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哲

（弗吉尼亞大學 達頓商學院，美國）

[編者按] 陳明哲教授是全球著名的企業(yè)戰(zhàn)略專家、動態(tài)競爭理論與文化雙融觀點的創(chuàng)始人，曾擔任全球擁有近兩萬名會員的國際管理學會主席(2012—2013年)，他是這個全球最具影響力的管理學術組織成立68年以來第一位沒有在美國接受大學本科教育的主席。作為一位雙融的學者，陳教授除扎根于學術專業(yè)外，也長期關注企業(yè)人文、教育與傳承。陳教授學貫中西，深得西洋文明和中華文化的精髓，在中西會通的時代，他的視野和洞見對于本土學人來說彌足珍貴。本刊十分榮幸地邀請到陳明哲教授專辟“明哲專欄”，將其關于管理與人生的思考和智慧分享給讀者諸君。

個人有幸得父母賜予“明哲”此名，自當深入了解這兩個字的本意，更應從知到行，將它們實際運用在言行舉止與行事為人之中。本文就是從“明哲”二字入手，與大家分享我如何將這兩個代表華夏智慧結晶的字，實際運用在日常的教學、演講與生活、溝通等各個層面，期望透過古人的智慧來啟發(fā)個人的智慧，幫助大家正本清源、明心見性，從修為到思維再到行為，一以貫之。

明，等于日+月，指薪火相傳、生生不息。日起月落，月起日落，這是大易的“生生之道”，也是終始之道。明，也有明德新民之意?！洞髮W》中提到的親（新）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就是這個意思。

哲，指人生，拆解開來，表示思考折中、能用“中道”。思考折中就是執(zhí)兩用中。我所提出的“文化雙融”（ambiculturalism）觀點，就是在當今的全球化時代賦予“哲”以生命力。哲，也有頭腦縝密、內(nèi)心清明如鏡之意。《爾雅·釋言》提到：哲者，智也。

“明哲”所追求的是成為“明己與覺人的明智之人”，盡己之性然后才能盡人之性，自覺而后才能覺人?！懊髡堋狈椒ㄅc心法，不僅是樂智、明智之人進德修業(yè)、為人處世的道與術，更是啟發(fā)智慧、幫助他人的方法與心法。它的內(nèi)容可以提煉為圖1所示的六個維度。這六個維度，道術合一、體用雙融。

以下，我將闡述每一個維度的內(nèi)涵。為了幫助大家更容易理解，在說明每一個維度時，我會先以個人在教學、咨詢或演講時的實際做法作為引子，然后再拆解、解讀。

一、 啟發(fā)思考

每一次上課或演講前，我都會提出并寫下三個問題，要同學思考：“我們?yōu)槭裁磥磉@里（why are we here）”、“我們?yōu)槭裁匆P心此事（why should we care）”、“我們知道多少（how much do we know）”。這三個問題看似簡單，卻不易回答，也是我自己每天反復內(nèi)省的三個問題。

如何真正做到“啟發(fā)思考”？

我對自己在課程中的角色定位，并不是一般認知的“老師”（雖然一生從事教育，但是“老師”這兩個字對我始終是很沉重的負擔），而是“伴讀”者。伴讀的內(nèi)涵，包含了知識傳遞、智慧啟發(fā)與學員個人反思的整個過程。簡而言之，就是引發(fā)大家去思考問題與概念的本質(zhì)，而非只關注字面上的意義。例如，經(jīng)常有學員問：到底什么是“精一”？①請參考：陳明哲，《精一管理：企業(yè)永續(xù)經(jīng)營的生生之道》，《清華管理評論》 2016年第12期，第90-96頁。一般來說，我不會輕易對“精一”下定義。一方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階段、生活經(jīng)歷與工作歷練，因此，他們對同一個概念的理解可能有所不同。傳統(tǒng)儒家所追求的最高教育理想“因材施教”（及其相關的“有教無類”），就是這個道理。例如，孔子對于學生問“仁”，就給了至少七種不同的“定義”。幫孔子駕車、較為魯鈍的樊遲，孔子的回答是“愛人”；資質(zhì)聰穎、才德兼?zhèn)涞念伝兀瑒t答以“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從本質(zhì)來看，片面地解讀一個概念，很可能落入拘泥于字面含義的陷阱（因詞害意），產(chǎn)生一種對概念、知識的飽足感，放棄了對這個概念之本質(zhì)深義的探尋，因此錯失了思想創(chuàng)新的機會。

