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榮

兩性之愛，是人類源于生命本能的、最熾熱的情感之一。雖然吸引異性關(guān)注和愛戀的因素有很多，但相貌恐怕是最基礎(chǔ)、最直接的，所以才會有一見鐘情。在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為我們保留了大量有關(guān)兩性情愛的詩意記錄，其中有不少詩篇寫到了男女各自眼中理想的異性相貌，“碩”與“頎”則是男女貌美的通用詞。這一審美觀，源于早期文化“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觀念下對生命力的崇尚，故與我國后世擇偶審美觀不盡相同。

在《詩經(jīng)》中，以“美”稱譽(yù)男、女相貌的詩句并不少見。如“美孟姜矣”（《鄘風(fēng)·桑中》）、“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鄭風(fēng)·有女同車》）、“彼美淑姬，可與晤歌”（《陳風(fēng)·東門之池》），贊女子之美；“洵美且仁”（《鄭風(fēng)·叔于田》）、“其人美且仁”（《齊風(fēng)·盧令》）、“彼其之子，美無度”（《魏風(fēng)·汾沮洳》），夸男子之美。至于“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鄭風(fēng)·野有蔓草》），以“美”頌人外，并有對美貌的局部特寫。也有詩歌直接用“美人”指稱自己心儀的異性：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靜女》三章）

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簡兮》四章）

從詩意及歷代注家解釋來看，前首之“美人”，即“靜女”。清人馬瑞辰說：“此詩‘靜女亦當(dāng)讀為靖，謂善女也。猶云淑女、碩女也?！保ā睹妭鞴{通釋》卷四）《簡兮》中“美人”兩見，為女子對男性戀人的稱呼，對此古今注家無異議。

可見，在《詩經(jīng)》中，“美”為男女貌美的通用詞，男女均可以把自己心儀的異性稱為“美人”。

那么，在《詩經(jīng)》中，異性心儀的“美人”，其狀貌到底如何？《詩經(jīng)》對男女理想相貌的描寫，雖寫到了身材、皮膚、眼睛、眉毛、額頭、牙齒、力量等多方面，但異性眼中理想戀人基本的通用美貌特征，則非“碩、頎”莫屬。這在《邶風(fēng)·簡兮》和《衛(wèi)風(fēng)·碩人》中，有集中的體現(xiàn)。《簡兮》以女子口吻，寫一位青年舞師，前兩章說：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

有力如虎，執(zhí)轡如組。

《毛傳》說：“簡，大也?！薄按T人，大德也。俁俁，容貌大也?！薄皞R俁”，唐人陸德明指出：“《韓詩》作‘扈扈，云美貌?！保ā督?jīng)典釋文》卷五）孔穎達(dá)說：“碩者，美大之稱”，今人余冠英先生也有“‘簡和‘僴通，武勇之貌”的解釋（《詩經(jīng)選·簡兮》注），二章“有力如虎”即具體申述“武勇”之意。對此詩四章之“西方美人”，鄭玄箋更點明：“彼美人，謂碩人也?！笨梢姡来?、武勇，是男性的美人，即碩人必備的品格。

《詩經(jīng)》其他詩篇，也反映了女性擇偶“以碩頎為美”的觀念?！洱R風(fēng)·猗嗟》三章均以“猗嗟昌兮，頎而長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猗嗟孌兮，清揚(yáng)婉兮”開頭。其中的“昌”“名”“孌”，均狀男子之美。詩中又以“抑若揚(yáng)兮，美目揚(yáng)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渲染其容貌、眼睛、舉止及射藝，但壯碩、“頎長”才是這位男子最基本的體貌特點。

在《鄭風(fēng)·豐》中，女子也用“子之豐兮”“子之昌兮”描述曾與她相戀有約的男子，“豐”“昌”，壯碩、健壯之意；《鄭風(fēng)·大叔于田》以“袒裼暴虎”（脫衣袒身搏擊猛虎）寫大叔之健壯有力；《周南·兔罝》以“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寫男性之美，都體現(xiàn)了以“碩頎為美”的觀念。這一觀念也見于先秦兩漢的其他典籍。如智果提到五種賢能的表現(xiàn)，排在前面的兩種為“美鬢長大則賢，射御足力則賢”（《國語》卷十五《晉語九》）；陳平“為人長大美色”， 但因家貧，又不愿種地，到了結(jié)婚年齡，“富人莫肯與者，貧者平亦恥之”，當(dāng)?shù)刎斨鲝堌?fù)卻堅信“人固有好美如陳平而長貧賤者乎？”于是把孫女嫁給了他（《史記》卷五十六《陳丞相世家》）。這表明，《詩經(jīng)》中女子擇偶以碩頎為美，在先秦兩漢時期是較為普遍的審美觀念。

