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曾經(jīng)到過幾個養(yǎng)老院,當然不是高檔的。組織分配了一個“貧困人口”給我單位,既是貧困,她只能去低檔的。她老人家有個女兒,大概也是嫌她的,老人家不太講衛(wèi)生,還有些惡習,小伙子見了,望之而旋走,叫她女兒如何嫁人?女兒說她到上海打工去了,其實就在市區(qū)謀職,把她娘送去了養(yǎng)老院,便一年四季見不到人,只好輪到我時不時去看望。
老人家半年一換,讓我多看了幾個養(yǎng)老院。不看還好,一看讓我恐懼,我以后也要進這個里面去吧?這是養(yǎng)老院?貌似養(yǎng)老所;這是養(yǎng)老所?貌似看守所,窗是防盜窗,門是防盜門,柵是防盜柵,都是鐵條鐵桿鐵門。哎,甚防盜窗?是防老窗;甚防盜門?是防老門;甚防盜柵?是防老柵。再過些日子,我之余生也將在這里度過?想想,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謝天謝地,以后我可以不用進里面去了,不聞兒女喚娘聲,但聞機器電流鳴濺濺,濺濺濺濺,孝兒孝女沒來,孝機孝器來了。日前舉行的2018世界機器人大會上,不曾踢踢踏踏走來養(yǎng)老人,倒是嘀嘀嗒嗒走來了機器人,這機器人不是走進車間流水線的,是走進房間臥榻前的,直白說,是來服侍我等老頭子老婆子的。這機器人不會蹴鞠,不會吟詩,不會篆籀,不會彈絲,不會品竹,卻會智能看護,會親情互動,會遠程醫(yī)療,會家政服務,會環(huán)境感知,會自動監(jiān)測煙霧、煤氣等異常情況……多好的保姆啊。
來,給我穿個鞋子,這個,它會不會?不知道;來,扶我去廁所,這個,它會不會?不知道;來,揉揉我脊背,這個,它會不會?不知道;來,討論討論電視劇劇情,這個,它會不會?不知道。啪,老頭摔衛(wèi)生間地板上了,老娘晨起倒床頭席夢思上了,老頭中風了,老娘腦血栓了,啪,停電了——它會不會喊“來人啊,快來人啊”,我不知道。
我相信機器人很多方面會比保姆好,它不會虐待老人,不會謾罵老人,機品將比人品好——不用防它偷盜。甚至它會比兒女好,久病床前無孝子,一天可,兩天沒事,兒女多服侍幾天,便會嫌父母如嫌臭屎,難得子女善始善終善待老爹老媽,機心將比人心好——它不會煩,不會惱,不會對你“做相”,只要你花錢買了它回來,只要電力局不亂斷電,想必它盡心盡責,任勞任怨,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行。這個,比寵物狗都好,狗挺忠誠,卻要你養(yǎng)狗呢。
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機,養(yǎng)老兒,這三者,若讓我選擇,我自然選擇養(yǎng)老兒。能嗎?不能,這注定是我們這代人的悲劇。古人四世同堂,兒孫成行,父母在不遠游——大哥遠游,還有二哥在身邊。我們呢?現(xiàn)在放開了二胎,而我們是一胎哪(準生二胎,年輕人也不太愿再生吶),二哥三哥都是一哥一個人兼于一身,他也分身乏術,一哥是,父母在沒遠游,卻遠工作,千里萬里,一線二線,多在他方稻粱謀,兒女們奔前程奔生活,老頭子老婆子豈能叫他們回身邊來?孤獨與寂寞,是我們的宿命。
別人如何我不知道,目前而言,我自個是不太想去養(yǎng)老院的。眼看到頭來將自生自滅,將自求多福,卻有福音傳來:養(yǎng)老的子女不來,養(yǎng)老的機器來了。我相信機器智能無限,我相信機器無限忠誠。我不愿意去某地方,讓人將我當一條狗;我希望在自個家,讓機器當我的一條狗,由我呼來喝去,由我遙控器按來按去。老了,不中用了,保姆也罷,兒女也罷,都有可能被當包袱的,可以想象,機器人來養(yǎng)你老,你會感受到你是主子,一切都在你一手掌控之中,你可以享受老之將至的尊嚴。
電腦是腦么?電腦是電,不是腦;機器人是人么?機器人不是人,是機器。機器人養(yǎng)老,不是千年未有之變局,而是億萬年未有之變體,人類有史以來都是不曾有過的。有人說,現(xiàn)在機器人養(yǎng)老,機器人還是一個試驗品。是機器是試驗品,還是人是試驗品?我們這一代人是機器的試驗品哪。我們做機器的試驗品,會是什么結果?也不知道。做時代與做機器之試驗品,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榮光,還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哀?為了下一代年輕時候活得好,為了下一代老了也活得好,我們勇做螃蟹,甘做小白鼠,且歌且悲,壯膽前行吧。
想起了老家一首歌謠:“麻雀子,尾巴長,討了婆娘忘了娘。”兒女成家了,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了,忘了娘,娘也只能理解了,他們在外打拼也不容易哪,能不麻煩當不麻煩,能自求多福當自求多福。說起麻雀,我老家還有另一首歌謠:“麻雀子,生活孬,沒有米,谷也好;沒有谷,糠也好,沒有糠,蟲也好。”把差日子過好,便是好。最好的養(yǎng)老方式——孝子陪伴到老越來越難,退而求其次,我們學麻雀唱涼快歌,安于命運安排,讓孝機孝器與我偕老。
有個小期待是,雖有機器人在,我兒,我女,你也要?;丶铱纯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