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恩
一
一步恍若千年。千年只是一個擦肩。
一千年之前,唐代詩人張繼孤寂而落寞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楓橋的那頭。
一千年之后,我循著那一陣陣深深淺淺、忽遠忽近的鐘聲,匆匆而來。
沿著楓橋鎮(zhèn)斑駁的石板路小巷,穿過擁擠的人群,我一步一步走近這座向往已久的江南名剎——寒山寺。
站在江村橋上,我清晰地看見碧瓦黃墻的寒山寺,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在靄靄薄霧的籠罩下,莊重而肅穆。而不時地有一陣陣悠揚的鐘聲從寺內傳出,在遼廓的天空中回旋縈繞,空靈而神秘。
“一自鐘聲響清夜,幾人同夢不同塵。(《寒山寺 清·陸鼎》)”寺內寺外,游人如鯽。我不知道,每天會有多少人來到這里?但我能感覺得到,這里面有許多人和我一樣遠道而來,不為附庸風雅,只為聆聽那曾打動詩人心靈的鐘聲,尋覓并感受那一份“夜半鐘聲入夢來”的意境。
寒山寺在蘇州。蘇州在江南。江南于我,是一個心存久遠的情結。
身居北方的我,自小就對江南有一種莫名的向往,那是一種近乎癡迷的鐘情。在我的心中,江南是一個神奇、神秘和充滿誘惑的地方。粉墻與黛瓦堆砌成唐詩宋詞的幽遠意境,小橋與流水宛若美妙音符流淌出吳語越曲的曼妙景致,而園林與湖影更是訴不盡長滿青苔的典故傳說。
那年國慶節(jié)長假,我揣著一顆虔誠的詩心,攜妻兒同行,打起行囊,從一個薄霧的早晨啟程,一路向南、向南,一步一步走近江南的山、水、寺,真切觸摸江南鮮活靈動的生命脈絡,體味江南豐厚淳樸的水鄉(xiāng)風韻,感受江南傳承千年的歷史文化,在圓夢中游歷,在游歷中參悟,在參悟中獲取那一份獨特的文化滋養(yǎng)。
而蘇州是我圓夢的第一站,寒山寺自然是我首選的拜謁地。
寒山寺位于蘇州城西的楓橋鎮(zhèn)。仿佛是一條巨龍盤伏在寒山寺門前的,就是那條著名的京杭大運河。河上有兩座著名的石拱橋,一座叫江村橋,一座叫楓橋。楓橋距寒山寺一里之地,而江村橋與寒山寺咫尺相倚。寒山寺外是一面巨大的明黃色的墻,俗稱照壁。照壁上“寒山寺”三個大字為浙江東湖名士陶浚宣所題,字體奇特,古樸蒼勁,別有韻味。
在大門前站定,當我抬腳邁過高高的門檻,剛剛踏下去的那一刻,心中便陡生一種別樣感覺——一種莫名的柔柔的情愫,自心間氤氳升起,慢慢向外散開。似乎是某種應合,而一聲悠揚的鐘聲,漫過歲月,穿越時空,適時響起在耳際。就在這一刻,一種久遠的默契在這里完成了對接。再看那裊裊香火,那廟宇樓閣,那飛檐翹角,在我的眼里,似乎早已熟識。
哦,我的到來,莫不是為了赴一場前世的盟約?
