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在當代左翼的政治哲學中,生命政治構成了一個核心話題。學術界往往側重于從權力統(tǒng)治的視角出發(fā)來解讀生命政治。在這一視角下,生命政治被視作一種掌控生命的權力,也正是這樣一種控制生命的外在力量,構成了當代左翼批判的絕佳樣本。然而,這里同時存在著一個不容忽視的困境,那就是基于這一視角的思想僅僅只能停留在批判的認識論層面,它無法繼續(xù)為批判之后的變革提供可靠的理論支撐。與同時代的左翼理論家不同的是,奈格里還將生命政治解讀為“生命本身的力量,可以反抗并尋求主體性生產的另類模式”[1](36)。奈格里的這一解讀內含一個重大的突破,即他從權力統(tǒng)治的視角轉向了被統(tǒng)治者的主體性視角,進而闡發(fā)了一種新的理解生命政治的思想路徑。在新的視角下,生命政治作為一種主體性的“政治”力量,體現在與統(tǒng)治結構的對立關系當中,它能夠為反抗統(tǒng)治提供內在動力,為社會關系的變革提供可能性,而同時代的思想家則普遍忽視了這種被統(tǒng)治視角下的反抗形式。因此,要理解奈格里對生命政治解讀的獨特之處,首先要理解這個重大突破的內涵與意義,這就需要我們去探尋新視角下主體性反抗的可能性問題。
在當代資本統(tǒng)治的語境中,資本不滿足于僅僅在物質生產領域吸收和規(guī)訓勞動,它把自己的統(tǒng)治原則運用到了社會生活領域,意圖達到全面地控制和占有社會生命的目的。資本統(tǒng)治的這種越界行為直接構成了資本與社會生命之間的對立,為生命政治的反抗創(chuàng)造了前提條件。而資本在其統(tǒng)治的過程中實行著三重原則:第一,資本把價值規(guī)律作為統(tǒng)治的標準;第二,資本把權力形式作為統(tǒng)治的保障;第三,資本把私有財產制度作為統(tǒng)治的前提。這三重原則一同構成了資本統(tǒng)治的體系結構。在這一背景下,想要深刻地洞察生命政治反抗的原因,進而弄清楚它如何能夠成為一種主體性的政治力量,就要深入到它與當下資本統(tǒng)治原則的對立關系之中,揭示其內在本質。
在物質生產領域當中,通過“價值的增值”來實現資本的積累是資本邏輯的主要目的。這種“價值的增值”不是指價值變得更有效用或者更有意義,準確地說,它是指價值在量上的增加,因而這種價值是可以計算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揭示了價值量的來源及其與勞動的關系,“形成價值實體的勞動是相同的人類勞動,是同一的人類勞動力的耗費。體現在商品世界全部價值中的社會的全部勞動力,在這里是當做一個同一的人類勞動力,雖然它是由無數單個勞動力構成的。每一個這種單個勞動力,同別一個勞動力一樣,都是同一的人類勞動力,只要它具有社會平均勞動力的性質,起著這種社會平均勞動力的作用,從而在商品的生產上只使用平均必要勞動時間或社會必要勞動時間”[2](52)??梢?,在價值與勞動的關系中,勞動被勞動力所替代和規(guī)定,這種勞動力是無差別的、同一的簡單勞動,正是這種勞動所消耗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計量結果決定了蘊含在商品中的勞動的價值量。也就是說,價值量化的內在本質是對勞動的抽象,它抽掉了具體勞動的“質”的層面,留下了抽象勞動的“量”的層面,它把熟練和復雜的勞動變成了簡單的勞動,把勞動變成了勞動力。這就使勞動失去了它的本質——那種創(chuàng)造性的本質,正如馬克思所說的那樣,“勞動就它表現為價值而論,也不再具有它作為使用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所具有的那些特征”[2](54)。
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這一可計量的價值規(guī)律蘊含在商品這種物質形態(tài)之內,價值的增值就表現為物質財富的不斷積累。然而,當下資本統(tǒng)治已經滲透到全部的社會生活當中,“在社會資本生產的條件下,社會工人整日都處在普遍性的生產之中”[3](11)。因此,當下資本主義的生產不只局限于物質產品的生產,非物質產品的生產在資本積累中正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它產生了新的價值。奈格里對這一現象做了一個直觀的表述:“今天,一個公司的價值越來越取決于非物質財富,如‘商譽’(good-will)和其他不可見要素?!盵1](220)這說明資本已經把自己的統(tǒng)治原則運用到了非物質產品的價值積累之上,意圖達到對全部社會生產的控制和占有。
