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在從前那些沒有手機游戲和電子書的日子里,在漫長的旅途中,我只能靠思維游戲打發(fā)時間。
所謂“思維游戲”,是我給自己的胡思亂想起的名字。這種游戲很簡單,先設想一個原點——我突然得到了10億美元,突然得到了校花的青睞,突然寫出一部震驚中外的小說,然后開始想象我接下來要采取的行動。后來年紀大了,我知道這種東西有一個通俗的說法,叫作“意淫”。
我最喜歡的一個命題是:“如果我在沙漠中發(fā)現(xiàn)一整塊10噸重的黃金,該怎么辦?”通常的反應是,這下我可發(fā)財了。但其實從這個命題到真正發(fā)財,還有一段距離。你該如何把黃金真正轉換成自己的私有財富?這種想象要盡可能細致,細致到每一個動作,要考慮到每一個可能產(chǎn)生的意外。你會發(fā)現(xiàn),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首先,這10噸黃金你要如何運輸出去?要不要找人?怎么保密?如何分成?如果你決心單干,那還要想租用哪些設備和車輛,如何在沙漠中一個人把10噸黃金切割成可運輸?shù)拇笮?。返回城?zhèn)以后,你如何卸貨?如何存放?如何掩人耳目?接下來黃金你要如何處理?一股腦兒賣出去會造成市場波動,被國家覺察,私下分批次處理又該如何操作?怎么找買家?錢要分別存在哪些銀行?怎么避開稅務部門?如何跟家里人解釋突然有這么一大筆錢?哪些親戚和朋友要告知、哪些要保密……這其實是一件很復雜的事,規(guī)劃起來很花工夫。這個思維游戲我玩了好多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整套詳盡的計劃,而且隨時根據(jù)現(xiàn)實科技發(fā)展的情況來調整,萬事俱備,只欠真的發(fā)現(xiàn)10噸黃金了。
除此以外,還可以琢磨人。我坐地鐵的時候,經(jīng)常人多到擁擠不堪,不光沒有座位,連伸開手臂拿手機或PSP的空間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之下,唯一能動的,只有腦子。我會仔細觀察周圍的人,幻想他們身上隱藏的故事和他們離開地鐵以后的經(jīng)歷。
比如右邊那位衣著樸素、身形瘦小的大叔。也許他離開地鐵以后,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換上緊身衣,把內褲穿在外褲上,然后飛過整座城市,在大街小巷中除暴安良。
再比如左邊這位戴著棒球帽、穿著阿迪達斯運動套裝的白皙少年。他是一個外星人,來到地球的目的是深入了解地球人的生活,他也許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準備踏上返回母星的旅程,可因為棒球隊那個美麗的女經(jīng)理殷切的眼神,他還是毅然決然地留在了地球。
而我們坐的這趟地鐵,誰又能保證它下一站抵達的是普通地鐵站,而不是這個城市地下巨大的軍事要塞呢?在要塞里有一門利用靈魂做炮彈的大炮,炮口對準月球。每一個不幸的地鐵乘客都要被送進炮筒,把靈魂貢獻出來去轟擊月球上的兔子惡魔。
這種“思維游戲”有一個分支,叫作“想象圖書”。玩的時候,我會閉上眼睛,開始虛構一本從來沒存在過的書,想象它的主題、內容簡介、封面圖案、名家書評、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逸事,盡量煞有介事地補充除了內容以外的各種細節(jié),使之豐滿如真實存在一般,然后把它放到我想象中的書架上去。以后無聊的時候,我就信手抽出一本,靠回憶來閱讀。
比如我曾幻想路遙在寫《平凡的世界》時,在稿紙背面寫下了另外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落水的田曉霞,她死里逃生卻失憶,被人救起以后開始了另外一段人生。幾十年后她和孫少平在街頭偶遇,擦肩而過,互不相識??上У氖牵@份稿紙被編輯忽略了,一直丟在存稿箱中。直到幾年后路遙去世,一個剛畢業(yè)的年輕編輯打算出紀念專題,無意中把存稿箱打翻在地,這才發(fā)現(xiàn)稿紙背面的秘密。不過老編輯認為這個故事會損害《平凡的世界》的形象,于是只印制了一千冊,贈送給路遙的親朋好友,書的封面是個巨大的漩渦。其中一本不知如何流落到了桂林臨桂中學,扉頁還蓋有“臨桂中學圖書室藏”的紅章。里面的借書卡里只有一條借閱記錄,是個女孩借的。她比我高一屆,喜歡穿米黃色的毛衣,宿舍里的臺燈用粉紅色的紙罩著。
我書架上的另外一本書,叫作《廷巴克圖故事集》。在1822年,英國組織了一支探險隊,從的黎波里出發(fā),計劃南穿撒哈拉沙漠,尋找尼日爾河與尼羅河的源頭。探險隊中有一名人類學家,叫作塞繆爾·歐內斯特,他抵達廷巴克圖之后,注意到當?shù)貓D阿雷格人部族有一種奇特的風俗:酋長在死后會被部落巫師敲破腦殼,擠出腦漿,摻雜著蜂蜜和椰汁給被選中的孩童服用。那個孩子就會流利地背誦出一段故事,之后一生都無法發(fā)出聲音。這些故事巧妙而有寓意,被認為是神的意旨,所以不允許被記錄下來。于是歐內斯特花了13年的時間,等待每一個類似的儀式,偷偷記下幾十個故事??上男袨樽罱K被土著人發(fā)現(xiàn),慘遭殺害。他死后,腦漿也被土著人用同樣的方式制成飲料,盛放在他生前用過的水壺里。
后來,該部落被殖民者屠戮一空,這個水壺與記錄手稿被送回葡萄牙,作為遺物交還給歐內斯特的遺孀。這份手稿一直沉睡在舊物箱里。直到有一天歐內斯特的孫子無意中打開水壺,喝下他爺爺?shù)哪X漿,當著家人的面高聲說出這些手稿的來歷,歐內斯特的工作才公之于世。手稿于1923年結集出版,命名為《廷巴克圖故事集》,版稅用來為歐內斯特的孫子治療啞病……
這樣編下去的話,簡直沒完沒了,可以從一本書想象到一個家族史乃至國家史。玩得多了,唯腦熟耳,真正動筆的時候,構思自然就有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