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怡

拍餐盤里的各路美食那叫記錄生活，鏡頭對向自己擺出最美好的角度那是記錄自己，壓馬路穿弄堂爬天臺登高樓，用鏡頭掃過十字街頭犄角旮旯，那在記錄城市。安道、表弟與桑桑是第三類里的非專業(yè)人士。

電影院門口賣白蘭花的姆媽，門房間聽評彈的爺叔，蠻可愛的廣場舞阿姨、弄堂里一夏接著一夏開花的石榴樹，老城廂里還在用的木馬桶和澡盆子，門前乘風涼的小狗，那個上班經(jīng)過的菜場里最好吃的米飯餅和攤餅的小販……三位的鏡頭前，躥著一股子煙火氣。

最近，他們仨的留影在上海群眾藝術(shù)館展出，定名為“看見城市的溫度——我們的上海漫行記”。人情暖意保鮮在高色調(diào)的相片里。

上?！靶∈忻瘛?/h2>

“石庫門的前樓后樓我都住過。”“在拆遷廢墟上涂鴉沒有意義的?！薄暗柜R桶很私密的，干嗎拍下來?！币粡垙堈掌催^去，阿姨爺叔自顧自地碎碎念。安道拿著用了五年的愛瘋四代，靠近他們，開始錄音。

“各說各家的，很有意思?！卑驳阑仡^和桑桑與表弟說起。

安道是80后里資格最老的，他生在80年代的第一年頭月，與生辰年在1989年的表弟差了快十歲?！八越兴淼苎?。”貼著文青標簽的他們仨，是在一場交流上海老房子的沙龍上認識的，很快志趣相似的三位開始一起在街巷弄堂里出沒。

那兩位扛著高配置的單反或膠片相機，而安道高舉的是愛瘋四代。“我想，用相機太有目的，手機更隨性?！?/p>

不過畫質(zhì)有些曖昧，明顯比不上小伙伴的高清。安道卻說，這些相片不屬于攝影作品，只是視覺記錄。它們在展覽上沒有被放大尺寸，它們眼前沒有觀看止步的分割線，人們以近乎上海爺叔讀報的姿態(tài)看著這些小小的畫面與掌鏡者配寫的文?！熬嚯x感被抹去了?！卑驳勒f著某些小心機。

“小市民”，安道用這樣有幾分貶損意味的字詞，為這些視角記錄命名。但他同樣能邏輯自洽地套上自己的解構(gòu)理論?！靶?，普通、小視角、小人物、手機拍攝、4S。市，上海、Shanghai、魔都、國際大都市、東方巴黎、四個中心。民，上海的人們，上海的小動物們，促使上海變化的參與者?！卑驳澜庹f圓滿。

城市休息會兒

阿婆手里夾著煙，戴花邊遮陽帽，穿得不華麗，但干凈整潔，推了一車馬桶緩步向前。即便倒子孫桶，上海人也一如既往地堅持體面。“他們過慣了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精致生活?！?/p>

另一幅里，赤膊大叔衣服甩到后背，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安道寫著，這不是乘風涼，乘風涼的人不會這樣觸地。“阿拉至少搬一把板凳?！彼麘{直覺想，照片的主角應(yīng)當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爺叔。

弄堂里，吵架的人用的外地方言，上海氛圍一下淡了。安道說不清自己的感受，他小時候住過石庫門，對于夾雜市井味兒的海派生活是有印象的。之前，他想拍電影院門口賣白蘭花的阿婆，在他回想里，賣花阿婆幫七八歲的小姑娘把花別在胸前，一旁小囡的爸爸說：“香伐？儂要謝謝阿婆啊。”安道寫上這一段，但不同于別的圖文相襯的展板，這一幅照片留白?！拔矣X得自己拍不出溫暖的質(zhì)感，賣花的與買花的人不是買賣關(guān)系，他們是被似有若無的人情牽連著。”

他的鏡頭連連對向騎黃魚車的人，拉了一車藤椅的小販，飲食店外洗碗的服務(wù)員，還有賣米飯餅的攤子老板，他們共同擁有模糊的稱謂，外來務(wù)工者。

菜場里，老板一邊打包米飯餅，一邊用拌合上?？谝舻奶K北話捎上一句，“要不要加一副油條？”邊上正好有賣油條的攤子。“他們之間有默契的，老板也曉得上海人習慣餅里夾油條?！卑驳勒f，現(xiàn)在不太見到這樣松軟的一面焦黃一面白嫩的米飯餅。

一些過往歲月里見慣的人事物，終究會成為記憶中恍惚的影子。

名為回歸的照片里，過年時馬路上沒什么人，只有掃地的清潔工。但安道說的回歸不同于回鄉(xiāng)。照片的意味是，這座城在那時候放慢一向快進度的節(jié)奏，“只是休息會兒”，然后回歸到過去不急不緩的生活速度。

要不要揮手告別

安道的照片里，拾荒的人和攝影小哥在城市廢墟上，拾掇著自認為有意義的事物，他細細緩緩地寫道，沒什么能抵擋時代前進的步子。愛瘋鏡頭里，也不準備阻攔時光洪流，只是架著照相機遮住大半臉，為了記錄時代的小哥，正是表弟。

“城市的褶皺里藏了好多記憶，我們揮手告別，帶著過去和未來的夢，在這座城市制造新的溫度記憶?！蹦切┰趯⒉鹞床鸬牡胤?，以殘垣斷磚為背景的留影，被表弟歸類為“告別”。

拆遷后的董家渡，原來緊湊密度一下消失?！耙郧耙缔D(zhuǎn)完這里的弄堂小路要蠻長時間，現(xiàn)在只剩下幾條馬路?！?/p>

正在拆的甘肅路上，穿棉襖老人畫著還留了一些筋骨的弄堂。表弟拿相機拍下老人與畫，和周圍夷平的大地。他和老人聊了幾句，知道這位以前在廠里做美工，家住在離得有些遠的楊浦區(qū)?！袄先苏f，他想畫呀，石庫門看上去好。之前已畫好一幅，但不小心被偷了?！?/p>

同樣的甘肅路，那些屋子和曾經(jīng)門前的白桃樹一起倒下。阿姨下班路過折了兩支?！靶U可惜，阿姨這樣覺得。”

已故的許阿婆過去在露香園長生街的弄堂里栽種石榴樹，她去世后，鄰居幫著照顧，它已近70歲，亭亭如蓋。照片里，綠意滿樹，阿婆佝著背走過，一些磚瓦倒地，畫面清清冷冷。表弟想，一場搬遷過后，石榴樹，鄰里的情，石庫門的回憶會不會一起清空？

在石庫門半開著門縫里，桑桑拍下照片。阿婆穿著厚棉襖，妥帖認真地準備年夜飯，喜慶的紅窗花貼在窗戶上，年后的拆遷似乎和這家沒什么關(guān)系。“雖然再去時已經(jīng)搬空了?！鄙ＩＵf，無論世界怎樣轉(zhuǎn)換，一些人用力生活的態(tài)度或許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