二
寒山寺,原名妙利普明塔院,初建于六朝時期的梁代天監(jiān)年間(公元502―519年),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歷史。唐代貞觀年間,傳說當時的名僧寒山和拾得曾由天臺山來此住持,改名寒山寺。而寒山寺的聲名遠播,蜚聲天下,卻只因了唐朝詩人張繼的一首《楓橋夜泊》。
其實,在當時的唐朝,張繼算不上著名的詩人,甚至連出名都談不上,但是他這首《楓橋夜泊》卻是唐朝最出名的詩歌。
一個詩人,他寫的詩比他的本人有名,這大概只有張繼了。這在詩歌豐茂如蒹葭、詩人輩出如繁星的盛世大唐,無疑是一個特例。有書記載:張繼,約唐肅宗至德(公元756年)前后在世,字懿孫,襄州(今湖北省襄陽縣)人。生卒年均不詳。博覽有識,好談論,知治體。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登進士。嘗佐鎮(zhèn)戎軍幕府,又為鹽鐵判官。大歷末,入內為檢校祠部員外郎。又分掌財賦于洪州。生性剛直,為人坦蕩,無一般仕宦者官僚之習氣,曾作感懷詩:“調與時人背,心將靜者論,終年帝城里,不識五侯門”。他不逢迎權貴,喜好結交文人墨客,與當時同是進士出身的詩人皇甫冉交情甚好,時常切磋詩藝。張繼流傳下的作品很少,有詩集一卷,《新唐書藝文志》傳于世。尤以《楓橋夜泊》一首最為著名。
關于《楓橋夜泊》的故事,該從一千多年前落魄書生張繼的那次失眠說起。如果不是張繼那一次長安趕考的失敗,如果不是張繼失敗后取道蘇州借游釋愁,如果不是烏篷船上的那一夜孤枕難眠,中國詩歌的浩瀚星空中,就會因一首絕品詩歌的缺失不知要黯淡多少?
人生之失意,于常人,自是一種痛苦;而于文人,卻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張繼如是。還譬如蘇軾,一生命運多舛,仕途坎坷,因而寫出無數(shù)傳世之作。他在《自題金山畫像》中總結自己的后半生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边€譬如陶淵明,遭僚敵陷害,不忍俯仰由人的宦途生活,依然棄官隱居終南山,則寫出流芳百世的《桃花源記》。
當然,張繼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當年那夜的一時之感懷,臥波之愁吟,會讓一個普通的寺廟,名揚天下且日??;會使一個平常的梵鐘,聲震千年而不衰。
一個人,一輩子,一首詩,名滿天下,永垂不朽,誰人不羨慕?然而,星移斗轉,日月輪回,卻沒有張繼之外的第二個人能夠做到,這自然又是張繼的與眾不同之處。
而造就張繼與眾不同之處的,卻是一次失敗的趕考。
那時唐朝,所有讀書人的命運只和一件事情有關,這就是進京趕考。因為只有趕考,才能求得功名,才能榮華富貴。
青年才俊張繼歷經十年寒窗苦讀之后,帶著父老鄉(xiāng)親的殷殷期望,懷著“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新鮮”的雄心壯志,從襄州一路北上,踏上了通往首都長安的漫漫旅程。
盡管不知道那個未曾識面的長安帶給他的將是什么?但張繼依然是躊躇滿志的,因為,他尚不曾嘗到過失敗的滋味。在這之前,張繼已經成功地參加了兩場非常重要的資格考試。一場是院試,相當于現(xiàn)在的小學畢業(yè)會考,他取到了一個優(yōu),當上了秀才;另一場是鄉(xiāng)試,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中考,他又取到了一個優(yōu),當上了舉人。而現(xiàn)在,他要離開家鄉(xiāng)去長安,參加全國性的考試——會試了。這個會試,自然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第一大考——高考。
然而,命運卻與張繼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這次至關重要的會試,讓張繼名落孫山,飲恨長安。
原本以為可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原本以為可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原本以為可以登科及第,紅袍加身,瓊林宴上把酒言歡,原本以為可以高頭大馬,披紅戴花,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然而,這一切都頃刻間化成泡影。長安繁華如夢,但卻不屬于他張繼。
在別人的杯觥交錯的歡慶聲里,痛苦至極的張繼寄居客棧,獨對孤燈,悲淚長流。他只想盡快離開長安,盡快離開這個令他傷心欲絕的城市。
可是,該去哪里?回家嗎?如此境地又有何顏面見江東父老?張繼想到了姑蘇城,早就聽聞那是一座天堂般的城市。那里,該不會拒絕他這個落魄的書生吧?