可見,針對非物質生產勞動所產生的價值,資本在物質生產領域內有效的價值規(guī)律已經很難具有完全的解釋作用。在資本積累的內部,雖然非物質生產勞動所產生的成果往往被資本置于其物質產品之上,構成了物質產品價值量的一部分,好像非物質生產勞動的價值與物質生產勞動的價值具有同質性,都可以用量化的方式來衡量。但這只是資本統(tǒng)治所造成的表象,這種統(tǒng)治的目的,是把所有社會生產的價值——無論是可計算的物質勞動生產的價值還是不可計算的非物質勞動生產的價值——都納入資本自身的價值規(guī)律中,統(tǒng)一按照資本的價值增值的邏輯來進行處理。但事實上,僅對非物質生產勞動本身而言,它獨立產生的價值無法像物質勞動產生的價值那樣通過精確的計算來衡量。因為非物質生產勞動的產品并不以物的形態(tài)存在,它沒有作為商品的實體屬性,因此,它就無法化約為簡單勞動的集合,更不能以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來衡量。它實現的是一種“奇異性”的創(chuàng)造,這種價值內涵變更了物質產品的價值“量化”的本質。奈格里對資本統(tǒng)治企圖占有并同化非物質生產價值的行為作了高度的概括,“為了占有剩余價值,資本必須異化生產性的奇異性,對生產性協作進行控制,并馴化價值的非物質和逾越性的特征”[1](194)。根據奈格里的觀點,非物質性勞動產生的價值本身具有逾越性,只是在資本邏輯的統(tǒng)治中被資本強行占有了。
資本這種施加在全部社會生產之上的統(tǒng)治必然會引起社會生活領域中生命政治的普遍反抗,而且這種反抗與物質生產領域中雇傭勞動者的反抗是不同的。在物質生產過程中,生命的反抗原本一直存在,因為“資本家的侵占具有絕對的對抗特性。這一對抗起源于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被切斷的關系”[3](99)。而且,資本通過雇傭勞動創(chuàng)造了剩余價值,并無償占有它,這時勞動者的反抗主要是集中在他們的勞動能換回多少生活資料的層次上,也就是勞動者在物質生產中創(chuàng)造的價值能夠換回多少交換價值的階段上。因此,這種反抗的前提是承認資本主義物質生產過程中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價值規(guī)律。
而在社會生活領域中,生命政治生產只是主體為自身生產使用價值,與其他任何以交換價值為目的的價值形式相對立,因而生命政治生產直接構成了對資本統(tǒng)治的價值規(guī)律的反抗。具體來說,生命政治生產是一種非物質生產活動,其成果沒有實體屬性,無法成為具有物質性的商品,因而它無法以交換價值為基礎在市場中進行計量性的交易。更重要的是,這種生命政治的生產成果只能作為對生命本身有效用的特殊的使用價值存在。使用價值來源于主體自身的創(chuàng)造,無論在物質生產領域還是在以非物質生產為基礎的生命政治領域中都是如此。但在這兩個不同的領域中,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使用價值的地位是有區(qū)別的。在物質生產領域中,商品固有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二重性表明了這兩種不同價值形式之間的矛盾對立。這一矛盾在資本邏輯的控制下愈演愈烈,因為資本注重的是交換價值,而不是使用價值,使用價值作為勞動主體的創(chuàng)造對資本的價值增值目的并無效用。因此,這樣的使用價值只能作為商品這個矛盾統(tǒng)一體的一極存在,并且無法在矛盾中消滅作為交換價值的另一極。但是,在生命政治領域中,勞動產品只具有對主體的使用價值,而沒有任何交換價值,它不存在像商品內部那樣的矛盾二重性。確切地說,這種使用價值作為生命政治產品的總體而存在,它摒棄一切的交換價值。因此,當資本統(tǒng)治試圖將它的價值規(guī)律運用到生命政治領域,進而將整個社會生活囊括到自身的邏輯規(guī)范之內時,必然會引起生命政治的主體性反抗。
