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實
唐代宗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這年三月,內(nèi)憂外患的唐朝,爆出一個期待已久的大新聞,權(quán)相元載被抓了!這是一顆巨大的震撼彈,朝野內(nèi)外,無不震驚。事后諸葛亮們很快反應(yīng)過來,老神在在地說:這是早晚的事!更多的人像吃了定心丸,大家的共同反應(yīng)是:終于動手了。
元載的專權(quán)已非一日,貪腐的劣行更是公開的秘密。他為相多年,門生故吏遍天下,在京城和地方要司遍插親信,想要升遷不走元載的門路定死無疑。史載“江、淮方面,京輦要司,皆排去忠良,引用貪猥。貨賄公行,近年以來,未有其比”。又吃下巨額財富,在京城長安的大寧里、安仁里興建兩處豪華宅第,在長安城南購置肥美田莊,阡陌交通,綿延數(shù)里,在東都洛陽營建園林式私宅。
元載倒臺后被抄家,財產(chǎn)充公。大寧里、安仁里的府邸竟然能足夠分配給京城百官辦公居住,東都的私家園林竟能被改建成一座皇家宮苑,足見規(guī)模宏偉,室宇奢廣,稱絕當(dāng)時。房子如此絕大,里面的美女珍玩亦是絕佳,名姝天姿國色、異樂天籟之音均在皇宮之上。積攢的名貴西域調(diào)味香料胡椒有八百石大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六十多噸,煉丹藥材石鐘乳有五百兩之多,要知道當(dāng)年唐太宗賞賜名臣高季輔的石鐘乳也僅僅是一劑而已。金銀珠寶太平常,沒人有耐心去數(shù)。
當(dāng)元載確認倒臺之后,人們才慢慢聯(lián)想起很多事,原來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早在大歷五年的時候,有消息從宮中傳出,說皇帝對于元載的貪腐專權(quán)已經(jīng)很不滿,但念在昔日功勞,曾經(jīng)幫助皇帝鏟除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等宦官勢力,所以還希望君臣之分得以善終。有人說,皇帝曾經(jīng)很明確地暗示元載,物極必反,凡事應(yīng)該適可而止。但是元載裝聾作啞,沒往心里去。
其實,元載也沒有糊涂到家。元載的一個門客寫了一篇文章,叫做《都盧尋橦篇》,告誡元載所處的危局。據(jù)說元載讀后大哭。顯然,元載并非不知自己處境,但這條路走得太遠了,覆水難收。比如收受賄賂,以前凡事都收錢,不給錢不要說事辦不成,反而會被找麻煩?,F(xiàn)在你收手不干了,那么手下的人會以為首長生氣了,自己要倒大霉了。元載的一個朋友找元載,希望弄個一官半職。元載看看他什么也干不成,就派他到河北藩鎮(zhèn)那里去,并給他帶上一封信。路上,朋友打開信一看,除了一個簡單的簽名,什么字都沒寫,心里很不高興,認為元載不辦事。沒有想到,河北藩鎮(zhèn)一見元載的信,大喜過望,立刻上賓款待,臨行,贈絹千匹,這相當(dāng)于一夜暴富。朋友高興了,他真的沒有想到元載的威力。只要確證是元載所需,根本不用提出具體要求,天下有實力的人皆明此理,否則元載怎能算大貪呢。
元載第一次被實名舉報是在永泰元年(765),華原縣令顧繇就檢舉元載的幾個兒子仗父親威勢招權(quán)納賄。代宗將顧繇流放錦州,放元載一馬。大歷六年(771)四月,成都司録李少良上書實名舉報元載弄權(quán)貪腐。代宗舉措耐人尋味,李少良被皇帝接到宮內(nèi),一種元載最不希望的情形是皇帝要聽取詳細匯報。其實,皇帝很可能意在保護李少良。沒有想到,李少良自鳴得意,先將此事告訴了友人韋頌,韋頌又告訴了陸珽,偏偏陸珽是元載的黨羽。元載聞知后就此事要求代宗。代宗要在元載和李少良之間做出抉擇,而要扳倒元載,必須做出更多的安排。最后李少良做出犧牲,被杖殺。此事,還是驚動了元載。他從此關(guān)閉了大門,親朋好友一概拒絕往來。不過這很可能僅僅是一個公開的姿態(tài)而已,而史書的記載是“由是非黨與不復(fù)接”,他自己的黨羽還是要保持來往的。