于是,張繼決定去蘇州。他企望天堂的美景能夠消解掉自己的滿腔悲苦。張繼一路輾轉來到蘇州城,而當夜陸上客棧已滿。張繼只好在運河邊租了一條烏篷船,順水漂流。
時令已是中秋,時刻已是月上柳梢頭,霜華滿天,秋夜透著浸肌砭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襲向詩人夜泊的烏篷船,更有天空中飄過幾只烏鴉凄涼的啼聲,無邊的愁緒涌向張繼的心頭,側臥船艙,久久難以入睡。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古剎寒山寺里,突然傳來一陣一陣撞擊鐘鼓的聲音。這突兀而起的鐘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那一瞬間,他被那幽遠的鐘聲深深地震撼了。他感覺這鐘聲仿佛只是為他一個人而敲,聲聲直抵他心靈深處最柔軟的一隅。
詩人聞聲而起,踱出船艙,佇立在船頭,舉頭眺望著遠處的寒山寺的塔樓,萬般情愫涌上心頭,說些什么呢?惟有用詩才能表達此時此刻的心情了。于是,張繼情不自禁地輕聲吟誦起來——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吟畢,兩行熱淚涌出眼眶,滑過張繼的臉頰,簌簌落下,一點一點,打濕單薄的衣衫。而即興吟成的這首后來起名叫《楓橋夜泊》的詩,從此流傳千古,像一顆耀眼的星子,照亮了中國詩歌的天空。
這夜半響起的鐘聲,也讓張繼突然參悟出了什么。第二天,張繼離開蘇州城,回到家鄉(xiāng),從頭再來,發(fā)奮苦讀。第二年,他終于高中。
有書記載:天寶十二年,張繼中進士及第。
三
在導游的引領下,走過大雄寶殿,走過藏經樓,走過寒拾殿,我站在了寒山寺的碑廊里。導游在熟練而流暢地講解著每一塊石碑的來歷。
寒山寺的碑廊里矗立著宋、明以來歷代名人如唐寅(唐伯虎)、康有為、羅聘等人的詩詞碑刻多塊,其中最著名也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張繼的《楓橋夜泊》詩碑。
張繼詩石刻始于宋朝宰相王珪,該碑因寒山寺屢經戰(zhàn)亂多次被焚而不存。到明代重修寒山寺時,姑蘇才子文征明為寒山寺重刻《楓橋夜泊》碑。此后,寒山寺又數(shù)遇大火,該碑亦漫漶于荒草瓦礫之間,現(xiàn)存殘碑僅存“霜、啼、姑、蘇”等文字而已。清末光緒三十二年,江蘇巡撫陳龍重修寒山寺,邀請清代翰林院編修、著名書法家俞樾手書第三塊《楓橋夜泊》石碑。其時,俞樾已八十六歲高齡,寫完后第二天他就溘然長逝,此碑成為他的絕筆之作。寒山寺的第四塊《楓橋夜泊》詩碑,出自與詩人同名的近代書法家張繼之手。近代張繼書唐代張繼詩,先自增添了一段情趣,猶感到一種綿亙千古的永恒。
我徜徉在碑廊里,撫摩著每一塊詩碑,一字一句地誦讀著,且不由地讀出聲來,沉迷其中,難以自拔。這一刻,這是心靈與心靈的對語,這是靈魂與靈魂的感悟,這是一種醍醐灌頂般的享受啊!