因此,在生命政治語境下,以生命政治勞動形式存在的非物質生產勞動及其價值所具有的逾越性已經表現出來?!吧蝿趧舆^程的自主性以及價值的不可計量的逾越性都是當下資本主義統(tǒng)治中矛盾的核心要素。”[1](194)這種對抗在當前的社會生產之中已經形成,并且占據了主導地位。奈格里指出:“現在,在后工業(yè)時期,生命政治勞動的生產性價值已經通過包納(而非排斥)生產的所有其他要素而成為霸權性價值。很明顯,因為這種演化,現在已不可能將(經典形式的)價值規(guī)律視為計量全球經濟體系的法則,或者均衡的準則?!盵1](222)可見,無論是生命政治生產的價值的理論分析,還是生命政治生產的社會現實,都表明了通過生命政治活動產生的價值的逾越性,這種逾越性突出了生命政治的主體性維度,突破了資本的控制,由此構成了對資本統(tǒng)治價值規(guī)律的反抗。奈格里認為,生命政治逾越的過程“溢出了現代政治經濟學傳統(tǒng)所構建的控制勞動力和價值生產的藩籬”[1](223)。
資本的價值規(guī)律受資本邏輯的控制,這種控制在政治上表現為一種權力形式。當今權力以一種穩(wěn)定的結構化形式存在,它有著不可逾越的界限。奈格里認為,今天真正支配我們的主導權力不是中世紀以來的暴力和神學的權力,“我們所面對的主要權力形式并沒有這樣的戲劇性或邪惡性,毋寧說,這是一種世俗的、平凡的權力”[1](3)。這種權力形式不是自下而上產生的,在政治上沒有自主性,相反,它“完全內嵌于法律系統(tǒng)和治理機構中,并因此而得到維持,是一種既是法治也是財治(rule of property)的共和形式”[1](3)。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權力形式下,“社會的基本要素——財產權利集中在少數人手里,大多數人出賣勞動力以維持生存,全世界大多數人口甚至被排斥在剝削關系之外,如此等等——都以先驗的形式行使功能。我們甚至很難看出其背后的暴力因素,因為這是規(guī)范化的結果,其強力的使用也是客觀的。從根本上說,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和剝削所依賴的不是外部的主權權力,而是不可見的內在化的法律”[1](4)??梢?,權力被合法化、規(guī)范化和普遍化,這就使得權力變得難以辨識、分析甚至受到挑戰(zhàn)。這種權力在社會中運行的直接結果就是,“結構化社會生活,并且讓等級制和從屬關系看起來自然而然且不可或缺”[1](4)。因此,今天我們所面對的權力不是作為自主性的權力,而是作為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之間等級制關系保護者的權力,它不可能逾越等級制的界限。
從現代性產生開始,等級制被理性的權力形式賦予了合理化的內涵。奈格里把現代性理解為一種對立的權力關系:統(tǒng)治與反抗或者是主權與爭取解放斗爭的關系。一方面,這種權力關系表現為統(tǒng)治,這種統(tǒng)治來源于殖民主義,殖民主義就是現代性的構成要素。“之所以是構成性因素,因為它揭示了現代性核心的等級關系。”[1](48)另一方面,這種權力關系表現為反抗和斗爭,這是一種反現代性的力量。對殖民統(tǒng)治的反抗,并非外在于現代性,而是完全內在于現代性之中,內在于權力關系之中??梢姡F代性的統(tǒng)治以及反抗統(tǒng)治的斗爭是同時出現的。
權力通過不同的形式施加在主體之上,意圖實現全面控制主體生命的目的。“在現代性的權力關系中,反現代性得到控制,不只通過臣服的外在形式——從奴隸主的皮鞭到征服者的寶劍,再到資本主義社會的警察和監(jiān)獄——更為重要的,也通過主體化的內在形式?!盵1](55)這種統(tǒng)治權力強大到使等級制合法化,同時也塑造了被統(tǒng)治者的意識。也就是說,這種權力統(tǒng)治“不只通過暴力和強力而得到實現和維持,暴力和強力畢竟是個別偶然現象;更多是通過心照不宣的同意——也就是說,接受社會中廣泛傳播的殖民意識模式和知識形式——而實現的”[1](55-56)。強力和意識形態(tài)控制是現代性權力統(tǒng)治的兩種常見方式,但是,“權力不僅規(guī)范意識形式,同時還塑造生命形式,權力完全施加于被統(tǒng)治的主體之上。另外,我們也需注意,權力也是生產性的——不只是外在于主體,行使禁止和壓迫的力量,同時更為重要的是,也是從內部生產主體的力量”[1](57)??梢?,現代性的權力進入了生命的領域,不僅通過一系列方式控制生命,而且不斷地再生產這種控制。