再看《衛(wèi)風(fēng)·碩人》。詩寫莊姜之美，以“碩人其頎”總領(lǐng)全篇，詩中又以“碩人敖敖”“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再三致意。其中，對形容人物狀貌的幾個關(guān)鍵詞，傳統(tǒng)的解釋是一致的。鄭玄箋：“碩，大也。言莊姜儀表長麗俊好頎頎然。”不惜堆砌形容詞，正說明“碩”是可總括諸美的審美概念?！睹珎鳌氛f，“頎”“敖敖”，長貌；“朅”，武壯貌。鄭玄箋稱，“敖敖”猶“頎頎”也。“孽孽”，《韓詩》作“ ”，《呂氏春秋·過理篇》高誘注釋為“高長貌”，《廣雅》：“ ，高也?！薄澳跄酢睘椤?”的通假字?！笆敝概慵夼?；“庶士”，舊注以為是送親之大夫。也就是說，陪嫁女子、送親大夫與莊姜一樣，都是高大健壯的“碩人”。換言之，此詩中出現(xiàn)的男女，都具有“碩人其頎”的特點。因此，其二章“手如柔荑”一段，對莊姜從手到眼睛的細(xì)致描摹，雖被譽(yù)為繪“美人”之典范，實際上卻是為表現(xiàn)“碩人”之美服務(wù)的。清人方玉潤以為此詩發(fā)端以下，“從旁摹寫，極意鋪陳，無非為此碩人生色”（《詩經(jīng)原始》卷四），極有見地。

男子擇偶以碩、頎為美的例子，也見于《詩經(jīng)》的其他篇章。雖然古今注家對這些詩篇的理解不盡一致，但將如下詩歌中之“碩人”視為女性的學(xué)者，不在少數(shù)。茲擇要列舉如下：

《陳風(fēng)·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二章）、“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三章）?！睹珎鳌罚骸熬?，好貌?！眱埃俄n詩》作 ，《廣雅·釋詁》：“ ，美也?！苯袢硕嘁詾?，此詩之“有美一人”為女性。

《唐風(fēng)·椒聊》：“彼其之子，碩大無朋”（一章），“彼其之子，碩大且篤”（二章）。聞一多《風(fēng)詩類鈔》、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皆以為此詩是“欣婦人之宜子也”。

《小雅·車舝》：“辰彼碩女，令德來教”（二章），《小雅·白華》：“嘯歌傷懷，念彼碩人”（三章）、“維彼碩人，實勞我心”（四章、六章）。《毛傳》以為《車舝》“周人思得賢女以配君子”，“碩女”即賢女；《白華》中的“碩人”，舊注多以為指褒姒。

上引諸詩，均以碩人、碩女為美女之代稱，以碩大為美女之美貌標(biāo)志。考諸史籍，蘇秦說趙肅侯提到王者“有長姣美人”（《史記》卷六十九《蘇秦列傳》）；田?！斑x齊國中女子長七尺以上為后宮”（《史記》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雖只講到頎、長，但從傳統(tǒng)審美標(biāo)準(zhǔn)及身高與體態(tài)的比例來看，此“長姣美人”及“長七尺以上”女子，不可能是一骨感瘦女，必為同時具備“碩頎之美”的“碩人”，與《詩經(jīng)》時代男性擇偶的標(biāo)準(zhǔn)應(yīng)是一致的。

朱自清先生曾說：“大人猶美人，古人‘碩‘美二字為贊美男女之統(tǒng)詞，故男亦稱美，女亦稱碩?！保ā豆旁姼韫{釋三種·詩名著箋》之《碩人》箋釋）這一論斷，有其合理性，但我們并不完全贊同。因為我國早期的人物審美觀是建立在“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大前提下的，在先秦時代，“碩”乃是表現(xiàn)人與萬物生命力之美的統(tǒng)詞。如“碩果不食”（《周易·剝》卦爻辭）、“草木碩美”（《穆天子傳》卷二）、“草木榮華滋碩”（《荀子·王制》）、“禽獸碩大”（《文子》卷一《道原》）皆其顯例，不煩多舉。而與動植物分途，專贊男女相貌美之統(tǒng)詞，應(yīng)是“碩頎”，《碩人》中之“碩人其頎”，乃最經(jīng)典的表述。否則，“碩”而不“頎”，矮胖子也；“頎”而不“碩”，細(xì)麻桿也。必碩頎合一，方可稱碩人、美人，方才為佳偶之樣本。

《詩經(jīng)》以后的歷代，以碩頎為美的審美觀仍有相當(dāng)廣泛的影響，不僅為一般男女擇偶所看重，且在科舉擇人、后宮選妃等領(lǐng)域，也得到不同程度的繼承。當(dāng)然，后世擇偶審美觀，隨時代、地域的不同而有諸多的變化。如我國在宋代以后較長的歷史時期里，對女性就增加了“三寸金蓮”的新要求，女性美標(biāo)準(zhǔn)在總體上也趨向于弱化、柔化。而受科舉取士等文化的影響，男性理想形象則表現(xiàn)出更多的文人化，乃至女性化特點。小說名著《紅樓夢》中對寶、黛二人相貌的描寫，就很有代表性。這意味著《詩經(jīng)》兩性均以“碩頎為美”的擇偶審美觀，已逐漸從“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及“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程顥語）的思想體系中溢出，有了更多的變化。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