李少良事件是元載噩夢的開始?;实刍蛟S已經(jīng)下決心不讓李少良白白犧牲。元載感覺到了被皇帝疏離,很多重要的人事安排都不再與元載商議了。李少良死后四個月,皇帝把浙西觀察使李棲筠調(diào)回朝廷,擔(dān)任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的主要工作就是懲治貪腐。李棲筠當(dāng)然不是元載一黨,元載應(yīng)該感到絲絲寒意了。
大歷八年(773)五月,李棲筠不負眾望,拿下元載黨羽吏部侍郎徐浩、薛邕。貶徐浩明州別駕,薛邕歙州刺史。兩個月之后,又一個新聞在長安盛傳,晉州人郇謨長安慟哭。事情發(fā)生在東市,郇謨不哭自己,不哭親友,??迖摇K赋饷鞔_,元載禍國殃民,別無他法,只剩下慟哭了。長安街談巷議,都在議論此事。負責(zé)巡察東市查訪民情的殿中侍御史楊護攝于元載的威勢,或者他可能就是元載集團中人,有意隱匿不報??墒撬恢?,代宗已經(jīng)將郇謨接進大內(nèi),賜以衣食,并訪以朝政得失,百姓疾苦。郇謨言辭之間,無不指向元載當(dāng)政之失。楊護貶官南方。
很多人都感到火候差不多了,但是元載依然擔(dān)任宰相。盼望中的大事,始終沒有發(fā)生。代宗為什么遲遲不動手呢?史書不作解釋??疾飚?dāng)時的形勢,只有河北問題,最有可能牽動代宗的精力。安史之亂后,安史舊部控制了河北三鎮(zhèn),中央無力平定,只好妥協(xié)。其中,李正己、田承嗣和李寶臣是最大的三個軍閥。大歷十二年,河北一番動蕩之后,終于平靜下來,與中央的關(guān)系,也進入一種新平衡狀態(tài)。關(guān)節(jié)點,就是三月,代宗決定不再追究田承嗣的罪行,恢復(fù)他的一切官職。這樣一來,表面上,河北依舊稱臣,但是所有事情都自己決定。《資治通鑒》的評價是“雖在中國名藩臣,而實如蠻貊異域焉”。
代宗沒有了后顧之憂,開始全力解決元載問題。三月河北平靜下來,四月就有人告發(fā),說元載在家里搞活動,即“夜醮”,也就是深更半夜請一幫道士在家里作法。這事真實與否都不重要,但這促使皇帝采取行動。代宗知道元載勢力極大,所以此前只能跟自己的舅舅左金吾大將軍吳湊秘密商議此事。三月二十八日,元載毫無察覺,照常上班。政事堂大門一聲巨響被打開,吳湊帶兵破門而入,先控制元載,再宣布皇帝命令。與此同時,其他地方都有行動,元載人馬一網(wǎng)打盡。
元載貪腐,很多事都不是他親自所為。他的家人,包括妻子兒子,個個貪贓狼藉。還有他的一群屬官,最有名的叫卓英倩,都是貪贓好手?!笆恐筮M者,不結(jié)其子弟及主書卓英倩等,無由自達”。被逮捕的第二天,皇帝就下達了“誅元載敕”(殺元載令),在歷數(shù)元載罪惡的時候,有“納受贓私,貨鬻官秩”的常見罪行,還有“兇妻忍害,暴子侵牟”,這是伙同家人犯罪。元載的妻子,是王忠嗣之女,可惜了王忠嗣一世英名。元載夫妻和幾個兒子,同時被殺。隨著元載清贓工作的進行,皇帝怒氣不消反漲。五月下令挖掘元載祖墳,斷棺棄尸。毀了元載的家廟,焚毀主神牌位。元載也曾光宗耀祖,如今祖宗反而受到牽連。
元載是被賜自盡的。多數(shù)的自盡并不是自殺,而是被人勒死。萬年縣是元載的死所。臨死,元載到底作何感想,史無說明。僅僅的記載是:元載對行刑的人說,越快越好。行刑人說:請相公原諒,您還得稍微受點罪。因為不想聽到元載臨死的叫聲,主刑者脫下自己的臭襪子塞進元載的嘴里,然后用力拉動那條白色的絲帶。
元載當(dāng)了十六年宰相,如果他早些離開相位,代宗絕不會難為他。如果他夫人、他的屬吏不是那么貪財,或許他的犯罪不會如此嚴(yán)重。有任何如果發(fā)生,元載的人生都不會如此結(jié)局。元載家貧,但自幼嗜學(xué),聰明而肯用功,博覽群書,對道教最有心得。后來終于考中進士,晉身官場。在國家危亂之際,也曾立過功勞。元載,原本可以成為個人奮斗的典型,然而……
古今貪官都有一致特性,每個人都相信自己例外。
元載讀過很多史書,所有前朝貪官的故事他都應(yīng)該了解。最后一刻,萬千悔意籠罩了他,他只盼快死。今人不讀書,最后怎么變成了元載也不會知道。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古今那些相同的貪婪故事,好像永遠也講不完。(摘自《時代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