針對權力的控制及其反抗之間的關系問題,奈格里從不同的視角進行了說明,他在這里實現了視角的轉換——不是從權力統(tǒng)治的視角來看這種關系,而是從主體性的視角來審視?!安粦搶嗔σ暈榈谝恍?,將反抗視為后起現象;相反,這聽起來也許有些自相矛盾,但反抗是先于權力的。”[1](58)一般認為,當生命權力無所不在地滲透并強加在主體之上時,所有內在于權力的對象都要臣服于權力?!胺纯故且栏讲膶儆谄渌鶎沟臋嗔Φ??;蛟S有人會向其提議使用具有馬克思主義內涵的‘反權力’,但這個術語意味著次級權力,與其所反對的權力并無本質區(qū)別?!盵1](36)這種觀點設置了一個前提,即權力先于反抗的自由而存在。在這種視野下,生命成了自由完全被剝削的主體,它對權力的反抗不可能超越當前的權力結構。奈格里在分析了福柯對生命權力與反抗的關系之后指出:“權力只能作用于那些自由的主體。如果奴隸確實處于絕對的統(tǒng)治之下,那么根據??碌目捶?,就不可能有權力施加在他們身上。當然,說奴隸是自由的,這有點自相矛盾。??碌闹攸c在于,所有的主體都能取得某種自由的空間,不論這種空間是多么有限,從而提供了反抗的可能。說權力只施加在那些‘自由主體’身上,就意味著權力只作用于那些能夠反抗的主體、那些先于權力施行而行使自由的主體?!盵1](53-54)依據反抗的“自由主體”與統(tǒng)治權力的先在性關系,奈格里指出,“我們所反抗的生命權力在本質或形式上與生命本身的力量截然不同,后者是我們保護與追求自由的基礎。為了區(qū)別兩種‘生命的權力’,我們根據??卤救说闹鳎杉{了生命權力與生命政治(biopower &biopolitics)這一對概念”[1](36)。這一對概念表明了權力與生命之間的對立關系,也就是說,“無論是生命的生產,還是主體性的生產,都體現了生命主體在抵抗生命權力的過程中不斷向深不可測的時間開啟”[4]。這是因為,生命的主體性生產是自由的生產,而非生命權力規(guī)訓下主體的客體化生產,它能生產另類模式,因為它不是結構化的延續(xù),而是一種創(chuàng)造,是“由建構性行動所編織的織體”[1](38)。
針對生命本身創(chuàng)造的與權力相對抗的關系,奈格里進一步指出,生命政治事件“破壞了歷史的連續(xù)性,破壞了現存秩序。同時,我們也不能只從消極的方面去理解生命政治。生命政治不只是斷裂,同時也是創(chuàng)生”[1](37)。由此可以得出,生命政治的反抗——因為破壞了權力的統(tǒng)治秩序并且構建了新的主體形式——顛覆了自現代性以來的權力關系及其深層的等級制度。奈格里把這種超越了現代性的生命政治創(chuàng)造稱為“另類現代性”。他認為:“另類現代性與現代性進行了兩次決裂:首先,它扎根在反現代性的斗爭中,反對作為現代性核心的等級制;其次,它與反現代性相決裂,拒絕辯證的對立,從反抗走向另類秩序的構建。另類現代性拒絕超現代性的信念,即現代性的核心原則可以得到改良和完善。反現代性的斗爭早已肅清了這些幻象的殘余。與后現代的大多數主張相比,另類現代性提出了新的價值、新的知識以及新的實踐。簡言之,另類現代性構成了主體性生產的裝置?!盵1](79)
現代性的權力結構并非自下而上產生,從而不具有自主性。它之所以呈現出制度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形式,之所以能穩(wěn)固現代性的等級制度,是因為受到了法律和資本的操控。奈格里把法律和資本看作權力的“超越性”平面,認為是它們構成了權力的先驗的認知內容。但無論是權力還是其“超越性”平面,它們存在并施行的目的都是保護資本主義內在的私有財產關系。因此,生命政治反抗資本權力在深層次上是對資本的私有財產權的反抗。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無論是資本還是法律,都與私有財產的財產權制度密切相關。私有財產是使資本的形成和積累成為可能的前提,沒有私有財產制度的確立,資本就無法存在。而對法律來說,財產權是憲法的根本參數,“一切法律都是私法,公法只是資產階級法學理論家想象出來的意識形態(tài)修辭罷了。對我們來說最為重要的事實是,財產的概念以及對財產的保護,依然是所有現代政治構造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來說,從偉大的資產階級革命直到今天,共和國一直是財產的共和國”[1](9)。由此可見,資產階級財產共和國以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則為基礎,在資本主義國家中,法律的目的是保證私有財產權合法化。這樣,遵循和保護私有財產的財產權制度就成了資本主義共同維護的準則。