另一方面，即使是“精一”的推崇者，我也始終懷著謙卑之心，不斷地體悟這個詞匯背后的深層意趣，深入地思考這兩個字所蘊含的智慧。不要急著下定義（或定論），先從問問題入手；這是我的期望，也是我對自己長期的要求，更是我把“知止”列為個人做事第一個原則的體現(xiàn)。“精”是什么？“一”是名詞，還是動詞？……我相信這些問題的引導可以幫助每個人將一些“概念”提升為理念，并且與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及人生體悟相結合，創(chuàng)造出跨越時空的想象。這點是我多年來學習華夏智慧結晶，如“精一”、“執(zhí)中”等，最大的心得，也是對老祖宗所留下之無盡寶藏的最大尊重②請參考：韓冬，《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 陳明哲先生側(cè)記》，《復旦大學EMBA》 2011年夏季刊，第77-79頁。。

圖1 “明哲”方法與心法圖

作為一個“伴讀”者，除了要放下本身的權威外，也要對學員有足夠的信心與耐心。一方面，要相信他（她）們有智慧、能力來彼此學習、相互提升，另一方面，則要了解并尊重每一個人對一個現(xiàn)象不同程度和層次的理解，并且在適當?shù)臅r候進行合宜的引導，進而在關鍵時刻與每一個人精準地對接。這個思維本身其實就是一個“唯變所適”（《易經(jīng)·系辭下》）的動態(tài)過程。從更深的層面來說，這也是“愛人”與“無不愛”在教學上的體現(xiàn)。藉由這個過程，大家將愿意放開心胸、打開心門，分享個人的思考與感悟。如果一開始就擺起架子或樹立權威，學員將不再思考，只是一名“聽眾”，而非參與者、交流者或傾心交談的朋友及家人了。

二、 好問察言

有同學打趣地總結我上課的訣竅，說我總是喜歡問同學：“某某某，你在想什么？”這當然是一個笑話，不過，有的人真的從這句話體會了“術”的層面（抓住他人注意力），有的人則感受到“道”的內(nèi)涵（“敬人者，人恒敬之”?！睹献印るx婁下》）。一位清華經(jīng)管EMBA的學友甚至在上完課后，用這個簡單的口語提升了他與員工、客戶、投資人及合作伙伴的溝通與交流。

因為我的好問，同學需要非常專注，有同學因此略帶調(diào)侃地點評說，在我的課堂沒有一絲機會“開小差”，更別提“睡覺”，甚至三五好友結伴去聚敘喝酒的興致也被課后的反思占據(jù)了。還有學員很真誠地告訴我，一開始聽我問的問題，覺得挺容易的，甚至有點幼稚。但是進一步想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非常膚淺，是自己想得太單純（蠢）、太“傲慢”了。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精彩故事，更不用說來到我課堂上的諸多“成功者”了。但是，比起對他們經(jīng)歷的好奇，我更關注他們在我的課堂上學到什么，以及從第一天到最后一天，他們狀態(tài)的變化、氣（器）質(zhì)的變化，甚至于行為的變化。我享受這種“潤物細無聲”的觀察與“心對心”、“眼神對眼神”的真誠交流，內(nèi)心更經(jīng)常為這些學員愿意在課堂中打開自己、推動自己的思考往前多走一步，甚至于自省、“反求諸己”而喝彩。

如何真正做到“好問察言”？

“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近）言”（《中庸》）。問好的問題，是一種功力，也是可以不斷修煉的本領。問問題就像剝洋蔥一樣，連續(xù)追問五個為什么，可以直指核心、發(fā)現(xiàn)細節(jié)、尋到根本，將問題從表面一直梳理到根源。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如何找到“本”，如何溯源（原、元）是一個不容易的過程。從不同的方向、來源深入地追問，可以辨識出問題的核心，本立道生，解決方案自然就產(chǎn)生了。

“好問察言”背后的一個重要基礎是，視問答的雙方為平等。一般來說，授課教師在課堂上會被視為相關領域的權威；領導者與被領導者的關系，也是如此。但是，好問察言要求身處“上位”、“高位”的人（依傳統(tǒng)儒家的說法，這些都是相對的觀念。簡單來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位”或扮演不同的“角色”，沒有“上下”、“高低”之分），放下身段、忘掉自己所在的“上位”，不恥下問、不怕丟臉。唯有這樣，才能讓聽者愿意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有時候，個人認為不專業(yè)、太簡單，甚至愚蠢的問題，反而是獲取信息或激勵其他同學學習的好機會，可以藉機順水推舟，激發(fā)眾人討論。

