廣霞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廣輝哭,廣地也哭,小延也跟著湊熱鬧。廣山吼了一聲,別哭了!把所有的人都給鎮(zhèn)住了。廣山冷著臉子說:“這是我的事,你們不用跟著湊熱鬧?!睆V霞嚷道:“啥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只要我有一口氣在,誰也別想拆散我們!”廣山點燃了一支煙,他平時是從不吸煙的。廣山說:“大姐,你讓我對你說什么好呢?如果我們是親人,有誰能拆散我們嗎?如果我們不是親人,用得著別人拆散嗎?”這話有點繞,廣霞想了想才明白。她揚著臉問:“你說我們是不是親人?”廣山吐一口煙:“你說呢?”廣霞抓起一只煙盒就朝廣山砸了過去,說,你個沒良心的,難怪爸活著就對你不放心,敢情你真是個數(shù)典忘祖的人!知道爸臨死對我說什么嗎?說你是他的親兒子,他永遠是你的親生父親!廣山冷笑了一聲說,爸是不是對你們說了相同的話?大家一致點頭。廣山說:“爸什么也沒有對我說,也沒有對米蘭說。爸為什么不對我們說這些話呢?”廣輝淚人似的喊了聲:“哥?!睆V山閉著眼睛點了點頭,眼淚卻流了出來。廣山說:“是親生的怎樣,不是親生的又怎樣?我姓韋已經(jīng)姓了四十年,難道還能再姓趙錢孫李嗎?大姐如果真疼我,就應(yīng)該把我的身世告訴我,我知道也不是為了別的,就是想做一明白人。人活一世,如果連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死都閉不上眼?!睆V霞愈發(fā)虛張聲勢地嚎起來,鼻涕眼淚滾滾而下,嘴里不停地喊爸喊媽,就像吃奶的娃娃一樣。廣霞說:“爸媽你們兩眼一閉走了,讓我也沒法活了。今天廣山說他不是你們親生的,明天廣地廣輝也這樣說,讓我這個當大姐的怎么辦!照這樣下去小鳴也會說她不是我親生的,我真的不活了,我死了算了!”廣霞發(fā)狠地跺著腳,廣輝抱著廣山的一只胳膊說:“哥你是媽親生的,我不騙你,你信了我吧。”廣山在一只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又點上了一支煙。廣山說:“本來想讓你們明天來,米蘭預(yù)備點飯,我們聚聚。既然大家今天來了,我就把明天想說的話放到今天來說吧。沒別的意思,希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別打著我的招牌做不應(yīng)當做的事。我的縣長還沒當滿一屆,你們不愿意看到我下屆選舉時被代表選下去吧?”姐夫敏感地說:“你是不是指小鳴的事?”廣山說:“家里的人、家里的事,我會放在心上,但我需要機會,需要時間?!睆V霞嚷道:“誰知道你到底管不管?!睆V山嚴厲地說:“你那天的事情做的得太過分了!方部長大我十多歲,他竟像木偶一樣被你牽來牽去。傳出去你讓我怎么做人!”廣霞又嚎了起來,一屋的人誰也不說話了。電話鈴?fù)蝗豁懥似饋?。廣山抄起電話“喂”了一聲,那邊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韋縣嗎?我是方源達?!?

