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禮
十年生死兩茫茫,是蘇軾寫給亡妻的詞,借來紀念我離世十一年的祖母。天人相隔,十年間,她已漸漸很少到我夢里來了。
祖母是飽經(jīng)病痛折磨離世的。從秋天到立春,我和所有親人花了數(shù)月時間做思想準備,可死亡的猝然來臨還是讓我們難以接受。她最終也沒能走出漫長而寒冷的冬季。
三天的葬禮忙完后,全家人都累倒了,醒來后看著遍地狼藉,寒風吹過去,大門兩邊的挽聯(lián)簌簌作響。雖已立春,但仿佛整個冬天巨大的沒有邊際的白光已經(jīng)吞沒了我們。從那時起,祖母就住進了我們的夢里。
祖母離世之后,連著幾個晚上,我總能聽見她在大門外面喚我的乳名,我想張開嘴應她一聲,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來,嘴里像堵了一團棉花似的。又或是,她使勁兒把我的手攥在她手心里,急急忙忙往前趕,腳底下凸凹不平的路面絆得她踉踉蹌蹌。我問她,拉我去做什么?她說,看戲啊??墒悄菞l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我小時候,祖母聽了鄉(xiāng)下神婆之言,相信我家會出一個大學生。
我初中畢業(yè)后,去學校取回寧縣二中的錄取通知書那天,父親看著通知書,帶著惋惜的口氣說,可惜你奶不在了,如果你奶在,不知有多高興呢……這使我又不禁想起祖母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傆浀盟诳贿吷希嶂^笑瞇瞇看著我,很認真地問我:咱家數(shù)你學習最好,你能考上大學嗎?我抿嘴一笑,害羞地低下頭,不言語。她彎下腰,兩手按在炕邊,向前傾著身子,頭更歪了,看著我的眼睛,追問道,能行嗎?那個神婆婆說,咱家一定能出個大學生哩,就看你啦。
祖母知道我愛看書,曾送過我一本漫畫版的西游記故事《五行山拜師》,一本掉了封面的長篇小說《武則天》,還有一本厚厚的《工程師手冊》。她不識字,說看這本書厚厚的,也許對我有用。那些書都是她從別處得來的,我并不知她為了這幾本書費了多大心思,笑著告訴她沒用時,她就嘆氣說,我又不識字,唉——
后來,她去世盛殮的時候,我把那本厚厚的《工程師手冊》給她枕在腦下。盛殮的人說,給逝者枕書對后輩兒孫好,可是我希望,假使真有輪回轉世,我希望她下輩子能讀書識字,能有不一樣的人生。
今年四月,從北京回家。已經(jīng)過了清明,晚上我還是獨自一人去給祖母燒紙。暮春的風涼涼的,地里麥苗已沒過腳踝。燒完紙錢,看著面前一堆火慢慢失去光亮,我跟她說,我一切都好,不知你怎樣?逢年過節(jié),為自己置辦些衣裳,想我了就到夢里來??念^時好好的,起身走了兩步,突然悲從中來,兩行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寫完這些已是深夜,又記起蘇軾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我的老祖母啊,想我們,就到夢里來吧。
(摘自《新華日報》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