“問”的基礎是“聽”，處在（相對）“上位”的人，需要放下領導的地位，用心去聆聽其他人的說法，并在傾聽之后加以提煉、概括，給予適當?shù)目偨Y；這個過程有助于構建一種高質(zhì)量的溝通環(huán)境，也是“以貴下賤，大得民也”（《易·屯》）（同樣地，“貴”與“賤”也是因人的“位”而異，是相對的觀念）的真義。

學習“好問察言”需要避免預設對方的答案。預設的答案通常不是對方真正（或發(fā)自內(nèi)心）的答案。過度的預設，會讓問者自己有所“期待”；當“期待”不被滿足時，便可能產(chǎn)生焦慮或過度反應。同樣地，也要避免學員抱著“找答案”的心態(tài)，如此，才能全心地投入討論與分享的過程，而非一味地追求結果。

三、 立人立群

每次上課，我都會安排一個互動環(huán)節(jié)：彼此介紹。讓學員兩兩成群，討論三個問題，例如：“到現(xiàn)在為止最得意的一件事”、“目前所面臨最糾結/最有挑戰(zhàn)的一件事”，以及“彼此的一個共同點”，然后要求每一位學員介紹對方給大家認識。我發(fā)現(xiàn)，這個環(huán)節(jié)經(jīng)常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例如，一些內(nèi)斂的學員，很快就與另一位學員變得很融洽；兩個自認相當熟悉的學員，卻發(fā)現(xiàn)彼此的認識很不夠。一個生機勃勃、彼此信任的社群氛圍，甚至“家”或“家人”的感覺，就這樣慢慢地凝聚了起來。事實上，我做這件事的初心，就是希望每一個班都不會因我的離去而“人走茶涼”，相反地，課堂結束反而是“人走群立”的開始。無論這種期望能否完全實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每一次都有相當多學員藉由課堂建立了同學的友情，甚至同道、同門、同修的情誼。

如何真正做到“立人立群”？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立人立群的根基在于將心比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換位思考。處于核心位置的人，如授課老師、領導者，需要建立“己立立人”的信念，讓處在群體中的每一個個體都能夠“立”起來；第一步，就是建立信任的氛圍。在課堂中，學員對老師與同學的信任會影響教學的成效。因此，授課老師除了本身要努力贏得學員的信任外，也要相信大家的思考、大家的能力，將同學的信任傳遞、擴散出去，讓大家對老師的信任轉(zhuǎn)化為對同學的信任，再提升為對這一班、這整個群體的信任。

建立學員的信任是原點，關鍵在于先放下身段，然后忘卻身段。其中，最難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放下與忘卻，因為“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大學》）。舉例來說，在課堂中，當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寫一些字（因繁體字與簡體字的區(qū)別）時，我會立即停下來，問問大家。我的反應是相當自然的。但是，有同學卻告訴我，我的“不恥下問”，讓他們覺得感動而親近。真誠是融合交流的最大動力，赤子之心（或赤女之情）是共學立群的源頭。

接著，還要將學員的信任放大。在一個群體中，一定有人比較有才華、氣場，比較突出；但是，不要忘了，每一個人都有他/她的閃光點與智慧。因此，我會特意把一些機會留給低調(diào)、安靜、內(nèi)斂的學員。多年來，數(shù)不清的經(jīng)驗證明了我的想法：這些人的觀察是有力的、視角是獨特的，安靜背后的力量是驚人的。一旦將機會、信任留給這些同學，整個班級的氛圍就變得不同了。這是立群的根本。也就是說，關注每一個人，把發(fā)言機會公平、貼心地交給每個人，因為，每個人都渴望被尊重、受到平等對待。從這個角度來看，立人立群是如此的簡單，真正難的只在于教師或領導者是否愿意“發(fā)心”為之，是否真正能做到“有教無類”，不“因人廢言”。

四、 高感觸動

有一些學員好奇，為什么我問的問題總是能夠“精確制導”（precise customization）。上課的時候，一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問題拋出去，卻往往恰到好處、切合特定學員的問題或特質(zhì)，讓人產(chǎn)生一種怦怦然、妙不可言的感覺。這種看似漫不經(jīng)心又精準如一的提問，是如何做到的？背后的“秘訣”事實上就是“高感觸動”①請參考：范松璐，《讓不對稱性最小化》，《中歐商業(yè)評論》 2013年2月號，第80-83頁。。