        廣霞的嚎聲適可而止。

        廣山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

        方部長從沒往廣山家里掛過電話,所以廣山用十二分的熱情說:“是方部長呀,這么晚找我有事嗎?”方部長說:“事情倒是不大,罕村拘人的事不知韋縣聽說了沒有?”韋廣山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怎么回事?”方部長說:“那個當事人是個刁民,把人放了他仍不罷休,整天在有關(guān)單位告來告去,影響極其惡劣。我打電話是想提醒韋縣,如果這個人找到您,您不用對他心軟。”廣山試探地問:“這件事怎么到了方部長那里?”方部長馬上支吾了,說一個熟人把一個派出所長領(lǐng)了來,提起了這件事。派出所長是一個很稱職的人,很有一骨子干勁,這樣的干部應(yīng)該保護。廣山握著聽筒的手在抖,他很想對方部長說,這件事不在武裝部的管轄范圍內(nèi),您還是干點別的吧。只是韋廣山說不出口,他沉默了半天,才用干澀的聲音問:“那個派出所長叫什么?”方部長說:“李學翰。那實在是一個好干部,一身正氣……”韋廣山含混地說:“我知道?!逼鋵嵥氡磉_的是知道這件事,而不是知道李學翰這個人。他不愿意聽方部長這種說話的口氣??煞讲块L誤會了,他用興奮的聲音說:“韋縣也是罕村的人哪,李學翰說從小就認識您,說您小的時候是全村最聰明的人……”韋廣山像吞了什么東西一樣有些反胃,他等對方掛了電話,重重把電話摔在桌子上。

        廣地小心地說:“哥,我們先回去了?!?/p>

        廣霞馬上說:“他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我們現(xiàn)在回去算怎么回事!”

        廣山擰著眉毛說:“你還有什么問題?”

        廣霞說:“你今天就要給我說清楚,我們到底是不是一奶同胞!”

        廣輝推了廣霞一把,說你別給哥添堵了。

        廣霞說:“我一夜愁白了頭發(fā),到底是誰給誰添堵?”

        廣山狠狠地說:“是我給你添堵行了吧!”還想再說些什么,終于覺得再說什么也沒意思,就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廣霞一陣風似的走了。

        大家也一齊站了起來,魚貫往外走。姐夫有些歉疚地說:“你大姐的脾氣就是這樣,廣山你別在意?!?/p>

        廣山努力沒有讓眼淚再流下來。

        米蘭把小秀從屋里抱了出來,她已經(jīng)睡著了。米蘭在小秀的臉上輕輕親了一下,才放到了廣輝的懷里。米蘭說:“小秀的腿彎處有一個皰,有些紅腫,你留意一下,大熱的天,別感染了?!泵滋m給了廣輝一管藥,告訴她皰出頭的時候消炎用。廣輝說:“謝謝嫂子?!泵滋m嗔怪說:“一家人,有什么好謝的?”

        廣山?jīng)]有出門送客,他被韋路扯進了自己的屋里,臉還是青的。韋路說,有一天,在學校門口,一個推著自行車的老爺爺問我,你是不是韋廣山的兒子?我問,您怎么認識我?老爺爺說,我怎么不認識你?你和你爸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老爺爺說完這話騎上車走了,讓我納悶半天。您說這個老爺爺他會是誰呢?

        廣山不耐煩地說:“這都不是你要考慮的。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睡覺?!?/p>

        韋路擔心地說:“我怕您會有壓力?!?/p>

        廣山故意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韋路不高興地說:“兩個男人說話應(yīng)該坦誠——您知道我想說什么?!?/p>

        廣山沉吟了一下,說:“好吧,韋路。假如,我說的是假如。有一天咱們家突然來了一位衣衫襤褸的人自稱是你爺爺,你會怎么辦?”

        韋路的兩只眼睛冒出光來,說:“如果他真的是爺爺,我肯定會擁抱他——只是他為什么會衣衫襤褸呢?”

        廣山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我覺得那是一個活得非常艱辛的人,非常非常艱辛。想到這一點我心里就很難過。”

        廣山的眼圈紅了。

        韋路小聲說:“您一點都不恨他嗎?”

        廣山搖了搖頭,說:“每一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寶貝,如果不是有過不去的難處,誰也不會把自己的孩子送人。”

        韋路說:“如果是私生子呢?”

