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xué)明
這是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
兩排齊嶄的吊腳樓,一律的黑瓦木板,一律的古樸褐色,長長地沿山腳迤邐而去。雨洗后的青色石板,一塊一塊親著吻著,成一條極好的路,很長很長地從木樓的擁擠中穿去,尺量過一般,特直。叫胡同也好,叫街巷也好,反正就這么幾米寬的石板路,及至外邊出口處的河壩坪,成了集市,我們叫作“場”。
煙草、禽蛋、干魚、茶葉及山貨都沿街沿巷一溜煙攤著?;蛴靡恢豢诖b著敞開口子,或用一張薄膜鋪了,擺在地上,或干脆就放在背籠里。田里的魚、鱔、蛙、泥鰍,地里的包谷、茄子、苦瓜,倉里的米糠、粉條、鍋里的煎餅、耳糕、糖撒、粑粑,以及山里的葡萄、梨子、桃子,都很新鮮很漂亮很大方地擺在那里。賣豬賣羊賣雞賣鴨的操了一把屠刀大聲吆喝,人們就直了身子,彎了腰桿,站著蹲著,看貨論價。擠過去,擠過來,擠過來,擠過去。賣一點血汗,買一點殷實。
你走出來,放了眼去,對面的坡上嶺上,左邊的田邊地角,右邊的包谷林里,前面的河灘草坪,屋前屋后的拐角里,都會讓你沉浸在另外一種景致另外一種情調(diào)里。
那里有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
他們也是來趕場的,但趕的卻是春情場、相愛場、風(fēng)月場。因為是在角落邊沿,因為是在市場的外圍,這便有了很好很美的名字:邊邊場。
他們也的的確確在市場上轉(zhuǎn)了幾回的。有的從家來時,也帶了一點山貨雜貨來這里賣的,但卻只那么一會兒,他們就以最低價賣了,或打一個動聽的謊子,托給熟人朋友,走了。一個在前面的岔路口等了,一個就踩著節(jié)拍在后面趕來。大膽的,肩靠肩在場上逛上幾圈,膽小的,則避著熟人,遠遠地跟著,在場上轉(zhuǎn)那么一圈就來了。
天的遠方,柔和的太陽格外溫暖,選一棵古老的大楓樹坐了。面對面地什么也不想,就說這楓樹好大,這楓葉好紅,一片一片的,如某個人的紅唇。那妹子就倏地飛了兩片紅暈恨你罵你,說你是最壞的男人,手卻不自主地伸出來,接住你伸出的雙手,然后流著淚水,顫抖著倒進你的懷里。用不著說你愛她,也不要說你娶她,只要這么靜靜地靠著你的胸膛坐上一晌半天,她就會每場必來,用她的柔情與美麗為你編寫童話。
楓樹的腳下,是一條常年不衰的小溪。青青的水草,紫紅的卵石,都沐浴著水的清澈與透亮。
于是你就不好意思,順著小溪往上走去,一個山洞于溪的盡頭站著,披掛長長的藤蔓長長的綠意長長的自然美色。這水就是從洞中來的,風(fēng)也一樣,涼涼的、濕漉漉的,比任何地方都心曠神怡。一個個木桶就在洞外擺著,桶里長滿豆芽菜,水靈靈的,鮮嫩嫩的,燦燦的黃色。于是你就想吃,你就想買,你就圍著齊乎乎的豆芽菜轉(zhuǎn)??赡憬^對想不到,這里竟然也有這么一對!那男的仰天躺著,看天看云看鳥看女人嬌好的身影,女的則坐在男人的腿上,一次一次撫摸男人的胸肌,緩緩地,溫柔地,讓你眼熱得恨不得把那男的趕走。
不過,要是你去河邊那群美麗的女子中,對你看中的某個女子說一聲:“跟我去趕場,好嗎?”說不定她會瞟同伴一眼,害羞地歪起頭來,捻著辮子一笑,跟你就走。你就可以牽著她的小手,走進森林,走進神話般的傳說。
所以,不認識不要緊。
所以,沒有朋友不要緊。
所以,孤獨寂寞不要緊。
五天一場,你來趕就是。那三五成群的妹子,都在河壩坪坐著,看一河的清亮湯湯而流,聽一河的喧嘩淙淙而淌。隨便你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只要你從她們面前走過,她們都會立即靜了,轉(zhuǎn)過頭來看你,正了頭來看你,又轉(zhuǎn)過頭去看你。好像你正吹著木葉,愉愉悅悅的曲子,實在讓她們心跳!
太陽偏西而去,有了涼涼的濃蔭,有了徐徐的山風(fēng),有了一種說不出味道的快樂。于是有人迷醉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鉆進這幅不著底色的風(fēng)景畫,于是你就感慨這個民族的浪漫,感慨這種民情的醇香,感慨這民風(fēng)如歌如水的純清與美麗。于是你就欣然約好了,再來湘西,再來集鎮(zhèn),再來這田邊地頭,趕一回如詩、如幻如夢的邊邊場。
(摘自《我的村莊》同心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