每一次備課，我一定會做的一件事，就是閱讀每個人的背景，了解每個人不同的“故事”，并把這些故事和課程連結。曾經(jīng)有一位我在復旦的助教，花了很多時間將那一班的學員背景整理成非常標準化的格式，當她頗為得意地交給我時，我卻回答：這不是我要的。她很納悶，這么符合西方模塊化標準的一頁個人簡歷，為何不是我要的？我回答：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因此，我閱讀、觀察的重點不會一樣，觸動我的點也不會一樣，當然，我與每一個人的連結點也不一樣。我享受這些不確定的觸動與連接，并將其規(guī)整，嘗試在錯綜復雜中理出頭緒、找出規(guī)則性，發(fā)掘每一個人的“個性”與這一班的“群性”，全盤思考我對每一個人想（或可以）問的問題。這個過程的本身就是我的學習與追求，也是我對“窮變通久”的體悟及“因材施教”的行踐。

如何真正做到“高感觸動”？

高感觸動，立基于接收信號的靈敏度。這是一種素質(zhì)和能力，可以長期培養(yǎng)。簡而言之，高感觸動就是自身頻率的調(diào)整應變能力。由于經(jīng)歷、家庭、學業(yè)、事業(yè)等原因，每一個人在某一個時刻的心理和思維狀態(tài)都不會相同。然而，人與人相處，猶如頻道對接；高感觸動的人，能夠精準地捕獲對方的頻道，將自己的頻率調(diào)整到和對方相近的地方。這種相近，不是基于功利性的討好，而是建立在自己的“初心”與“元”（或“一”），致力于維持自己與對方的契合度（即“中”），盡可能用對方能夠理解或感同身受的語言來交流。

作為一個老師，要學習成為真正的“儒者”?！叭濉弊植鸾忾_來，就是“人+需”。儒者，心中懷儒，能夠體察、傾聽、理解他人的真實心聲與需求。因此，高感觸動的教師會找到自己與全班每一個學員的共同點。這種尋找，是一種修煉，隨著不斷精進，尋找的效率會提高，越來越駕輕就熟。事實上，人性都是一樣的，人與人本來就是平等的，只是因為一些“觀念”或“習慣”造成了“偏見”，導致雙方發(fā)生認知的不對等。高感觸動，要求溝通者消除彼此之間的“不對稱性”[d（a，b）≠ d（b，a）]，不把“我見”當成“人見”，做到真正的“去我執(zhí)”。

五、 群智眾享

在課堂上，我總是鼓勵大家發(fā)言，讓大家多說。曾經(jīng)有學員在課程中婉轉(zhuǎn)地暗示（當然，也有少數(shù)是直接明示），希望我多說一些、讓同學少發(fā)言一些。這種觀點非?？梢岳斫?。大家所費不貲，不辭辛勞、甚至不遠萬里而來，就是想聽所謂“知名”教授（對我來說，這都是虛名）的傳道、授業(yè)、解惑。但是，在三十多年的教學育人生涯中，我個人卻一直堅持讓大家多說?！叭诵?，必有我?guī)熝伞保ā墩撜Z·述而》）；俗謂“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更遑論EMBA每一個學員都不是一個臭皮匠。事實上，更多同學在課后提到：“沒想到同學都那么有才華”、“從同學那里學到很多，啟發(fā)很大”。因此，在我的課堂中，我每半天就會問：“哪一位同學的發(fā)言，對我最有觸動、對我個人的管理與人生最有啟發(fā)？”我的目的很單純，就是引導大家不斷去聆聽其他人的發(fā)言，藉以“反求諸己”。

對我來說，即使是講授非常熟悉的課題與案例，每一次仍然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學習歷程。因為，每次上課的學員組合不同，每個人在過程中的貢獻也不同。更明確地說，每一個有經(jīng)驗、才華的學員，在完全真誠、敞開心房、放下我執(zhí)的動態(tài)過程中，自然地碰撞出了無數(shù)火花，形成了眾多成果，讓作為教師的我，既是貢獻者，也是受益者。

當下很多教師面臨科研壓力，對于課程教學不是避而遠之就是裹足不前（尤其是在面對企業(yè)家學生時），其中很大的原因是教師沒有或不知道如何充分地啟發(fā)群體的智慧，只是自說自話、曲高和寡，最終把自己弄到油燈枯竭、疲憊不已的境地。