        廣山揪住韋路的耳朵用力擰了擰,說:“你是港臺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廣山從韋路的屋里走了出來,見米蘭正在客廳里看一件東西。米蘭說:“是一件T恤,準是廣輝給你買的?!睆V山把衣服捏在手里,是一種冰涼水滑的感覺。米蘭說:“廣輝越來越懂事了,她把東西放在了門洞的車架上,誰也沒讓看見?!币娬煞驔]有反應(yīng),米蘭悄悄回了臥室。

        廣山一個人在客廳坐了許久,他想,有一個老人此刻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大睜著眼睛看著房頂——他也睡不著。這個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他從不想有關(guān)母親的事,許多年前他就對自己說,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9

        那一年的春天冷得很不尋常。已經(jīng)到農(nóng)歷二月底了,河里的冰還有一尺厚。拉石頭的馬車骨碌骨碌在冰上走,清脆的馬蹄聲能傳出三里以外去。劉大香是每天起得最早的人,這在罕村有口皆碑。這天,她早起倒灶灰時看見了臺階上放著一個包裹,那包裹打得方方正正,拿起來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她把包裹抱到了婆婆的房里,她并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但她抱包裹的姿勢像抱著一個孩子。就像是心有靈犀一樣,婆婆馬上從炕上爬起來,把包裹接了過去。打開了一層還有一層,打開了一層還有一層,最后一層也打開了,見里面是一個紅蝦米似的小孩,而且是個男孩。劉大香驚喜地叫了一聲:“是個兒子!”那情景不像是從外邊撿來的,而是自己生的。韋家老太太也高興得不得了,說,這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是可憐韋家沒有男丁呢。劉大香捏了孩子一把,孩子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韋老太太擦著眼睛說,哭吧,哭吧,從今天開始你就姓韋了,你就叫韋廣山吧。

        關(guān)于孩子的由來,婆媳兩個共同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女人。兩天前大出血死了,留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罕村的人都為這個女人流過淚,說她命苦,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都沒來得及看一眼。比她更苦命的是那個叫李顯的男人,一雙大手要擺弄兩個耗子大的小孩,想起來就沒有活路。孩子也許是李家的其中一個,也許不是。韋老太太對兒媳婦說:“過些日子如果李家的孩子還是兩個,那這個孩子就另有來路。如果李家說其中的一個孩子死了,那就是咱們韋家這個了。不管他是誰,是從哪里來的,進了韋家門,就是韋家人。即使你將來兒女成雙,也不能慢待這一個。從今天開始你就不用出去了,就在家料理孩子。如果有誰問起你,我就說你在坐月子?!?

        韋家把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

        廣霞三天以后才知道自己有了小弟弟,那一年她六歲。

        韋清泉一個月以后才知道自己有了兒子。他把單位的同事都請到了家里,一頓酒從正午一直喝到日落西山。

        10

        邢局長從外面回來,一眼就看到那個叫李顯的人眼巴巴地等著自己。邢局長本來興奮的心情黯淡了一下,徑直打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李顯跟了進來,并且落座在沙發(fā)上。邢局長說:“讓你去接待處你去沒去?”李顯說:“沒去,我擔心解決不了問題。您已經(jīng)幫了我一次,怎么就不再幫我一次呢?”邢局長低頭去看報紙,邊看邊說:“你和韋縣是什么關(guān)系?”李顯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他爸爸?!毙暇珠L眉毛眼睛立了起來,大喝一聲:“放肆!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嗎!”李顯從兜里拿出一個小布卷,打開來,里面是一個白布卷。白布卷已經(jīng)發(fā)黃了,上面寫著字。李顯說:“邢局長看看這個,這是我當年把孩子送給韋家的憑證?!毙暇珠L極不情愿地把目光轉(zhuǎn)了過來,見是幾行繁體字的年月日,公歷一行,農(nóng)歷一行。邢局長說:“這能說明什么問題?”李顯說:“上邊這一行是韋廣山的出生時間,下邊這一行是送給韋家的時間,前后只差三天。”邢局長問:“好好的孩子你為什么送人?”李顯說:“我女人死了。她一塊生了倆孩子,生完就死了。我實在養(yǎng)不活,就把其中的一個送了人。”

        “是雙胞胎?”