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了私有財產的根源,“私有財產是外化勞動即工人對自然界和對自身的外在關系的產物、結果和必然后果”[5](166)??梢?,私有財產的本質是人的勞動,只不過是外化的勞動。勞動作為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本應該是人的生命的展現,但是作為私有財產本質的勞動卻表現為人本身的異化和人的生命的喪失,“對于通過勞動而占有自然界的工人來說,占有表現為異化,自主活動表現為替他人活動和表現為他人的活動,生命的活躍表現為生命的犧牲,對象的生產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即對象轉歸異己力量、異己的人所有”[5](168)。可見,私有財產作為一種異化的形式,在本質上是與人的勞動和人的生命相關的。也就是說,私有財產不應該被看作發(fā)生和存在于人之外,而應該內在于人之中。因此,反抗或揚棄資本主義私有財產的財產權制度不應該采取那些與人無關的、在人之外的斗爭。斗爭必須深入到人的勞動和生命之中,因為只有“勞動才是私有財產的積極內容”[1](13)。
在最初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勞動作為資本有機構成中的可變資本而存在。這時的勞動在資本的內部集聚起來,并且受到資本的控制。在資本控制的生產過程中,勞動只能采取與生產資料相結合的社會生產模式,并最終使其自身對象化到勞動產品之中。但是,這種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模式在今天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勞動并不僅僅被限制在與生產資料結合的生產關系中,“在今天,資本的有機構成出現了日益加劇的斷裂,資本逐漸解體,其中可變資本(尤其是生命政治勞動力)與不變資本日益分離,當然還有與后者相伴隨的統(tǒng)治和管控的政治力量。生命政治勞動趨向于生成自己的社會協作形式,并自主地生產價值”[1](110)。
在資本有機構成出現問題的階段,生命政治勞動提供了一種與之前不同的資本與勞動的關系。首先,生命政治勞動具有自主性,在生產過程中不受資本的管控,它能夠不依賴于客觀物質條件進行生產,而且至少在進行生命政治勞動的過程中,這種勞動是受自我支配的,是自我生命的表達,不受資本的控制。其次,生命政治勞動的產物是生命本身,而非外在的、對象化的產品。生命政治勞動生產包括圖像、信息、知識、情感、符碼以及社會關系在內的生命政治產品??梢哉f,它生產他者和自身,“生產的客體其實也是主體,由社會關系或者生命形式所規(guī)定”[1](100)。最后,生命政治勞動再生產社會關系的豐富性,而非對當前社會關系的維持?!榜R克思認識到資本的實質是一種社會關系,或者說,是通過商品生產和剩余價值創(chuàng)造而導致的對社會關系持續(xù)不斷的再生產?!盵1](101)這種資本為了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而進行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實質上是對當前社會關系的重復,目的是維持當下的社會關系,并沒有產生社會關系的新形態(tài)。而生命政治勞動不僅再造生命本身,而且是對生命之間進行交互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這種再生產是對共同性的持續(xù)不斷的改造和豐富,因而通過生命政治勞動,社會關系能夠不斷地得到充實與更新??梢?,生命政治勞動使勞動概念回到了人本身之中,“生命政治勞動力的能力逾越工作領域,充滿整個生命”[1](111)。