如何真正做到“群智眾享”？

企業(yè)家或經(jīng)理人，尤其是功績彪炳的人，往往容易陷入喜歡說（不喜歡聽）、自我感覺良好、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情境。在這種狀態(tài)下，他人的發(fā)言變得可有可無，最后導致1+1＜2，整個組織氛圍變得死氣沉沉的、毫無活力，更別提群智眾享了。

如何啟發(fā)群體的智慧？首先，授課老師必須清楚本身的定位。受到成長背景的影響，我經(jīng)常從“邊緣人”的角度觀察課堂的互動與狀態(tài)①請參考：陳明哲，《學術創(chuàng)業(yè)：動態(tài)競爭理論從無到有的歷程》，《管理學季刊》 2016年第1卷第3期，第1-16頁。，因此，我很容易發(fā)現(xiàn)課堂中誰的發(fā)言少了、誰還有保留，然后，我會盡可能地將機會留給這些“邊緣人”，藉此避免一堂課變成少數(shù)幾個人的獨角戲，從而對其他人產(chǎn)生壓抑。

其次，授課教師要將自己的聲音與主見縮小，讓大家感受到“人人皆可以為堯舜”、“群龍無首”的氛圍。這其中，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出關鍵連結點。一般來說，實務界人士，尤其是“成功”的企業(yè)家，在課程初期會比較“保守”；他們對老師、同僚會有相當程度的觀望。因此，“引龍出洞”是非常關鍵的一步。教師需要做完善的課前準備，了解每一個學員的背景、找出每一個學員的特質(zhì)及自己與這些學員的連結性。具體方式可以參見上面的“高感觸動”維度。

之后，還要不斷地將身處（或心處）邊緣的學員拉到中心、拉到群中，不斷地放大他們的聲音，提供他們展示的舞臺，使每一個人都能融合到群里，達到“無入而不自得（自得其樂、自得其志）”（《中庸》）的狀態(tài)。

課程時間有限，如何將舞臺展示時間做有效分配是引導者（老師）最見功力的時刻。這其中牽涉到“度”的問題。更明確地說，教師需要考慮同學各抒己見的期望，也要激發(fā)群體的思想，還要讓有見地的聲音能夠登場，使這三者達成適度地平衡。

六、 用心深細

每次課后，同學們都會感慨、訝異：為什么我對每一個學員的背景能夠了解地如此透徹？為什么我總是能找到不同同學的需要，細微地關照他們？很多同學覺得我有異于常人的天才，尤其在辨識人、記憶力方面。其實，這根本不需要特別的天才。一切都是基本功，一切都是長期“習慣”的養(yǎng)成，日用而不知，道與術渾然一體，也就是“道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中庸》），其背后還是“用心深細”四個字（源于熊十力先生自評：“余研古學，用心深細，不敢茍且”）②請參考：蘇勇，《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聽陳明哲教授授課有感》，《復旦大學EMBA》 2011年夏季刊，第74-76頁。。某些老師旁聽我的課程后深受啟發(fā)，想嘗試這樣的方法，私底下請教我有何妙方。我每次都傾囊相授，恨不得他們將這種方法發(fā)揚光大。但是，幾堂課下來，許多老師就打退堂鼓了。因此，其根源并不在方法或天賦，而在是否有“邊緣人”的憨與“基本功”的堅持；這種堅持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心有多誠、執(zhí)行面就有多細。

孔子對“士”的解釋是推十（數(shù)之末）合一（數(shù)之始）（《說文解字》），就是“大小若一”，大事、小事都是一件事，大小事都要會做，也就是“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老子·第六十三章》）。為師者若能“大小若一”、“用心深細”，學生要不折服也難呀！

如何真正做到“用心深細”？

用心深細沒有方法論或捷徑，全憑一顆赤子之心，隨時反思，觀照“初心”，不斷地深入、了解、探究與挖掘。在這背后，動機（motivation）比能力（capability）重要，過程大于結果。在現(xiàn)代功利社會中，結果導向是主流思潮；對企業(yè)家而言，沒有結果的過程是無意義的。我不是不重視結果、不重視效率，但是，“過程導向”是鑄造“用心深細”的重要前提，是根本，也是“元”。只有真正地沉浸下去，變成習慣，不在任何時刻抽離自己去考慮結果、計算成敗，才有可能在過程中迸出“智慧”，激發(fā)出更好的方法。

同學們喜歡問我，這樣的準備是否太枯燥？是否太花時間？“投資報酬率”是否太小？（有一次，我在清華五道口金融學院上課，一位同學問我：“我們這一班60人，您要‘打動’多少人才算不虛此行”？我的回答是：“一個”?。┧麄兂３９烙嬑易鲞@些準備工作起碼要一個禮拜以上。實際上，大家低估了習慣的力量；我將做這門功課變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隨時調(diào)整自己的頻率來跟學員對接，這個過程是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不必刻意為之。