        “雙胞胎?!?/p>

        “為什么把那一個送了人?”

        “因為那一個會哭,這一個連哭都不會。我擔心把廢物孩子送人將來會受氣,就把好的這一個送了?!?/p>

        “為什么送韋家?”

        “韋家當時缺男孩,這是一個。還有一個就是孩子到他家不會挨餓。”

        “怎么證明你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

        李顯說:“韋家也有這樣一塊布,我當年一模一樣寫了兩塊。另一塊布也許在韋廣山手上,也許沒在。我不知道。”

        李顯很響地搓著鼻子,兩只眼睛像得了紅眼病。

        “談?wù)勀愫屠顚W翰的事吧。”邢局長說,“事情已經(jīng)結(jié)了,怎么又節(jié)外生枝呢?”

        李顯把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講了一遍,說自己的兒子蠢,人家要錢他就給。錢到別人手里就不容易回來了,李顯總結(jié)說。

        天空已經(jīng)暗下來了,看著像是要下雨。邢局長問李顯,你這些話怎么不直接去跟韋縣說?李顯說他不敢,他死也不敢。如果不是攤上這種事,他對誰也不會說。“我臨死之前能看他一眼就知足了?!崩铒@說,“誰讓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呢。”邢局長說:“我能幫你什么忙?”李顯說:“把兩千塊錢幫我要回來。要不回來在兒子面前不好做人”。邢局長問:“你說的是韋縣?”李顯怒氣沖沖說:“我說的是李大生,他在別人面前總顯得缺心眼,誰一要錢他就給。早知道這樣當年倒不如把他送人了!”

        邢局長用一支圓珠筆敲著桌子,半天沒有說話。

        李顯問:“邢局長到底幫不幫我忙?”

        邢局長說:“你還是去接待處吧,這件事歸他們管?!?/p>

        李顯問:“他們不管怎么辦?”

        邢局長說:“他們不管還有我呢,這有什么不放心的?!?/p>

        李顯重新把布卷裝回兜里。邢局長追問了句:“你說的都是實話?”

        李顯說:“要是說了假話,出門我讓汽車撞死!”

        邢局長說:“韋縣可是個好人,對誰都沒架子,對老百姓一個字,親。你不想讓他認你?”

        李顯用雙手捂住臉,抖著嘴唇說:“沒臉哪?!?/p>

        邢局長說:“你能不能把那塊布放我這兒?我想想這個問題?!?/p>

        看得出李顯不舍得,但最終還是放到了邢局長的辦公桌上。

        李顯說:“邢局長我回去了,家里的瓜園等著我呢。”