奈格里對當下的資本主義生產形式進行了闡述,“經濟生產正在經歷一個過渡時期,其造成的后果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產品就是社會關系和生命形式。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生產正在變成生命政治生產”[1](98-99)。因此,隨著生產進入生命政治語境,資本的剝削對象發(fā)生了變化,原來的資本主義剝削是對物質商品的剩余價值的剝削,“私有財產在其資本主義形式中,產生了完全意義上的剝削關系——將人的生產視為商品”[1](14)??墒窃谏握Z境中,“當下的資本主義積累更多地在勞動過程之外實現,如剝削就以剝削共同性的形式得以實現”[1](102)。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要對共同性進行剝削,一方面,由于共同性是一種財富得以生產的形式,它不僅可以促進物質商品的價值增值,它本身也是社會價值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共同性是生命政治勞動的產物,它本身就代表著勞動向人的生命形式的復歸,這與構成資本主義私有財產制度的異化勞動形式是相悖的。
可見,擺脫當下資本的私有化必須深入到生命政治語境當中,通過構建并發(fā)展共同性來實現。奈格里指出了一種斗爭的形式:“生命政治語境下的階級斗爭采取出走的形式。我們所謂的出走,是通過實現勞動力潛在自主性的方式從與資本的關系中退出(subtraction)的過程。因此,出走不是拒絕生命政治勞動力的生產力,而是拒絕資本對生產能力日益強加的制約因素?!盵1](112)可見,斗爭是從實現自主勞動和擺脫資本控制這兩個相反的方向進行的,其目的就是要使人重新占有他們的勞動成果?!拔覀冃枰米呶覀兊墓麑?,這就意味著對共同性——我們過去勞動的成果,以及未來的自主生產和再生產的資料——進行再占有?!盵1](119)在生命政治語境中,對勞動成果的重新占有就意味著對生命的重新占有。而這在馬克思的視角中,就是對私有財產的揚棄,“對私有財產的積極的揚棄,就是說,為了人并且通過人對人的本質和人的生命、對象性的人和人的產品的感性的占有,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占有、擁有。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5](189)。
當代資本的統(tǒng)治已經從物質生產領域擴展到社會生活領域,從對勞動的占有深入到對生命的全方位控制。針對資本侵入生命活動的現實,新的批判性認識視角已經充分地揭示了資本所運用的統(tǒng)治方式。但是只以這種批判視角為出發(fā)點去進行的社會運動總是難以脫離資本邏輯的把控,因為這種社會運動不是把被統(tǒng)治的生命當作主體去進行斗爭,相反,它往往是把資本邏輯默認為前提條件,也就是以資本作為主體去實行社會改良,其結果往往是穩(wěn)定了資本的統(tǒng)治。
奈格里從生命政治這一主體性視角出發(fā),在揭示和批判資本統(tǒng)治的基礎上,去尋求生命的主體性反抗的可能性,以及未來變革的新路徑,這相比于把生命置于以資本為主體的冷冰冰的客觀現實中的批判,無疑具有更為重大的理論和實踐意義。然而,奈格里的這一巨大的理論貢獻背后,也存在著某些不容忽視的問題。他把生命政治主體性的反抗力量看作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即生命本身是反抗動力的來源,這一觀點是以強調主體力量“自發(fā)產生”的動力學思想為前提的,而這或多或少具有過分夸大主體潛能的嫌疑。相比于馬克思從資本主義私有財產這一根源出發(fā),以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為動力所揭示的,工人階級的革命主體地位以及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客觀規(guī)律所具有的科學性,奈格里對生命政治的主體性反抗的理解則普遍弱化了從客觀性去思考的維度。由此,奈格里后來提出的關于新革命主體的出走等政治行動方案的可行性,是值得商榷的。