《楓橋夜泊》不過短短四句、二十四個字,而運思卻是何其細密,意蘊又是何其深刻!整首詩意象密集跌宕,意境疏密錯落,意韻濃郁深厚,所有景物的挑選都獨具慧眼:“月落”、“烏啼”,一靜一動;“漁火”、“ 江楓”,一明一暗;“客船”、“ 寒山寺”江邊岸上;“夜半鐘”、“不眠人”,有聲無聲。如此動與靜、明與暗相對照,遠與近、有聲與無聲相襯托,濃濃失意,淡淡客愁,營造出一種朦朧雋永、空靈曠闊、渾融幽遠的情景,景物的搭配與人物的心情達到了高度的默契與交融,共同形成了這個成為后世典范的藝術境界。
盡管歷代文人騷客寫寒山寺的詩歌無數(shù),卻無一人作品能夠超越《楓橋夜泊》。這不知是張繼的慶幸,還是后人的悲哀?
其實,倘若后人能從張繼的詩中參悟并獲得益處,不也是一件幸事么?然而,在這樣一個浮華而煩躁的社會里,在這樣一個追名逐利的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耐下心去讀?更有多少人能夠真正讀得懂呢!
走過碑廊,我們來到六角形重檐亭閣的鐘樓。在這里,我終于看見了一尊巨大的古鐘。
然而,導游告訴我們,這已不是當年張繼筆下的那尊唐鐘了。甚至明代嘉靖年間補鑄的大鐘也已不知下落。一說是當時“遇倭變”,僧侶們將那口大鐘銷熔改鑄成大炮,抵制倭寇;另一說是被日本人擄走,流入日本國,康有為曾詩云:“鐘聲已渡海云東,冷盡寒山古寺楓。”為此,日本國內還曾大力搜尋,但徒勞無功。于是,張繼筆下的那口古鐘的下落,遂成了千古之謎。
而我觸摸到的這尊大鐘,聽說為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江蘇巡撫陳葵龍督造。這口大鐘身高足有一米八,外圍需三人合抱,重約二噸多。不時有好事的游人持碗口粗的撞鐘木用力撞擊,巨鐘便發(fā)出深沉厚重的“鐺鐺”聲,余音繞梁,悠悠不絕。那聲音好象發(fā)自地層深處,極富穿透力和感染力,聲聲叩擊人的心坎,直抵五腑六臟。
在最后的回望里,我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寒山寺,心中陡生一陣惆悵。一個轉身看似簡單,若再相逢,卻不知該是何時?
四
是夜,我們就宿在離寒山寺不遠的一家旅館里。簡陋的房間,單薄的被褥,竟擋不住初秋的寒涼,半夜里將我凍醒,讓我輾轉反側,久不能寐。
也是夜涼如水,也是夜半時分,我忽然渴望也能聽到來自寒山寺的那一聲鐘聲,親身重溫那一份意境。然而,這夜的姑蘇城,除了闃靜,還是闃靜。
不知過了多久,我沉沉睡去,就在半醒半夢之中,我的耳畔忽然響起了一陣隱隱約約的鐘聲。
我驚醒過來,凝神細聽,卻鐘聲黯無。我不知道,那一聲鐘聲,是寺內值更人敲響,還是幻聽于夢中?
無心再睡,我起身拉開窗簾遠眺。此時的姑蘇城仍然沉睡在夢中,而寒山寺隱沒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之中,無處循跡。
其實,何必管這鐘聲來自哪里?夢中響起又何妨?
現(xiàn)實與歷史相似,心靈就有了一種契合。
心聲與鐘聲相通,靈魂就有了一種觸動。
記得一位作家這樣說過:“當一個人的心安靜下來,剔除私心雜念,就能聽到美妙的鐘聲。在每一次聆聽中,就會對人生多一些參悟,心靈得到洗禮,靈魂得到升華?!?/p>
其實,這鐘聲指的不僅僅是一種聲音,而且是萬籟俱寂之時某種心靈指向,向人們展示的一個禪機。
是啊,無論你身在何處,只要心存善意,躬身傾聽,就能感受到來自世間萬物的靈動。而這一份淡之若騖的心境,不正是禪意給予我們的嗎?
于沉思之中,夜色悄然褪去,天空漸漸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