        邢局長點了點頭,李顯就從屋里退了出來。邢局長隨后也走了出來,徑直走向自己的那輛車。司機追在后面跑過來,邢局長一揮手說不用你。

        邢局長自己駕駛著車直奔縣政府而去。

        仍是在那間辦公室,邢局長有些激動地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穩(wěn)。好不容易把屋里的客人全熬走了,邢局長馬上把那個布卷放到了韋廣山的辦公桌上,展開。韋廣山的身世根本就不是秘密,誰都知道他不是韋清泉的親生兒子。只是韋清泉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他在許多場合公開談?wù)撗?,說廣山哪里長得像他,說生廣山劉大香落了月子病,把工作都辭了,否則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是一個有級別的人??偠灾?,都是欲蓋彌彰。韋清泉說這些話其實沒有目的,他只是愛說,還有點愛顯擺。從打年輕的時候說話就有點言過其實,到老了更是如此。韋家對廣山其實沒什么不好,相反,就是因為太好了,才讓廣山有了另一種滋味。韋清泉的大巴掌落到過廣輝身上,卻沒打過廣山。廣山心里的一些滋味都是從眼睛看出來的。遙遠和隔膜,還有骨子里的一種排斥。這種隔膜與遙遠甚至延續(xù)到了韋路這一代,韋路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遠離韋川玩,如果不小心碰到他,就會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韋廣山送客人回來坐到椅子上,眼睛就被那塊白布吸住了。他的臉在一瞬間變了幾回顏色,慢慢地努力沉穩(wěn)了。他曾經(jīng)看到過同樣一塊布,在奶奶那里。他還奇怪過為什么自己的出生日期要寫在一塊布上。當然那時他還很小,還沒從罕村搬出來。以后這塊布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因為沒有引起注意,廣山也從沒問起過。有一段時間,那個布卷當過枕頭,上面被奶奶敷一塊毛巾。廣山嫌硌得慌,又把真正的枕頭換上了。那是一個小豬枕頭,身子是圓筒,兩端卻是方的,用彩線繡了兩頭圓屁股小豬,一邊一只?,F(xiàn)在想來奶奶也許是有用意的,可十歲的廣山,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的腦筋。廣山漫不經(jīng)心坐在寫字臺后面,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聽任邢局長在那里滔滔不絕。邢局長講的是一個故事,講這塊布的由來,講自稱父親的這個人卻不敢來見廣山,想一想真是讓人辛酸。邢局長重點講了兩千塊錢,他說罕村的人肯定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么李學翰之舉無異于太歲頭上動土?!八喼笔菬o法無天!”邢局長憤怒地說,“他哪里是和一個老漢過不去,矛頭分明指向政府,指向韋縣,這是一個無賴在向黨和政府叫板!”邢局長激動得語無倫次,這樣大的秘密來被自己挑開,他甚至想到了責任和使命。韋廣山始終望著窗外,不動聲色。他沒想到那個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曾經(jīng)和自己坐在對面,自己卻不認識他。他們之間毫無相像之處,那一張黑皮黑臉,讓廣山心里很難受,非常非常難受。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有親近感,假如這位父親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的話,并不比其他站在自己面前的瓜農(nóng)親近多少。眼神偶爾會暴露出他膽小如鼠又膽大妄為。這樣一件私密的事,居然先爆料給公安局局長!這種感覺簡直令廣山駭然!但這種感覺卻是真實的,絲毫無法遮掩。廣山在一瞬間就有了一種想法,他把那塊布折起來交給邢局長,輕描淡寫地說,還給人家吧。

        廣山再沒多說一個字。

        外面下起了大雨。鋪天蓋地的雨聲讓一顆心變得水淋淋的。廣山從洶涌澎湃的玻璃窗看見了邢局長的車,一輛瓦藍色的越野。院子下方是一個慢坡道,水已經(jīng)流成了一道小河,越野車像是賭氣似的一下跳到了河里。廣山看著那輛車,心里想的卻是邢局長這個人,“咚咚咚”幾步跑到了樓下,背影都像在說,這個人不知好歹。因為按常理,韋縣應(yīng)該問問情況,這是最起碼的尊重。可他不置一詞,讓公安局局長覺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廣山緩緩?fù)鲁鲆豢跉?,他知道邢局長是好心,“可你讓我怎么辦呢?”廣山自言自語說了句。

        眼前閃現(xiàn)出一張臉,卻是父親韋清泉的。韋廣山很少想起他,但終于有了想起他的時候。父親的遺像是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在谷子地拍的,那時他是大干快上的帶頭人,大幅照片登上了省報頭版,頭戴草帽,雙手叉腰,臉上是對豐收田野流露出的無限喜悅。韋廣山喜歡那幅照片里的父親,雙手拿著報紙看了許久。“難道你真不是親的?”廣山存疑。

        韋廣山喊來秘書,吩咐他去郵局匯兩千塊錢,給罕村的李顯?!熬鸵钥h政府的名義?!表f廣山加重語氣說,“這樣留言:鑒于你的瓜被鄰居所偷,政府決定予以補償。”

        其余的事,就交給邢局長吧。

        他不想再插手這件事,在他心里,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他不想讓李顯告來告去,用方部長的話說,影響非常惡劣。這樣搞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至于那個李學翰,也只能到秋后再說了。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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