對我而言，一個領導者有兩件事特別重要。第一件是對尚未發(fā)生、但已經(jīng)初露端倪的事情（不論是挑戰(zhàn)，還是機遇）進行預判。第二件是具備邊緣人的思維。一個好的領導人總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不想看或不屑看的事（也就是所謂藏在地毯下的“dirty work”），在問題發(fā)生前就解決掉（這就是所謂的“道濟”），正因為如此，一個好的將軍會在“戰(zhàn)爭”還未發(fā)生前就能把它止于無形。這也是孫子的觀點：一場戰(zhàn)爭在開場之前就已經(jīng)結束了。所以，有遠見的領導者不會追求表面的“戰(zhàn)功”，他們真正的“成就”是在危險或問題尚未形成前就解決它，或是轉(zhuǎn)“?！睘椤皺C”。這也是孫子所說的“無智名，無勇功”。

許多為企業(yè)家授課的老師，每次上課都如臨大敵，生怕在課堂中受到學生發(fā)難。老師與學生的緊張關系也無處不在。我從不擔心這點。在準備完成后，我把每一堂課都當成是一個“祝?！保╞lessing），盡情享受和大家在一起的過程，也珍惜與大家相識的“緣”。人心相通，很多同學在幾天課程即將結束、突然要抽離這種氛圍的時候，會覺得戀戀不舍，甚至落淚，這或許就是用心深細的結果。

結語：回到“明哲”方法與心法

上述六個“明哲”方法與心法的維度，事實上是從不同的側(cè)面，反復談同一件事情，也就是，如何處理人與人、人與事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不僅限于課堂教學，也可以拓展到企業(yè)內(nèi)的主管與員工、同事之間，或是夫妻、長輩子女之間……這六個維度涵蓋了道與術、體與用，彼此雙融合一，背后的共同基礎（“元”）則是：明己明人、己立立人的“有教無類”。

有教無類，出自《論語·衛(wèi)靈公》?？鬃诱J為，不論什么人，都要被一視同仁，都可以受到化育。這幾年來，我一直致力傳播“企業(yè)家是現(xiàn)代中國的士與實質(zhì)的社會教育家”的理念①參考：《陳明哲x陸雄文：如何培養(yǎng)當代的士》，《FBK TALK觀復譚》 2014年3月29日。；我相信，如果企業(yè)家能把每一位員工都當作一塊璞玉，以播種、海納百川的心態(tài)，了解、雕琢他們，發(fā)揮他們的最大潛能，他們將會對企業(yè)帶來最大的幫助。另一方面，有教無類也是“教育”（廣義的）的自然結果；通過教育，讓不同類的人能消除差別，讓所有的學生與員工受到一樣的尊重，享受一樣的機會。對我來說，如何做到真正的“無類”，始終是一個終身學習與努力的目標。

“明哲”方法與心法的實踐道場是課堂。在這個道場中，理論上所有學員是同一類的人。然而，實際呢？不盡如此。臺面上大家和樂融融，私底下卻誰也不服誰。因為，每個人在無形中都給自己設定了不同的“類”，這種分類無處不在，如：企業(yè)是上市或非上市公司、資產(chǎn)規(guī)模是百億或幾億，職位是董事長還是總經(jīng)理，甚至是創(chuàng)業(yè)家或是專業(yè)經(jīng)理人等。課堂如此，我所創(chuàng)建的幾個社群（精一學堂、全球華人管理學者社群、中國管理學者交流營、動態(tài)競爭國際論壇、夏商全球領袖項目、王道薪傳班）也是如此。曾經(jīng)有一位學堂的學友開玩笑說，大陸這邊的同學特別有意思，一坐在一起后，就開始仔細地掃描；掃描對方的財產(chǎn)規(guī)模、企業(yè)實力、職位級別……，太聰明了。有趣的是，“明哲”方法與心法卻誕生、應用在這群看似同一類、實際上卻嚴重分隔的人群中。然而，我堅信“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中庸》）。人人都可以是“堯舜”、人人都可以是“士君子”。用句白話說，天上那么多烏云，你怎么知道哪一朵會下雨，哪一朵會降甘霖？我傾向把舞臺一視同仁地讓給大家，讓每個人展示自我、發(fā)揮潛能，充分交換思想，形成信任的社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